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的圈套





酒浇愁之余,虚心接受前辈侦探的指教,开始以成为一名真正的侦探为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 
但是,刚到明智侦探事务所工作那年,我所做的事情无非是扫地,倒茶,看家,接电话…… 过了半年才开始干些整理资料,速记之类的工作,我气得好几次打算提出辞呈。 
第二年,我终于被派去跟踪了。明智所长传授给我的技巧是:不管侦查什么,首先要观察,不必考虑目的和结果,把观察到的东西记在脑子里!这就是你的资料库。 
可是,我第一次跟踪就在池袋杂沓的人群中把人给跟丢了,还在如沙丁鱼罐般拥挤的山手线的电车里被误认为是耍流氓,也有被看门狗咬伤手腕的时候……这时候我才明白,观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刺探他人的秘密,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等我习惯了侦探生活之后,我越来越从中体会到侦探工作的乐趣。 
19岁那年的初秋,我接受了一个大任务。 
那时候,距离巨人队称霸中央联盟已经没有几天了,我每天都关注着体育新闻而无心工作。有一天,我去国会图书馆调查了一件事情,刚回到侦探事务所,就听见所长叫我。我精神气十足地答应了一声走进会客室,看见所长明智光雄跟黑道上一个叫山岸正武的人面对面坐在里边。 
“您好!”我双手中指紧贴裤缝,像个军人似的,向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的山岸正武鞠躬。 
“嗬——小家伙,觉得自己像个侦探了吗?” 
“还差得远呢。”我立正站着,一动不动。 
“每天都要有进步噢。” 
“是!每天都要有进步!”我大声重复着。 
“来,坐,坐!” 
“是!谢谢!”我在所长身边坐了下来。 
山岸身体前倾,反复端详着我,还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我的脸。我挺直身体任他摸。 
山岸正武所在的八寻帮跟明智侦探事务所在同一座写字楼里,他是八寻帮年轻的副帮主,剃了个大光头,戴一副漆黑的太阳镜,眼角和下颚都有被刀砍过之后留下的疤痕,左手小指断了一节,穿着大领衬衫和肥大的裤子,尖儿皮鞋。看上去很吓人。白色西装上散发着若甜若苦的雪茄味儿。 
“这么一细看哪,还是个娃娃呢。”山岸重新靠在沙发上,叼上了一根雪茄,明智所长不失时机地打着了打火机。 
“对不起。”我尴尬地挠了挠头皮。 
“把胡子留长!” 
“什么?” 
“长长了好到户岛帮去。” 
“什么?”        
“让你小子加入户岛帮!” 
“啊?”户岛帮是统治新桥的乌森口一带的黑社会组织,跟统治银座一带的八寻帮是死对头。 
“去户岛帮卧底,这可是交给你的第一个大任务。”所长补充说。 
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认识我们八寻帮的本间吗?瘦瘦的,手脚长长的,像个猴子。”山岸问我。 
“知道,有点儿茨城口音的那位。” 
“对,就是这个本间,3天前死了。” 
“请您节哀。”我立刻站起来,双手中指紧贴裤缝,向山岸鞠躬。 
“免礼。你给我好好儿听着:本间是被人杀死的。当然,干我们这行儿的,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过这次杀人的手法连我们这些人看了都得捂上眼睛。喂!坐下!我这儿还有好多话要说呢。” 
据山岸说,本间的全名叫本间善行,跟同为八寻帮的一个叫松崎大佑的人住在入谷的公寓里。9月10号早晨,松崎从位于千住的情人家回到公寓时,本间已经死在房间里了。他赤裸着身体,腹部被横七竖八地切开,内脏流得满地都是。房间里乱七八糟,桌子四脚朝天,柜子翻到在地,棉被破了,挂历掉了,简直就是经过生死搏斗的战场。 
“切断手腕啦,割掉耳朵啦,类似的尸体我见的多了,但像本间这样尸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被人杀死并不稀奇,可是,连胃啦,肠子啦,都流出来……我们那些小兄弟看了,个个呕吐不止。” 
光听他这么说,我都一个劲儿地反胃。 
“现在让我考考你吧,未来的大侦探,你说,到底是谁杀了本间呢?” 
“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连连摇手。 
“真没出息!说说你的看法嘛。”山岸透过太阳镜死盯着我说。 
我只好拼命地思索了一阵,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个嘛,从杀人的方式来判断,不是抢劫杀人,也不是由于一般的矛盾纠纷。凶手一定对本间有刻骨的仇恨,要不就是个失去了理性的杀人狂……” 
“有道理。可是,我调查了本间的周边关系,没有发现那么恨他的人。当然,干我们这行儿的,什么时候跟人结下了冤仇自己还不知道的情况也有,但是,本间这小子还是个新手,哪来那么大的仇人?也很难想象他是被偶然路过的杀人狂杀死的。干我们这行儿的都很小心,平时家里如果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是不会给他开门的,特别是9号那天白天刚遭受袭击,更应该提高警惕才对。” 
“遭受袭击?” 
“在户岛帮的地盘挨了一闷棍。白天刚发生这种事,当晚本间就被人杀了。不管是谁都会把白天的事跟晚上的事联系在一起的,只是没有证据。回到刚才的话题……” 
“为了证实本间的跟死户岛帮有关,要我去卧底?” 
“这小子,很敏锐嘛,将来肯定有前途!”山岸微微一笑,把雪茄灰磕在烟灰缸里。 
“可是,我怎么去卧底?”我困惑地看着明智所长。侦探工作我刚刚入门,况且对方是黑社会组织。 
“这还不懂,卧底就是你去加入户岛帮,成为他们的小兄弟,在他们内部展开调查,也就是当间谍。” 
“加入户岛帮,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山岸摘下眼镜,严肃地睁大眼睛瞪着我。 
“不……不是,对不起。可是,我怎么加入呢?只要我想加入就能加入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早就替你准备好了。” 
“怎么做?” 
“现在不必多问,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啊……可是……为什么是我……” 
“你要问为什么选中了你吗?因为所里现在只有你小虎是自由身。”所长这么说的意思我明白:别人都很忙,放不下手上的工作,不,换句话说,别人都有能力胜任其他重要工作,不能派他们去干这种危及生命的事情,而我呢,反正是个派不上大用场的…… 
大脑虽然已经理解了,可是我不愿意点头同意。我体格不错,但我讨厌打架。虽说是短期任务,可踏入黑社会,我怎么对得起父母呢?而且我也怀疑,卧底结束后他们能保证我清白脱身吗?还有,万一在没完成任务之前就被察觉是个卧底的间谍,手指头被砍断一两根,说不定连命都得搭上。 
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山岸踢了我一脚:“你小子没种啊?” 
“有啊。”我红着脸抬起头来,又立刻低了下去,“可是……” 
“你小子‘可是’太多了!” 
“可是……警察总能把犯人抓到的吧?”我傻乎乎地问了一个非常单纯的问题,等着我的是山岸的臭骂。 
“混蛋!黑道上的人有找警察的吗?” 
我吓得身体缩成一团,小声反驳道:“可是,警察人多好办事,我一个人潜入户岛帮……” 
“警察不会去破这个案子的。” 
“什么?可是……” 
“不准再说‘可是’了!” 
“啊?……是!” 
“我们没让警察知道本间的事。你给我记住了,一旦干上了我们这行儿,身上的火都得自己扑灭。所以松崎发现本间的尸体以后,没有向警察报案,而是立刻向帮会报告。” 
“可……不,作为案发现场的那座公寓楼是八寻帮包租的吗?”我抬起头问。 
“不是,有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也有守寡的老太太。” 
“这些人都没有向警方报案吗?您刚才说本间的房间被弄得一塌糊涂。” 
“是啊,就像发生了大地震。” 
“所以,其他住户一定听到了本间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就算松崎不向警察报案,您敢保证别人也不报案吗?” 
“你看他说话的口气不挺像个侦探的吗?”山岸笑着对明智说,“大家都知道那个房子里住的是黑社会的人,在房间里玩儿牌,打麻将,有的耍赖,有的吆喝着要钱,嚷嚷着我要杀了你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就是听见吵闹声也不会有人去报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那么,在胡子留长以前,你就好好儿做准备吧!”所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要我准备什么?换衣服?还是写遗书? 
“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我看着山岸,战战兢兢地问。 
他又叼上一支雪茄,“嗯”了一声。 
“能给我一些关于本间事件的背景资料吗?不然就算混进了户岛帮,我不知道应该查些什么。” 
“你终于肯做啦!”山岸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这根本不是什么肯不肯的问题,如果我拒绝了,肯定没我的好果子吃。 
“从本间屋里传出争吵声的事,你们问过他的邻居吗?” 
“问过。” 
“争吵是从几点开始的?” 
“晚上11点左右。” 
“持续了多长时间?” 
“大概四五分钟吧。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杀的。” 
“对方的声音有没有什么特征?” 
“没什么特征。只大声骂混蛋什么的。” 
“还有呢?” 
“还有,我杀了你,你给我住手,还有就是含混不清的咆哮声和叫骂声。” 
听到这样的争吵都没人向警察报案,可见平时争吵得有多凶。难道我真的要到这种世界里去吗?想到这里我怕得要命。 
“对方有多少人?” 
“不知道,吵得太厉害了,分辨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女人的声音。” 
“松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9点。” 
“房间的东西少了没有?” 
“没有。明智先生,这小子看来还靠得住。”山岸笑着对所长说。 
我放松下来,挠着头皮傻笑。 
所长瞪了我一眼:“不记下来,你还得再费功夫去问。” 
我赶紧站起来,跑出去把笔记本拿回来,继续向山岸了解情况。 
“有没有人看到不认识的人出入?” 
“没有。 
“有没有人提到在公寓附近发现可疑的人?” 
“没有。” 
“接下来我还想请您具体谈谈本间白天挨了一闷棍的事。” 
“这个嘛……”山岸把跷着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我们的生意之一是卖药,这你大概知道吧?我所说的药不是感冒药,头痛药,而是非洛芃,警察管它叫兴奋剂,盯得很紧。” 
“这我知道。” 
“9号那天白天,本间,松崎,还有一个叫保田的,在城里给人送货的时候,遭到了户岛帮的袭击,被抢走很多药,差不多有半纸箱吧……” 
“本间没有看见偷袭他的人长什么样吗?” 
“看见了还用你去卧底?因为是从后面挨了一闷棍,没看见对方什么长相。” 
“话又说回来了,我认为光凭这一点,不能断定本间是被户岛帮杀死的。” 
“你听我说,遭到袭击的地方是户岛帮的地盘,也就是说我们踩着他们的地盘做买卖。当然这是我们这个世界里常有的事,但是如果被抓到的话,就不好了结了。所以虽然不能断定是户岛帮干的,但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也是很合理的推论。” 
“问过客户吗?如果偷袭本间他们的事真是户岛帮干的,那说明户岛帮也知道那个客户背叛了户岛帮,也会去找他们算账的吧?” 
“当然问过了,但他们说不知道户岛帮的事。我们当然不会完全相信,很有可能他们是受到了户岛帮的威胁,不敢乱说。” 
可是我还是有疑问:“偷袭了本间,抢走了你们的药,按说户岛帮已经达到目的了,还有必要追杀到家里去吗?照常理应该是本间为了报仇去袭击户岛帮的人才对。” 
“也有可能是为了警告我们不要再踏进他们的地盘,杀鸡给猴看吧。我也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找上门来,为什么不白天把本间杀了?我就是为了找出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才要派人去卧底的。” 
“就算是杀鸡给猴来看,也没有必要弄个肚破肠流吧?” 
“这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你小子杀过人吗?” 
我连连摇头。 
“用匕首杀人的老手,一刀便刺中要害。可新手呢,总是拿着匕首乱刺。就算对方已经死透了,只要觉得他还有口气就会继续乱扎,因为害怕对手反击,所以手停不下来。如果是户岛帮的小喽罗干的,弄成那个样子也不算稀奇,而且一般来说,这种直接弄脏手的事都交给小喽罗们干。” 
这我可以理解,但心里又产生了一个根本性的疑问。 
“既然是黑道上的,干吗还要顾虑那么多?”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知道自己失言了,赶紧摆了摆手。 
“什么意思?”山岸伸长脖子,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没什么。”我把头低下来,脸几乎碰到茶几。 
“男子汉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