秀丽江山
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在刘能卿略带幸灾乐祸的叙述下冲淡了悲愁和凄厉,我并不为刘玄感到可怜,却替刘恭感到惋惜。
畏威侯!畏威!畏惧权威!樊崇他们果然嚣张,居然如此抠字眼侮辱刘玄。
“依小人看,那个刘恭若非刘盆子的兄长,倒是可以与他结交一番。刘玄是他劝降回来的,他为了救刘玄活命宁愿刎死,已算是有情有义。樊崇搞个畏威侯给刘玄,本有戏耍之意,刘玄尚未有所表示,刘恭却再次仗义执言,硬是逼得樊崇兑现承诺,最后封了刘玄为长沙王。”
回想刘恭如清风明月般的卓然气质,惋惜之情愈浓,我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但愿日后还有相见之期。”
“刘玄虽得了长沙王的爵位,却是并无真实封邑可获,樊崇也不可能放他离开长安就国。樊崇让他住在谢禄府上,连传舍也不让他回,算是被彻底看管起来,想来一生再难复自由。姑娘此时若不尽早脱身,只怕顷刻间也得被人抓到谢府去……”
我闭上眼,后背靠上车壁,随着车身的颠晃,只觉满身疲惫。脑海里凌乱的交织着刘玄各式各样的表情,有喜悦,有愤怒,有捉弄,有算计,有阴鸷,也有温柔。
最终,被囚禁!一切回忆终将被封存!带着更始汉朝曾经的荣耀,作为建世汉朝徒有虚名的长沙王,在一座小小的庭院中,困守终身。
他这辈子的路,其实已经走到尽头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走到尽头。生命虽得以延续,只怕心却已经永远死去了,就这样让他生不如死的过完余生吧。
一切都已结束,随着显赫一时的玄汉王朝的崩溃,这个曾经威赫四方的皇帝最终付出的代价,将是他痛苦且漫长的后半生。
伯升,你看到了吗?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建世元年,十月。
刘盆子居长乐宫,三辅郡县、营长遣使来朝进贡,赤眉军士兵为争夺贡品大打出手,互相砍杀,喧哗宫廷,年幼的傀儡皇帝毫无威信,无法镇压住吵闹的将领兵卒。不仅如此,赤眉士兵横征暴敛,在长安城内四处抢劫,吏民不堪其扰。
历经数度洗劫的长安中,终于出现了粮荒现象,当民之生存根本的粮食彻底告罄后,赤眉军流寇主义的破坏性暴露至极限,放火焚烧宫室、恣行杀掠,无恶不作,这也最终导致了我现在眼前所看到的长安,满城萧条冷清,城中百姓不见一人。
据闻粮荒起时,别说长安百姓,就连长乐宫中所剩的成百上前名宫女,也因为断粮,而不得不挖草根,捕食池塘中的鱼虾来果腹充饥。但即便如此,宫中的乐人和宫女仍是饿死大半,宫人尚且如何,更何况平民百姓?
长安街头不见活人,但见路边饿骨。
十月末,当尉迟峻驾驶着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城门时,我不禁黯然垂首。天气转冷,只怕等到大雪舞空,覆盖这座古老的城池之时,这里的百姓要面对的,不仅是饥饿,还有严寒。
饥寒交迫中,究竟能有多少人能够苟且挨过这个冬天?
“姑娘!”尉迟峻一边赶车,一边回身用手挑起布帘子,“长安以北的上郡、北地郡、安定郡地广人稀,饶谷多富,乃是休兵上佳之所,眼下大司徒邓禹正引兵栒邑一带,姑娘若要去洛阳,可先北上寻大司徒……”
他可真会替我打算,洛阳南宫掖庭之中此时的当家主母乃是郭氏,以我现在这副样子若是孤身直奔洛阳,除了落魄便只剩下狼狈。若要回去争得一席之地,首先第一步就得先寻找到强有力的后盾,以此便可与郭圣通的舅舅刘扬相抗衡。而作为三公之首的大司徒邓禹,手握重兵,其势力恰可盖过刘扬兄弟三人。
尉迟峻的心意我懂,他脑子里转的那点心思我更是一清二楚,但是他却不会明白我的心。我本无意要回到刘秀身边,便也谈不上要与郭圣通争什么。
我对刘秀的爱,不容许被任何东西玷污与污蔑。我爱他,但我也有我的骄傲和自尊:“不去栒邑。”
尉迟峻略显惊讶:“姑娘是要回新野么?”
“也不去新野。”我没有自信回去面对阴识,这一年多来,我经历了太多,也改变了我太多,在我还没想清楚自己后半生的人生目标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回新野面对阴识。
“那……我们这是去哪呢?”
“我……不知道。”有那么一丝茫然闪现,我不回新野,却还能去哪?
天大地大,却无我容身之所!
我本来就是一个时空的多余者啊!
“子山。”
“诺。”
抬头望着低低的云层,看样子,寒流很快就会来袭,今年的第一场雪转眼便会落下。
“你把马车往南阳郡赶吧,容我好好想想,也许不等进入南阳地界,我便想通了。”
建武元年冬季的第一场雪接连下了三天三夜也未见停歇,扯絮似的大雪终于将山峦道路覆盖得一片银匝。
刘能卿在进入南阳郡地界后突然步行离去,我并未细问他要去哪里,他是阴识安插在长安的影士,自然有他该去的去处。
马车在冰天雪地中行驶相当困难,尉迟峻车技不赖,却也不敢恣意加快速度。进入南阳后,四周景物虽被漫天大雪覆盖,我瞧在眼里,却仍不免觉得亲切可亲。
“子山,快到宛城了吧?”
“哪儿呀。”尉迟峻笑道,“宛城已经过了,前边过去不远可就到小长安啦!”
我浑身一震,“呀”的声噫呼,手脚并用的从车内爬了出来,周遭景物有些儿眼熟,我喊了声:“停车!”也不等尉迟峻把马勒停,一个纵身便从车上跳了下来。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尉迟峻见我神色不对,不禁也紧张起来。
鼻端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的白雾,我呵着气,眯起眼。眼前被大雪覆盖的山野,陌生中却又透着熟稔。
那一晚,夜色如墨,邓婵临盆,难产而亡,窃贼盗马,殊死搏杀……
那个有着一双如夜色般漆黑眸瞳,似邪似魔的男人,便是在这里与我相遇,从此一点点的渗入我的生活,潜移默化的教会我如何面对现实的残酷。
在这里,我杀了第一个人!双手第一次沾染血腥!
那一晚,距今已经整整三年,记忆却恍如昨日般清晰!
“姑娘?”
“呵……”我轻笑,胸腔中莫名的充斥着酸涩,“子山,你觉得我变了吗?”
身后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他很肯定的回答:“姑娘再怎么变,天性却始终纯善如一。”
我哧的自嘲:“你信么?现在连我都不大信自己呢。”
“姑娘!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刘玄已死!”
我猛地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僵硬的旋身。
“三辅百姓不堪赤眉暴掠,一些旧部官吏欲以刘玄之名,重新起事,张卬等人恐夜长梦多,为解决忧患,便伙同谢禄杀了刘玄,永绝后患……”
风雪渐狂,鹅毛大雪扑簌簌的刮在我脸上,迷住我的双眼。
刘玄死了!竟然死在张卬手里!
两年半前,张卬那句“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犹响于耳,正是因为他斩钉截铁的一言奠定了刘玄称帝的地位,最终将刘玄捧上了皇帝宝座。而今,断送刘玄性命的人,竟然也是他!
果然成也张卬,败也张卬!这般戏剧化的命运波折,怎不叫人哭笑不得?
我欷殻В壑腥词俏蘩帷?br /> 刘玄,一个存于历史的汉朝皇帝,终于随着他的王朝,彻底消亡了!
“刘玄的尸体……”
“据说夜里突然被人盗去,有人怀疑乃是式侯刘恭所为!能卿急于赶回长安,正是为了调查此事。”
我点头,刘恭若能替刘玄收尸,也算得是尽到情义了:“子山,你想办法联络能卿,告诉他尽力设法保全刘玄的妻妾儿女,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诺。”
我呵了口气,拂去脸上的积雪,心头仿佛卸下一块千斤重的大石,有很多想不明白的死结被我暂时抛诸脑后:“小长安过去便是淯阳,子山,我暂时不打算回新野了,不如先去邓奉家暂住吧。”
(第二卷?白虎卷?完)
【玄武卷】
迎人
邓晨跟着刘縯三兄弟造反之时,新野邓氏一族受到牵连,连祖坟都被挖开刨尽,更别提那些宗祠庙堂了。邓晨因此遭到族人唾骂,说邓家原本富足,他是鬼迷心窍才听老婆的话,跟着几个妻舅发疯,以致连累全族。
邓奉是邓晨的从兄之子,也就是所谓的族内远房堂侄,从我“老妈”邓氏那层关系排辈儿,他也算是我的侄子,虽然他不过才与阴识年纪相仿罢了。
新野邓氏亲族在遭到新莽政权的血洗之后,存活下来的人丁绝大部分逃往淯阳,投奔邓奉,尊其为宗,马首是瞻。
尽管邓奉在不久之后也起兵追随刘秀,但南阳郡的邓氏一族却并没有因此改变,仍是奉邓奉为宗主。
汉代特定存在的宗族势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大过一些小地方政权,这些具备血缘亲属的团体,比其他零散小势力更具凝聚力。宗主的权力虽然大不过政府官吏,但是在家族内部中,却有着绝对的号令权。
幼时我常去淯阳,在邓奉家打混日子,他家地方大、人口多,虽然地广仆多在阴家而言,并不是件稀罕事,可邓奉不比阴识。也许是看我年纪比他小,也许是看我辈分比他高,邓奉在面对我的时候经常带着一种纵容讨好的味道,由着我的性子在他家无法无天似的胡来。
和阴识相比,邓奉不会给我宗主式的家长脸孔,不会动不动就给我讲一大堆大道理,不会限制我的自由喜好,不会强逼着我学琴刻字。
唯一不喜的是邓奉的花心,他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子一样,不仅家中收纳娇妻美妾,还蓄养娈童,喜好男色。
我对男男的同志之恋虽不怎么排斥,但是对这种又爱男又爱女的双性恋者,从骨子里还是有种难以苟同和接受。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对待性取向问题的态度以及看法上,我的现代观念或许还远不及两千年前的汉代人来得开放。
双性恋在汉代已盛为风行,平头百姓暂且不说,仅在上层社会,蓄养娈童的现象便十分普遍。在这个时代,男色的吃香程度,有时候甚至一点不亚于女色。
也许在他们这些古人眼里,邓奉这样的行为并无不妥或者奇怪之处,单从他家妻妾、男宠和谐相处便可知道,其实真正对此大惊小怪,久久无法释怀的人,只我一人而已。这也是为什么邓奉家虽好,我却总是住不长的真正原因。说实话,每当我看着那些妻妾与男宠们有说有笑的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身上就会抑制不住地浮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到了淯阳,才知刘秀为应命《赤伏符》上我胡诌的那句“四七之际火为主”,将洛阳改为了雒阳。取意乃是指新建的汉属于火德,火遇水不祥,便去了“洛”字的三点水,加了个“佳”字,改为“雒”阳。
我在淯阳刚住下不到两天,便开始懊悔不迭。
邓奉不在家,这会儿正跟着刘秀南征北战,家中门客、壮丁能用之辈,皆已带走,剩下的都是一些无法适应军中颠簸生活的家眷。
于是,从长安逃回,不肯回新野老家,反而投奔淯阳而去的我,无可避免的得面对邓奉的一家老小。
虽然行事已处处低调,我恨不能十二个时辰躲进房里便不再出来,可惜现在我的身份不容我有低调的念头。今时已不同往日,我是谁?我可是阴丽华,是汉建武帝刘秀的妻子!搞不好那可就是一代皇后、母仪天下的命。
邓奉的家人一听说我来了,那还不跟蜜蜂见了花蜜似的,一个个殷勤巴结,根本不给我有半点私人空间喘气的机会。
从眼下的形势分析,躲淯阳邓奉家实在是一招烂棋,这接连几天车水马龙的喧嚣闹腾,别说近在新野的阴识早把我的老底调查得一清二楚,只怕连远在雒阳的刘秀,也能马上得到消息。
心里忽然添了一种充满矛盾的忐忑,虽然有点鸵鸟,但我仍会不自觉的猜度,他在得到消息之后,会不会找来?
不想他来,可又怕他当真不来!
这一夜做了一宿的梦,梦里景象凌乱,我试图在梦中抓住些什么东西,来填满自己一颗失落空洞的心,然而梦境永远只可能是梦境。当梦醒来,当黎明打破黑夜的昏暗时,仍旧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独自躺在床上,眼角泪痕宛然。
拭着眼角的泪痕,我不禁哑然失笑,我在惆怅些什么?又在期待些什么?我的内心到底在等待和期盼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想见他吗?他如果当真来了又如何?
跟他回去?我能吗?
闭上眼,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塞了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我气恼的穿衣下床,刚想找梳子梳理头发,身后蹑手蹑脚的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起初我没怎么在意,然而那人却在我身后停下脚步:“奴婢伺候夫人梳洗吧。”
握着梳篦的手猛地一抖,我回头,果然看见琥珀正直挺挺地跪在席上,眼中含泪的凝望着我。
“你……怎么……”眼光不自觉的往门外飘去,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大哥他……”
她垂眼,带着鼻音回答:“大公子正在堂上。”
脑袋里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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