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态
他在思考什么?我又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能够提示我的东西。
他真的是从锁好、又有人看守的房间里消失的?为什么那两本应该被抄家抄走的东西会出现在邻近一个小村庄的山上,还是在废弃已久的小屋里?仿佛浓雾的对面就是答案,但是我抓不住。或许,抓住了它们就可以解开我想要的真相。我对这个真相是如此渴望。不知为什么,我对顾星城有一种奇怪的情绪纠葛。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同情、担忧,以及许久没有的迫切希望。仿佛一个很老的朋友,仿佛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或许,是我与他有些小小的同感吧。
更或许,是一种嫉妒,带一些等待悲怆结局的冷眼旁观?
18
18
莫泽承认了。说出“是”的时候,那张老鼠脸艰难而又带恨意地扭曲着,就像到手的食物眼睁睁地被人抢走。
他的确在某天看到第五维和洪失在亲吻,但并不是脱掉衣服。她们只是充满爱意地互相抚摸着,谁都能看得出她们眼神里的温柔。但莫泽并没有立刻公之于众。是的,她没有想错,六个月前取出所有的钱,而且存钱方式忽然改变,总有一个外力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只可能是——敲诈。谁发现了她们的秘密,连续地敲诈威胁着她们。这个秘密一定是为众人的观念所不齿的、能够让她们在人群中身败名裂的那种秘密。
同性恋。莫泽是对的。
最后的那700元,莫泽也承认了,是他最近又一次敲诈她们。她们愤怒地盯着他,洪失甚至失控地喊出:“我不在乎了,我会公开我们的关系,让你他妈见鬼去吧!”但莫泽很清楚,那仅仅是失控而已。她们不会受得了事情公开后的爆炸效果,毕竟,同性恋在中国,还是一个可以当作爆炸新闻的爆料,或者就等于隐性的犯罪。果然,她们沉默了几天,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笑着看着洪失愤怒却又无力的双眼,得意无比。
但没等他拿到那最后的钱,她们就消失了。那700元最终还是没有到他手里。他忽然觉得愤怒,他以为她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就要永远被他玩弄于股掌中了。可他错了。这被耍弄的感觉让他觉得羞辱。他觉得无论是真的被外星人劫持还是她们自己逃跑,自己都是失败的一方。
于是在这被羞辱的感觉下,事情被赤裸裸地公开了。反应与他料想的一样。
一定是她们想办法逃跑了!他对她嚷嚷,瞪着她的眼睛,就是这个人刚才揭穿了自己的秘密。
难说。她们什么也没带走。这样什么都不带,怎么逃,怎么生活下去?如果是逃走,她们跑不远,又肯定会有寻人启事或者警察的搜寻,因此短时间内她们不会敢于抛头露面。而在这段时间里,她们该怎么活?
她离开,留着莫泽一个人发呆。那张老鼠脸依然难看地扭曲着,让她不想再看第二眼。
她们一定活得很不容易。而最大的源头,就是因为她们的生活与爱的方式超出了人们和社会接受的界限。一定很不容易。选择爱,还是选择安定?或者,她们的爱足够超出痛苦?不知道。但她觉得,她们不可能就这样逃离。再挣扎,也不是不可解决的。总比纯粹的逃避好。
离开,就意味着撇下自己生命中曾有的一切。意味着她们再也不能够回来。她们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离开,莫泽一定会把事情公之于众。她实在不能够想象她们会这么做。这很傻。
是的,这很傻。何况有摄影机的录象,她们不可能从门口离开……她试图说服自己,可脑海里只有“傻”这个字。什么力量阻止了她,她无法思考。
就在这个时刻,我正在报摊上无意翻检着报纸,脑海里重复地闪现那道UFO闪过的绿光和那几个谜样的字;忽然苏格几天前写的报道跳入眼帘。一个,两个或许更合理的解释跳入我的脑海,像只海胆一样把迷茫的我微微刺醒。
19
19
我从背面端详着那幢小楼的破败。那扇窗并没有装防盗窗。我仿佛看见两个人影从窗口艰难地降落。我皱了皱眉头,低头,却无意间发现绿色的草丛间有什么白色在静静闪动。
我上前捡起。是一张购物小票。时间……正是她们失踪的那天。我想起那个同事的话,说她想跟她们一起去商场而被拒绝。再看下去。几包榨菜,一只牙膏,两塑料盒装的飞碟炒面,十包简装的方便面,汤面和炒面都有。再没有其他了。风吹过来,那小票在我手中瑟瑟地抖动,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我忽然也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四处搜寻着。然而我是徒劳,我也知道,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四周依旧一片荒凉。
我再次低头看那张票,它看起来是那么软弱无力,无力抵抗风的攻击,无力抵抗手的力量;但它依旧带着坚韧,它还在这里,坚持着。
我走几步,又顿一下;再顿一下。终于我抬头看了眼天空,把它撕碎。它的碎片就这样随着下水道的污水离开了。我徒劳地目送着,而对面的夕阳红得像火一样。
我转身离去。
20
20
我看着她的眼睛,它们已经回复平和。一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好吧,上次是我的问题。”她终于开口了,“我该知道你这种说话习惯的,不过还是按捺不住了。我刚认识你,或许是不了解真正的你。”
“你的确是不了解我。”我干巴巴地说,“但是,我也不了解你。所以,对不起。”
她回眸一笑。“那么,现在又发现了什么?”她问。
“到沈兮家去,顺便,把这个东西还给她。”我举起手中小心包裹的日记和UFO笔记。
“我想我们各自都错过了不少。”她笑了,“走吧,或许可以一边交流一下。”
然而我们之间总还是有隔阂的。谈话间经常忽然掐出一段莫名的沉默。我端详着她的脸;她拥有一个不需要对抗和妥协的生活,用不着体会自己和自己斗争的痛苦,也没必要尝到叛逆的压力。她的生活是丰富而平稳的,她用不着为自己心底的声音斗争什么。
而我、顾星城,或者还有第五维和洪失,只能够奢望。
——沈兮接过本子,张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又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应,终于还是失望地进书房去了。苏格在旁边扭着手指,眼睛上翻,仿佛又在生自己的气。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吗?”终于,我开口在凝固的沉默里。她仿佛被吃了一惊,慢慢地点点头。
“但你要记住这只是想法。没有证据,也没有目击者。时间已经覆盖了一切,这就像在没边的雪地里挖一块小金子一样。”我直视着她;她叹了口气:“我还是要听听。”
“好吧,那本日记里,最让我注意的,就是最后一页。”
“是写了他失踪那晚看见UFO的那页吗?”
“是的。还有就是,你告诉我的,顾星城这两本东西的传奇经历。我会告诉你我们最初的想法。”那天,还是吵架之前,我告诉苏格的灵感。她听得十分紧张,手指骨节都发白。
“实际上,当第二次来你这里以后,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如果是为了某个秘密而抄家杀人,一定不会让顾有接触笔记且把它们藏起来的机会。他们的做法是销毁所有的材料。这样的话笔记和日记不可能会出现在山上的小屋里。既然日记最后一页有记那天晚上的事,且的确是他的笔迹,说明那天晚上这两本东西还在顾地方。因此他是带着它们消失的。
“所以很可能是他带着最珍贵的笔记逃走了。
“但,抄家的那一部分还是对的。因为报纸的异常沉默,也因为书面材料的全部消失。我还是相信他手中不自觉地握着谁的把柄。只不过他的失踪使抄家的人意识到要快点行动,否则夜长梦多,因此两件事才会挨得那么紧。顾的声望不错,所以开批斗会很可能是想先把他弄臭,再名正言顺地抄家。
“再回来,就是为什么两本东西会留在小屋里。只可能是顾到过那个地方。而如果抄家的人追上了他,那东西就不可能还一直留着了。所以很可能是他自己出了什么意外。还有,如果他不出什么意外,是不可能把两本连逃亡都要带着的珍贵笔记扔掉的。也不可能是藏在屋里想以后再来拿,因为笔记们就是放在桌子上。
“所以我想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他受不了逃走了,自己制造了外星人劫持的假象。在窗外用线拉上了里面的插销。他向城外跑,跑到了山上,在山上迷了路,发现一座小屋,慌不择路地跑进了那里休息。然后他把珍贵的日记和笔记放在了那里,想出去探探路。但……”
我吸了口气,瞥了一眼表情模糊的沈兮。
“但由于黑暗,他滑下了斜坡,掉进了悬崖里。”
苏格轻轻吸了口凉气,沈兮愣愣的,呆在那里。
“是你告诉我,你外婆跑上山,为了找顾星城,还差点滑下斜坡,掉进了悬崖。在黑暗和内心的恐惧里,这件事的可能性要大多了。”我甚至感觉到自己有些残忍。如果这是他们和自己一直追寻的真相,它实在有些令人难以接受。这就是结局吗?他没有成功地对抗社会的意志,最终还甚至没有成功地逃离?
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最终结局……
“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的。”在打开门准备离开的刹那,我忽然突兀地说。而我只看见沈兮疲惫而沧桑的眼眶。
21
21
无论怎么样的清晨,清醒的意识总要撞击很久,才打得败弥漫的睡意。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吗?我双眼迷蒙,牙刷机械地在嘴里搅动。
太阳照样升起。我依旧要坐在那个办公室里。不同的是,苏格沮丧地告诉我,找不到洪失和第五维的任何消息;在局里碰到沈兮的时候,她淡然地对我一笑,并且告诉我,她决定相信我的解释,因为那是最可能的;她还告诉我,她准备就这样生活下去。
不同的是,坐在办公室里,我经常感到莫名的躁动和失败感,因为那棵拱动的小东西。从沈兮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对着镜子里坐镇的孤独说,一切都结束了。我很失败,并没有痛快淋漓地把那棵小东西拎出来;相反,我还需要恶狠狠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应该、必须要把那东西压下去。然而我仍然很失败。我仿佛再也无法回到轨道了,有莫名的躁动经常使我想要打破窗户,打破茶杯,撕碎身边的一切。
有时候我后悔自己的愚蠢,去试图打破自己的生活,去试图对抗。结果还不是一团糟。
反正,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的梦想。我也告诉自己,我不知道。
这个早晨我依旧与睡意打架。第几百次告诉自己遵守你的游戏规则。然而又有不同的事插进来,当我放下电话的时候,我精心改造自己的计划又变得一团糟。
苏格说:有人从楼上摔了下来,死了。是第五维。
苏格还说:洪失也出现了,还说,第五维是她杀的。
我站起身披上大衣,痛快而有理由地把身边僵硬的空气打了个碎;这痛快还真让我有些不习惯。但我确实是如此兴奋。
22
22
“是我杀了她。”
她仿佛失魂。我端详着她,本来应该不算个难看的女人,但现在好像花在一夜之间枯萎一样,她在一夜之间变得憔悴,像被突然打碎的瓷器。苏格叹了口气。无论我们问洪失什么,她要么用失神而没有光彩的眼睛,茫然地瞪着我们的脸;或者就只说:“是我杀了她。”
听苏格说,一早有人发现XX大楼前有具跳楼而死的尸体,正当人们远远地围观时,洪失忽然冲上来,眼睛红肿,头发散乱,径直跪到尸体的前面;先是呆呆的不说一句话,当有人试图把她拉开并问她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大声哭喊:“是我杀了她。”然后就再没有别的言语,从被人拖起到带进医院,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忽然歇斯底里,要么只是喃喃。
我凝视了她一会儿。
“你不可能杀了她的,你们不是正打算离开吗?你不会这么做的。”终于我慢慢地吐出一句。她好像忽然打了个颤,又好像忽然清醒过来一样。忽然她又绝望地捂住脸,嘴里含混地嘀咕,泪水就毫无征兆地留了出来:“你不知道,不知道的呀……的确是我杀的,我看见了,我知道我做了……可能是我太痛苦了……”含糊又变成绝望的呜咽。“我知道。”我试图安慰她,“可是你怎么会看见的?”
“我看见了……我跟着她爬上了那幢楼。她问我怎么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我没有说话,我感觉到有什么正在咬着我整个人,觉得热,觉得冲动……等我意识过来,她已经掉下去了,而我就是推她下去的那个人……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