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怪猫
他起身到隔壁房间去,打开灯。
——1点45分。
「喂。」他的脖子酸痛。
「埃勒里。」警官的声音立刻使他清醒,「电话已经响了十分钟了。」
「我在书桌上睡着了。有什么事,爸?你在哪里?」
「我打这个电话还有可能在哪里?整个晚上我都在这儿。你还没脱衣服吧?」
「嗯。」
「马上到派克理斯特大楼跟我碰面。它在东八十四街,介于第五大道和麦迪逊之间。」
1点45分,那么现在是劳动节了。从8月25日到9月5日,整整有11天。11比10多1。西蒙·菲利普斯和比阿特丽斯·维利金之间是10天。比10多1就是……
「埃勒里,你在听吗?」
「是谁?」他的头疼得要死。
「听过德华·卡扎利斯医生吗?」
「卡扎利斯?」
「你没想到……」
「那个精神科医生?」
「正是他。」
「不可能!」
这有如当你沿着推论这条羊肠小径匍匐前行时,外面的夜色竟霎时分裂成亿万个晶亮闪烁的碎片。
「你有什么看法,埃勒里?」
他觉得整个人悬在遥远的外太空,一片茫然。
「不可能是卡扎利斯医生。」他努力振作起来。
警官的声音狡猾地说:「你凭什么这样认为,儿子?」
「因为他的年纪。卡扎利斯不会是第七个受害者,完全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年纪?」老头子口气迟疑,「卡扎利斯的年纪关啥屁事啊?」
「他现在一定有60多了。不可能是卡扎利斯,这不在他计划中。」
「什么计划?」他的父亲咆哮着。
「不是卡扎利斯,是不是?如果是卡扎利斯……」
「本来就不是啊!」
埃勒里松了一口气。
「是卡扎利斯医生夫人的外甥女,」警官烦躁地说,「她叫雷诺·理查森。派克理斯特就是理查森一家住的地方,包括那个女孩子和她的父母。」
「你知道她的年龄吗?」
「20多快30了吧,我猜。」
「单身吗?」
「大概不是吧,我所知有限。我得挂电话了,埃勒里,动作快点儿。」
「我马上就到。」
「等等,你怎么知道卡扎利斯不是……」
隔着中央公园的另一边,埃勒里两眼瞪着话筒,陷入沉思。他已经忘了该把话筒挂回去这件事了。
——电话簿。
他跑回书房,一把抓起曼哈顿区的电话簿。
——理查森。
雷诺·理查森,东八十四街十二号二楼一门。
还有一个扎卡里·理查森,住在东八十四街十二号二楼一门,也是同一个号码。
处在极其平和心情中的埃勒里,开始梳洗更衣。
那一整个晚上的情况,埃勒里要到事后才能拼凑出一个具体图像。那是一个乱哄哄的长夜,众多的脸孔游移和交织,之后离散,所说的事情都支离破碎,声音嘶哑,涕泪纵横。人们进进出出;电话铃声几乎不停,铅笔则在纸上游走。尽头有几扇门、一张躺椅、一张照片。摄影师也在场,有人在丈量,有人在绘图;娇小、发青的拳头,垂下来的丝绳;意大利大理石镶火炉上那座路易十六时代款式金座钟、一幅裸女的油画、一张撕破的书皮……
埃勒里的脑子像一部机器,他的感官不假思索地搜罗各样事物,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成品出现了。
出于存储的本能,埃勒里将今晚的成品藏于心底,他感到这些日后必能派上用场。
那个女孩子身上什么线索也没有。他只能通过照片一睹她的芳容。她的肉体冻结在倾全力挣扎的那一刻,成为一块不具任何意义的一般化石。她的身材娇小玲珑,棕色的头发柔软慈曲。一只漂亮的鼻子,而她的嘴,从照片上看来,有几分娇纵之气。手和脚的指甲修剪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也是最近才做的。穿在绸缎袍子里的衬衣价值不菲。怪猫突袭时,她正在读一本已经翻得破烂的《永远的琥珀》。
躺椅旁一张精工镶嵌的小茶几上有一个吃剩的橘子和几个樱桃核。茶几上还有一碗水果、一个银制的烟盒,一只里面扔着14个烟头的烟灰缸,以及一个铁甲武士形状银制的打火机。
在死神无情的摧残下,这女孩看起来像是有50岁,可是在这张最近才照的相片里,她看起来像清纯无邪的18岁少女。女孩实际上已经25岁了,是独生女。
埃勒里放弃从雷诺·理查森身上找线索,为毫无所获而感到惋惜。
生者也没有说出更多的线索。
他们共有四人:遇害女孩的父母、女孩的姨妈,也就是卡扎利斯夫人,以及有名的卡扎利斯医生。
在悲伤的气氛里,竟看不到他们相互扶持安慰,埃勒里颇觉蹊跷,因此他一个个仔细地观察。
女孩的母亲在毫无控制的歇斯底里中度过。对一个中年妇人来说,理查森夫人相当耀眼亮丽,虽然衣着有点儿太时髦也嫌珠光宝气。埃勒里觉得她可能长期焦虑,与她的不幸无关,她也像是患疝气的小孩一样老是爱闹别扭。很明显可以看出,她是眷恋生命到吝啬地步的那种女人,如黄金般的青春年华既已失去光泽,她在仅剩的风华上勤恳地镀金,用奢华的包装自欺。此刻,在失去女儿当头,她痛苦哀鸣,仿佛蓦然发现遗忘已久的某种东西。
女孩的父亲个头矮小,头发灰白,年约64,相当拘谨,看起来像个珠宝商或是图书馆员之类的人。实际上,他是纽约最老字号的干货批发商「理查森·李波公司」的负责人。
埃勒里在城里游逛的时候常常会经过「理查森·李波公司」大楼,它有九层楼高,在百老汇与十七街交口上,横跨将近半条街。这家公司以老式的经营准则而闻名,大家长式的企业经营模式,员工决不入工会,终其一生毫无怨言地听任公司安排直至退休。理查森虽正直不阿,却固执得像块石头,狭隘得像条直线。他全然无法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个人坐在角落,不可置信地瞪视着那个一身晚礼服、痛苦万状的女人,一会儿又将眼光抛向毯子下那蜷缩隆起的形体。
理查森的小姨子比他的太太年轻许多,埃勒里猜测卡扎利斯夫人大概才40出头。她脸色苍白,身材硕长苗条,话不多。她一点儿也不像她姐姐,她找到了她的轨道;她不时地看一眼她的丈夫,她具备了埃勒里常在杰出男人的妻子身上看到的温顺特征。对这个女人而言——用一种可悲的算术方式来讲——婚姻是她生存的全部。在一个像理查森夫人这种人占多数的社会里,卡扎利斯夫人注定不会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社交的兴趣。她像抚慰一个发脾气的小孩那样安抚她中年的姐姐。只有在理查森夫人放纵得过火的时候,她才会显现出一丝责难和不悦,仿佛是觉得不受重视及受骗似的。她有一种纯粹、不妥协的敏感,像冰一样纤细的情感,碰到她姐姐奔放的感情时就会内缩。
就在埃勒里专心观察分析的时候,一个男性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看得出来你已经注意到了。」
埃勒里很快地回头,是卡扎利斯医生。他身材魁梧,虽然缩着肩膀,仍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一双柔和冷淡的眼睛,一头浓密灰白的头发,整个人活像一条冰河。他的声音从容,还夹杂着一丝如音乐般悦耳的嘲讽语调。埃勒里曾在哪里听说过,作为一名精神科医师,卡扎利斯医生有一段很不寻常的经历。现在首次目睹他本人,他不得不相信该说法。他一定有65岁了,埃勒里心想,可能更老。他现在是半退休状态,只收少数几个病人,主要是女病人,而且都是经过挑选的。日渐衰退的健康状况、渐趋沉寂的医学生涯,再加上年事已高,是他减收患者的主要原因。可是,卡扎利斯医生仍显得精力充沛、精明强干,加上他那双动个不停、又大又厚的外科医生手,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虽然这些观察和谋杀案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这个像谜一样的人物却令埃勒里倍感兴趣。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埃勒里心想:他一切都知道,但他却什么都不说,或者只说他认为听者需要知道的部分。
「注意到什么了吗,卡扎利斯医生?」
「内人和她姐姐的不同。对雷诺而言,我大姨子是个极差劲的母亲。她害怕那个孩子,对她又妒嫉又溺爱。平时不是娇宠她就是对她尖声叫骂。碰到她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根本就无视雷诺的存在。现在黛拉由于负罪感而惊慌失措。从临床上来说,像黛拉这种母亲,一心希望她的孩子死掉,可是,事情一旦成真,她们就呼天抢地地哭闹,祈求原谅。她的哀伤其实是为了自己。」
「对这一点,卡扎利斯太太好像和你一样清楚,医生。」
精神医生耸耸肩:「我太太已经尽力了。我们结婚后四年内就在产房里失去了两个婴孩,从此我太太再也不能怀孕。她把她的感情转移到黛拉的孩子身上,她们两人,我指的是我太太和雷诺,彼此得到补偿。这当然不可能圆满,比方说,这个差劲的亲生母亲永远是个问题。」医生看了那对姊妹一眼,冷淡地说,「连在哀悼的时候,也根本没个母亲的样子。妈妈在那里捶胸顿足,姨妈却在默默地悲伤。至于我自己,」卡扎利斯医生突然说,「可是很疼爱那个小丫头的。」说完,他就走开了。
大约清晨5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事实理出个头绪了,大致是这样的:
当时这女孩一个人在家。她原来应该陪父母一起去韦斯特切斯特参加理查森太太一个朋友的家庭宴会,但是雷诺自己不想去。(「她来例假了,」卡扎利斯太太告诉奎因警官,「每次来例假的时候,雷诺都很不舒服。她早上在电话里告诉我,她不去。黛拉对这事很生气。」)理查森夫妇6点过后没多久就出发前往韦斯特切斯特,那是个晚宴。家里有两个佣人,煮饭的正好放假,星期六下午就已经回宾州她自己家里去,雷诺另一个女佣在那天晚上休假;因为她原本就不跟主人同住,所以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会来。
卡扎利斯夫妇住在距离一条街以外的公园大道和七十八街交叉口,他们整晚都很挂念雷诺。8点30分的时候,卡扎利斯太太打电话过去。雷诺说她「还是老样子,腹部绞痛」,此外,一切都好,叫她姨夫和姨妈不必为她「担心」。但是,当卡扎利斯太太一知道雷诺又是老毛病不改什么都不吃,她就亲自到理查森家准备了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强迫雷诺吃下去,然后把那女孩子舒舒服服地安顿在客厅的躺椅上,又花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陪她外甥女聊天。
雷诺最近心情很不好。她告诉姨妈,她妈妈一直唠叨要她赶快「嫁人,不要老像个傻头傻脑的高中女生,男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雷诺曾和一个后来在圣洛城遇难的男孩子热恋过,他是个犹太血统的穷小子,理查森太太激烈反对他们来往。
「妈妈根本不了解他,而且连他死后还不肯放过他。」卡扎利斯太太耐心地听那女孩倾吐苦水,然后试图劝她就寝。
但是雷诺说:「肚子痛得这么厉害,干脆看书算了。」而且天气也热得让她难受。卡扎利斯太太叮咛她不要熬得太晚,跟她亲吻道晚安后,就离开了。那时差不多是10点钟。她看她的最后一眼时,她卧在躺椅上,正微笑着伸手去拿书。
回到家以后,卡扎利斯太太悲叹了一会儿,她先生安慰她一阵子后,便送她上床了。卡扎利斯医生熬夜在读一个病例,他答应他太太,在睡觉前会再打电话给雷诺。「因为黛拉和柴克很可能要到凌晨三四点才会回来。」12点过后一会儿,医生打电话到理查森家,没人接。5分钟以后,他又打了一次。雷诺的卧房里有一个分机,即使她已经睡着了,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也应该会吵醒她。卡扎利斯医生觉得不安,决定亲自去看看。他没叫醒他太太,自己走到派克理斯特大楼,发现雷诺·理查森躺在椅子上,一条橘红色的丝绳深深勒在她脖子的肌肤里,她己经被勒死了。
他大姨子夫妇那时候还没回来;房子里除了死去的女孩,别无他人。卡扎利斯医生报了警,然后在厅室的桌子上找到理查森太太韦斯特切斯特朋友家的电话号码,(「我把号码留给雷诺,怕万一她不舒服要我回来。」理查森太太哭哭啼啼地说)通知他们雷诺「出事了」。接着,他打电话叫他太太马上过来,她立刻搭计程车赶到。卡扎利斯太太在睡衣上披了件长大衣就出了门,赶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在场了。她昏了过去,可是,等理查森夫妇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过来了,可以胜任安抚她姐姐的工作。(「就这些,」奎因警官低语道,「她应该得诺贝尔和平奖。」)
不过是大同小异的变奏曲呀,埃勒里心想。一些事件,几次偶然,唯一不变的,是带着死亡色彩的绳索。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