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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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马弟雅思并不关心这一切。他并不想找寻旷野边沿上的那所房屋,也不想找寻栖息在木桩上的那只海鸥。上船的前夕,他细心打听过他早已忘记了的海岛的地形和岛上居民的情况,目的只是为了确定一条最方便的路线以及和人家谈论生意的时候得到便利,因为在名义上,他是带着可以理解的高兴心情去和人们重逢的。他的职业需要他付出额外的热情,更需要他运用丰富的想像力,这一切都会得到超额的补偿,这就是他预计能够赚到手的五千克朗利润。
二
他十分需要这笔钱。将近三个月来,卖出的手表远远低于平时的数量;如果事情再不顺手,不久他就要用低价把存货脱手——很可能要亏本——而且要再一次另找一种职业。他设想了好多解决困难的办法,立即到这个海岛上兜揽一次生意是这些办法中很重要的一个。眼前这时刻,一万八千现金比他能够赚到的百分之三十利润要重要得多:他不准备马上补进另一批手表,这样,这笔款子就可以使他耐心地等待较好的日子的到来。如果一开始时他没有把这个特殊的地方列入他的工作计划,那一定是为了把这个地方保留到将来困难时期派用场。如今环境逼迫他作了这次旅行;正如他事先所担心的一样,动身以后就发生了无数不愉快的事情。
轮船在早上七时开出,首先就迫使马弟雅思比平时早些起床。平时他总要快到八点才乘公共汽车或者区间火车离开市区。其次,他的住所离开车站很近,离开码头却很远,市区的各路公共汽车又没有任何一路能够真正给他缩短路程,他算来算去,还不如步行走毕全程。
在清晨的这种时刻,圣雅克区的街道上还没有一个行人。马弟雅思想按近路,走进一条胡同,仿佛听见一声呻吟——相当微弱的呻吟,可是似乎就来自他的身边,使他不得不回过头来。没有任何人;街道的前面和后面都是空荡荡的。他正想继续走路,忽然又听见同样的一声呻吟;声音十分清楚,近在他的耳边。这时候他注意到右边伸手就能摸到的一家平房有一个窗户,里面还有灯光透出,虽然现在天已大亮,而且挂在窗玻璃后面的那块单薄的纱窗帘不可能阻止屋外光线射进屋内。屋里的房间显得很宽大,那扇唯一的窗户却比较小:也许宽一公尺,高度也不会超过一公尺;镶着四块同样大小的、差不多是四方形的窗玻璃,看来这个窗户装在农舍上比装在这所城市房屋上更适合些。窗帘的皱格使人看不清楚室内的家具,只能看见屋子深处被电灯照得特别亮的那些东西:一盏床头灯的圆锥形平顶灯罩,一张凌乱的床的较模糊的轮廓。一个男人的侧影站在床边,身子稍微向床俯着,一只手臂举向天花板。
整个景象是静止不动的。那个汉子的手势虽然没有完成,他却像雕像似的动也不动。灯下床头小桌上面有一个蓝色的长方形小物件——大概是一盒香烟。
马弟雅思没有时间等在这里看看下一步的情况——如果下一步当真会发生什么情况的话。他甚至不能断定那呻吟声就是从这屋子里发出来的;照他的判断,应该来自更近些的地方,而且声音不像隔着关闭的窗户那么低沉。仔细回想起来,他怀疑自己听到的是否只是含糊不清的呻吟声,现在他相信听到的是可以分辨的说话,虽然他已经记不起是些什么说话了。这喊声是悦耳的,而且不含有任何忧愁;从喊声的音色判断,发出喊声的人大概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或者是一个女孩子。她靠着一根支撑着甲板一角的铁柱站着;双手紧握在一起,操在背后腰眼上,两腿僵直,稍稍分开,脑袋倚在柱子上。她的两只大眼睛睁得十分大(而这时所有的乘客因为阳光开始照射,都或多或少地眨已着眼皮),她继续向前直视,态度就像刚才她凝视他的眼睛时那么平静。
看了她这种目不转睛的凝视,起初他还以为这股小绳子是她的呢。她也可能有收藏小绳子的解好。可是他接着就发现这种想法是可笑的;这种游戏不是小女孩爱玩的游戏。男孩子们呢,恰恰相反,口袋里总是装满了刀和小绳子,链条和铁环,还有那些他们点着了当香烟吸的、多孔的仙人草梗子。
可是他也记不起他自己的这种痛好原是人们多方鼓励起来的。他带回到家里的那些漂亮绳子,通常总是被家里人没收留下来作为实用品。如果他提出抗议,人们对他的不快却似乎毫不理解:“反正他又不拿这些绳子派什么用场嘛。”那只鞋盒放在后房最大一只衣柜的最下面一层;衣柜是锁着的,只有等他做完所有作业和谙熟功课以后,人们才把盒子给他。有时他要等待好几天才能把他新弄到手的小绳子放进去。在未放进盒子以前,他把小绳子放在右边口袋里,和那条经常放在那里的黄铜小链条放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一条十分精美的小绳子,也会很快就失却一部分光泽或洁净:最外面一圈污黑了,绞紧的麻线松散了,到处露出了线头。和小铜链不断磨擦的结果,自然加速了绳子的损坏。有时,经过太长时间的等待,即使是最近找到的绳子,也变得一无可取,只能扔掉或者用来包扎东西。
一种不安之感突然掠过他的心头:收藏在鞋盒里的绳子大部分都是直接放过去的,没有经过衣袋这一关,或者只在衣袋里经过几个钟头的考验,那么,怎么能够信任它们的质量呢?显然,对它们的信任比对那些经过考验的应该少一些。为了抵消这个缺点,也许早就应该对它们进行一次较严格的审查。马弟雅思很想从短袄的口袋里拿出那股卷成8字形的绳子,以便重新研究它的价值。可是他的左手伸不到右边的口袋里去,而他的右手又拿着那个小皮箱。现在他还有时间把箱子放下来,甚至打开箱子,把那股小绳子放进去,再过一会儿乘客乱哄哄地登陆,他就身不由己了。让那股绳子和粗糙的铜币或银币摩擦得太多,对它是没有什么好处的。马弟雅思并不感到需要伙伴来和他一起玩这种游戏,因此他没有把他收藏着的最好的珍品带在身边,以便让他小学时代的同学们来欣赏——何况他也不知道他们对这些东西是否感到丝毫的兴趣。事实上,别的孩子们装满口袋的那些小绳子和他的小绳子似乎丝毫没有相同之处;不管怎样,他们的小绳子总不需要他们加以小心保护,给他们带来的麻烦显然也比较少些。可惜放手表的小箱子不是鞋盒;他不能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塞进去,免得拿货物给顾客看的时候,给顾客一个环印象。商品的卖相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他想在这不到二千人的人口之中——包括儿童和穷人——卖出他的九十只手表的话,他就不能有任何疏忽,也不能有任何大意。
马弟雅思试着在心里计算二千除以九十是多少。他算得糊里糊涂,又考虑到他不会去访问一些过分偏僻的破旧房子,因此他宁愿拿一百这个整数作为除数。这样算下来,大约每二十个居民买一只手表;换句话说,假定平均每户五口人,那就是每四户人家买一只。当然,他从经验中得知,说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碰上一家对他有好感的人家,有时候一次就可以卖掉二三只。可是整个买卖以每四户人家买一只手表的节奏进行,是难以做到的——很难,并不是不可能。
今天,成功的关键似乎在于他有没有丰富的想像力。他必须宣称过去他曾经和许多小朋友在悬崖上玩过,小朋友的人数必须说得多些,要超过他实际认识的人数;他们曾经在退潮的时候,一起探索过人迹罕至、只存在着奇形怪状的生物的地区。他曾经教过别的孩子们怎样才能使海参和海葵开放。他们在海滩上曾经捡到过莫名其妙的漂流物。他们曾经一连几个钟头在那里观看海水有节奏地冲击防波堤的凹角和斜桥的下端,观看海藻时起时伏,忽而倒向这边,忽而倒向那边。他还曾经让他们欣赏过他的小绳子,还和他们一起创造过各种复杂而变化多端的游戏。人们不会记得那么多的事情,他只要给他们虚构一些童年故事就可以马上引得他们购买一只手表。对于年轻人,那就更容易了,只要认识他的父亲、母亲、祖母或者无论什么人就行了。
比方认识他的兄弟,他的叔伯吧。马弟雅思早在开船以前就到了码头。他和轮船公司的一个水手谈过话,知道这个水手像他一样也是这个岛上的人;水手的全家还住在岛上,尤其是他的姐姐,还带着三个女儿住在那里。其中两个女儿已经订了婚,只有最年轻的一个给她的母亲带来无限烦恼。谁也没有办法约束得住她,那么小的年纪,已经有了一大群的追求者,多到叫人担心。“她真是一个捣蛋鬼,”水手微笑着再说一遍,那个微笑说明他不管怎样仍然很爱他的外甥女儿。她们的房子坐落在通向大灯塔的那条街上,是市镇边上的最末一间。他的姐姐是个寡妇——有点钱的寡妇。三个女儿的名字是:玛莉亚,冉娜,雅克莲。马弟雅思打算很快就利用这些资料,他把这些资料和昨天已经搜集到的情况拼凑在一起。于他这一行,任何细节都不会是多余的。他可以自称为这个水手的老朋友,必要时还可以说他曾经卖给他一只“六钻”的手表,水手戴了多年,一次小修都不曾有过。
岸上那个汉子举起手的时候,马弟雅思清楚地看出他并没有戴手表。他抬起两条臂膀把防雨油布扣在运邮件的小卡车后面,这样就把他的两只手腕从那件水手上衣里露出来。左手手腕的皮肤上也没有一条白痕;如果他是经常戴手表的,只是暂时把手表拿到钟表店里去修理了,或者为别的事情刚把手表脱下来,那么手腕上是应该有这条白痕的。事实上这只手表从来不需要修理,只不过这位水手害怕干活时把手表弄坏,所以除了星期日,平常都不戴罢了。
两条臂膀放了下来。汉子大声地说了些什么,在船上听不清楚,因为机器开动的声音很大;同时汉子问旁边后退一步,让开卡车,向司机作了一个告别手势。卡车的马达原来就没有停下来,这时立即开动,毫不犹豫地绕着轮船公司的矮小办公楼迅速地转了一个弯。
刚才在轮船梯板上检查船票的那个戴着花边帽的职员,现在走进了办公楼,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开船时为轮船解缆、并且把缆索扔到轮船甲板上的那个水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烟草袋,动手卷起一支烟卷儿。见习水手站在他的右边,垂下两臂,把胳膊摘得离开他的身躯一点。码头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另一个人就是那个有着一只毫无瑕疵的手表的汉子;那汉子瞥见了马弟雅思,就向他招手,祝他一路顺风。石头堤岸开始斜斜地后退。
那时恰好是七点钟。马弟雅思发现了这一点很感到满意,因为他的时间是十分严格地计算着的。只要雾不太浓,轮船就不会迟到了。
不管怎样,一到了海岛,时间就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他的主要困难是,根据他这次旅行计划的规定,他在这海岛逗留的时间只能十分短促。说实在话,轮船公司并没有给他的工作带来任何方便:每星期只有两艘轮船分两次开往海岛并在当天开回来,一艘在星期二开,另一艘在星期五开。在海岛上住上四天是不可能的;四天,实际上就等于整整一星期;一住上四天,这笔生意所赚到的全部利润或大部分利润就泡了汤了。因此他不得不只住一天,而且是太短的一天,以轮船上午十时抵达、下午四时一刻开回去为起讫。他能够利用的是六小时和十五分钟——三百六十加十五,即三百七十五分钟。他必须计算一下:如果他要在这段时间里卖掉八十九只表,每只手表能够花多少时间呢?
三百七十五除以八十九……假定这两个数字是九十和三百六十,就能马上算出来:四九三十六——每只手表四分钟。如果照实际数字计算,还可以多出一小段时间来:首先是没有计算在内的那十五分钟,其次是卖第九十只手表的那段时间,第九十只手表已经卖掉,就多出了四分钟;——十五加四是十九,——有十九分钟多出来,就不至于赶不上回来的那趟船了。马弟雅思试着想像这种四分钟的速成买卖是怎样进行的:走进屋子,谈生意经,货品展出,顾客挑选,按价付款,走出屋子。即使把顾客的犹豫不决、必要的补充解释、讨价还价,等等,都不考虑在内,怎么能够希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一整套花样呢?
镇口通往灯塔的那条街上最末一座房屋,是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