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站在房间的左边。他站着,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可是他和马弟雅思之间隔着镜子,无法确定他的视线到底朝向哪方。始终低垂着眼睛的姑娘站了起来,用畏畏缩缩的步子开始向刚才说话的人走去。她离开了房间的可以望见的部分,过了几秒钟才在椭圆形的镜子里出现。走到她的东家身边时——不到一步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停了下来。

  那个巨人的手慢慢地挪近来,搁在她的脆弱的颈背上。那只手捏着颈背,按下去,表面上似乎毫不用力,但是却有一种强烈的压力,使得那个脆弱的躯体慢慢地屈下去。那姑娘弯了腿,一只脚后退,又退下另一只,终于主动跪在瓷砖上——那是白色的八角形瓷砖,像盆子那么大小,四条边由直线连接起来,使得中间有四组数目相等的黑色小方块。

  那汉子松了手,喃喃地又说了五六个单音节的字,声音同样低沉——可是这一次更含糊,近乎沙哑,无法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姑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动作——仿佛命令要越过大片沙滩和无数水潭才能到达她那里似的;她慢慢地挪动地的两条臂膀,简直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的听话的小手沿着她的大腿抬上来,转向腰后,终于停在背后、腰眼稍稍下面的地方——两个脱关节交叉叠着一一一一w被缚住似的。这时候又听见那声音说:“你很漂亮……”声音里似乎抑制着一种强暴;巨人的手指又搁到跪在他脚下待命的俘虏身上——她显得那么渺小,仿佛变了形似的。

  手指尖在她赤裸的后脖子皮肤上面移动,自上而下,指尖儿走遍了她那由于发式关系而暴露无遗的后脖,然后他的手指从耳朵下面滑过去,用同样的方式抚弄她的嘴和脸;她不得不仰起脸来,露出她的黑色大眼睛,眼睛上有玩具娃娃的那种又长又弯的睫毛。

  一个更大的浪头冲击岩石,发出了拍打声;喷出来的浪花有几滴被风吹到马弟雅思身边。这位旅行推销员不安地望了望他的小箱子,水点没有落到小箱子上。他看了一下手表,马上跳起来。已经是十一点零五分了,车房主人规定的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了,自行车一定已经准备好。他一个快步爬上了平坦的岩石,从花岗岩小石级上越过防波堤的围墙,匆匆忙忙向广场走去;他沿着高低不平的码头石道走着,重走一遍一小时以前登陆以后所走过的道路。那个卖糖果的女店主在店门口向他打了一下招呼。

  他一从那家五金店墙角那儿拐弯走出来,就看见了死者纪念碑后面有一辆亮闪闪的、镀镍的自行车靠在那面广告牌上。车上无数光滑的零件把阳光向四面八方反射出去。走得越近,马弟雅思就越觉得那辆车子十分完善,配备着一切必要的零件,其中有些零件,他甚至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因此他认为是多余的。

  转过广告牌,他直接走进那家咖啡店去付租车费。店里没有人,只有一张纸很显眼地挂在柜台中间的一个苏打水吸管的杆柄上。纸上写着:“取用门口的那辆自行车,把二百克朗保证金放在这儿。谢谢。”

  马弟雅思一边从皮夹子里拿钱,一边对这种手续感到惊异:既然人们相信他,没有派人来验收这笔钱,为什么还要他付出这笔保证金呢?这简直是对他的诚实作一次不必要的考验。如果他如数付了钱,而在车房主人未来以前来了一个小偷,那么他怎样才能证明他付过钱呢?另一方面,他大可不付钱而推说小偷把钱偷掉了。大概岛上并没有坏人,也没有值得怀疑的人。他把两张一百克朗的纸币放在吸管下面就走了出来。

  他正在把裤脚管塞进宽大的袜简,忽然又听见那个快活的声音说:

  “漂亮的车子!嗯?”

  他向上一望,车房主人的脑袋在门框里伸出来,正好在广告牌上面。

  “是呀!漂亮的车子……”马弟雅思表示同意。

  他的视线沿着电影广告望下来。从那个穿文艺复兴时代服装的巨人的身躯看来,他要把那个年轻女人的上身搂到自己怀里是毫无困难的;一定是他愿意保持这样的姿势,把她扳向后仰——也许是为了更好地欣赏她的容貌。他们脚下的地上,铺的是黑白瓷砖……

  “这是上星期日的电影,”车房主人说,“我在等待今天早上的早班邮件给我带来新的海报和片子。”

  马弟雅思想买一盒香烟,和车房主人一起走进了烟草店。店主人发现了苏打水吸管下面的那笔保证金以后,显得十分惊异,宣称这种手续完全是不必要的,他把两张纸币还给马弟雅思,把那张挂在吸管上的纸条探成一团。

  在门口的石级上他们又说了一阵子闲话。烟草店主再一次称赞他的自行车的质量,赞美车胎,刹车,变速器,等等。最后他对骑上自行车的马弟雅思说了声“祝你运气好!”

  旅行推销员道了谢。“我在四点钟以前一定回来。”他一边离开一边说。他的右手扶着自行车的把手,左手拿着小箱子,他不想把小箱子缚在行李架上,免得每次停下来浪费过多的时间。小箱子并不太重,不会妨碍他踏车子,因为他既不准备踏得太快,也不准备表演杂技。

  起初,他沿着高低不平的铺石道一直踏到市政厅的小花园那里。从小花园的左边转进那条通到大灯塔吉的道路。一过广场的铺石道,他踏起来就觉得十分轻快,对他的车子十分满意。

  路边两旁的小屋已经具有乡下房屋的典型外表:平房,两扇方形的窗户把一扇低矮的门夹在中间。回来的时候如果有多余时间,他想去逐家访问一下;他在这镇上拖延的时间太久了,而且一点没有什么结果。他迅速地计算了一下从现在到开船还剩下的时间:不到五小时;其中还得减去乘自行车来往的时间:最多一小时——路程总距离如果不超过十至十五公里(除非他估计错了),一个小时就足够了。因此他可以有四小时左右来进行买卖(包括不成交的买卖),即二百四十分钟。他再也不在难以说服的顾客身上多费口舌了,只要他一发觉他们不想买,就马上收拾箱子离开;这样,每一桩做不成的买卖只要花上几秒钟就够了。至于那些做得成的买卖,十分钟完成一笔应该说是合理的,包括在村子里短距离的步行时间在内。在这样的基础上计算,他在二百四十分钟内可以卖掉二十四只手表——也许不是那些最贵的手表,而是,比方说,那些平均一百五十或者一百七十克朗的,再加上利润……

  刚要越过市镇的边界时,他想起了轮船公司的那个水手,以及水手的姐姐和三个外甥女儿。他正好站在市镇的最后一家房子前面,这家房子在他的右边,和其余的房子稍微隔开一点——以致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这所房子视为进入乡下的第一家房屋。他下了自行车,把车子靠在墙上,动手敲那扇木板门。

  他望了望自己的指甲,发现手指上朝里边的一面有一缕细长的、还没有干的润滑油。可是他没有碰过自行车的链条呀。他检查了一下车把手,摸了摸右边的握柄底下和刹车的杠杆上部;食指和中指的末端都染上了新的油污。大概是车房主人刚在刹车的联接线上擦过油,却忘记了指干净握柄。马弟雅思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想要找些东西来搭手,这时候门打开了。他赶忙把手缩过衣袋,在衣袋里摸到了那盒还没有开过的香烟,那包糖果和那股卷起的绳子,他把指甲上的油污搭在小绳子上,虽然这个动作进行得十分匆忙,又没有另一只手的帮助,又是在一只装满了东西的衣袋里指的,他还是尽可能地细心指干净。

  马上开场白的交谈,谈起在轮船公司工作的兄弟,价格无比低廉的手表,那条把整座房屋从中间一分为二的走廊,右边的第一扇门,宽敞的厨房,放在房间中央的椭圆形桌子(其实可以说这是饭厅里的一张食桌),印着五彩小花的漆布;然后是他用手指掀开锻铜的扣子,箱盖向后摊开,显出了黑色的备忘录,商品说明书……

  在桌子的另一边放着一个餐具橱(也是一般餐厅应有的餐具橱),橱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镜架,夹杂在无数希奇古怪的物品中间,从咖啡磨子到从殖民地带回来的多刺热带鱼,样样都有;镜架是用镀镍的金属做的,高二十公分,斜倚在看不见的撑脚上;镜架里是维奥莱年青时代的照片。

  当然,影中人不是维奥莱,而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像是她的缩影的女孩,尤其是脸部;因为照片上的服装是个小女孩的服装,而穿着这套服装的人,从她的发育成熟的线条看来,却已经是个年轻大姑娘了。她穿的是日常衣服——一个农村小姑娘的服装,这一点是叫人惊异的,因为在农村里通常不会拍了快照又拿来放大,要拍照总是为了纪念什么大事(在她那种年龄一般都是纪念初领圣体),才穿上节日的服装,到照相馆里,站在一把椅子和一盆棕桐树之间拍的。维奥莱却相反,背靠着一棵笔直的松树站着,头搁在树皮上,两腿僵直,稍微分开,两臂放在背后。她的姿态严然是一种听天由命和抗拒不屈的混合体,看上去仿佛是被人绑在树上似的。

  “您有一个多漂亮的女儿广旅行推销员亲切地说。

  “别提了,她是我们家的一个真正害人精。别相信她的那副听话的样子,她是被鬼迷了心窍的,这小鬼厂

  一场家常谈话开始了;马弟雅思虽然对女儿们的教育——尤其是对雅克莲的教育,这个给人增加多少烦恼的不听话女孩的教育——表示很感兴趣,对两个较大的姑娘的幸福的订婚表示十分高兴,可是母亲丝毫没有表示出想买手表的意思。结婚礼物的问题早已解决了,现在家里正在尽量节约开支。

  不幸的是这个女人十分唠叨,他不得不耐心倾听那些对他毫无用处的没完没了的家常,他又不敢打断她,因为他已经冒冒然以她家的一个朋友自居了。他从谈话中一清二楚地了解到两个女婿的情况和他们将来的结婚计划。他们准备在大陆作了蜜月旅行以后,其中一对夫妻要回到岛上来居住,另一对要住在…潍奥莱的两条腿分开,可是都贴着树干;脚后跟碰着树根,而两只脚后跟隔开的距离和树干的周长相等——大约四十公分。由于前面生长着一簇草,看不出把她绑成这种姿态的那根小绳子。两条前臂被绑在背后,在腰部交叉在一起,两只手分别搁在另一只手的肘弯里。肩膀也一定是从背后缚在树上的,大概是用皮带穿过腋下绑着的,不过看不出来。那女孩仿佛既疲劳又紧张;脑袋侧向右边,整个身躯都有点向右边歪扭着,右腰稍微抬高,比左腰突出一点;右脚只有前端碰着地面,右手肘隐没在身后,左手肘的时尖突出在树身以外。这个快照是去年夏天一个访问本岛的旅行家拍的,虽然照片中人的姿态有点呆板,照片却充满了生机。幸而这个外方人只在岛上逗留一天,否则天知道他还会干出些什么事来。这女人认为她的女儿需要严加管教,不幸她的父亲已去世(这件事,旅行推销员当然是知道的),她就利用这机会来折磨得她的母亲简直快要发疯了。女人早已害怕两个品行端庄的大女儿一旦出嫁以后,剩下她一个人和这个没心肝的女儿怎么相处;这孩子只有十五岁就给家里去尽了脸。

  马弟雅思很奇怪这女孩子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使得她的母亲对她那么怀恨。毫无疑问,这女孩看来是早熟的。可是“没有心肝”,“胡闹”,“恶作剧”……又是另一回事。她和那个年轻渔民订了婚又解除了婚约,这件事是不清不楚的。别的且不去说,“爱上了”这种小女孩的这种男子,首先就是扮演了一个荒唐的角色。为什么那个外方人只和女孩相处过一个下午,却要送给她一张照片,而且要配上这么华丽的镜框,作为这次旅行的纪念呢?母亲笑也不笑地谈到她的女儿有一种“魔力”,而且断然地说:“人们早就该为着更小的一点事情把她当作妖女烧死了。”

  松树脚下的干草开始着火,棉牡的下摆也烧起来了。维奥莱的身体扭向另一边,头向后仰,张大了嘴巴。马弟雅思终于能够告辞了。当然,他要把雅克莲最近一次胡闹的行为告诉她的过于宽大的舅父。不,今天早上他不会遇见她的,既然她把羊群赶到悬崖的边沿去放牧,离开大路很远,而他自己是不会离开大路的,离开了大路就是向相反方向走去——走到马力克的农舍——除非他继续一直走到灯塔那里去。

  他没有看自己手上的手表,免得因为浪费了这一段时间又引起自己徒然的悔恨。他宁愿尽量把车子踏快一点,可是小箱子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