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末的愚者
“随便。”我虽然不太想看,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这时我才忽然察觉到腹部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不知道是肌肉紧张还是胃在抽痛。我也发现自己害怕和康子重逢。能够见到暌违六年的女儿虽然值得高兴,但却更让我感到紧张。
“亲爱的。”静江似乎发觉我内心的紧张。她伸长娇小的身躯,将录影带放到录影机中,没有回头地低声说:“我希望你能和康子和好。”
我模糊地回了一声,听不出是“哼”还是“嗯”。
“只剩下三年了。”静江摸着遥控继续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
事实上,我自认明白这点。虽然无法想象康子今晚回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但我也认为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只是,我心中感到不安。
问题在于,我到底该如何应对?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切入话题、如何说话、如何重建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世上真有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电影开始了。这部片和先前的恐怖片相较,情节铺陈较为传统。主角在得知自己已经罹患末期癌症之后,开始寻找杀死自己妻子的犯人并加以复仇。
除了互相射击的场面有点吵杂之外,基本上还算有趣。虽然不会让人热血沸腾,却也不算无聊。
“这部片还挺有趣的。”静江倒转录影带的时候也这么说。
“嗯。”我只简短地回答。接着,我望着没有画面的电视荧幕问她:“你不觉得我们在这种时候还看电影,很像是傻瓜吗?”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很蠢的事情。
“像傻瓜又有什么关系?”
“是吗?”
“是啊。”
“关于康子的事。”我小心不让她发现自己内心的紧张。“她该不会是太恨我了,想要在小行星坠落之前先把我杀死吧?”
“这也有可能。”
“喂。”
“开玩笑的。”
6
过了十点半,门铃终于响起。也许是由于这几年都没有访客上门,因而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意会到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
“是康子。”静江脸上绽放笑容,起身去开门。
我发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暗骂自己不中用,却没有任何用处。我试着深呼吸,但连吸入的空气都在颤抖。
我挺直背脊,胡乱调整桌上的餐具,从冰箱拿出肉,改变盘子的摆放角度,检查沙拉油还剩多少——这些都是我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爸爸,好久不见。”门口传来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康子站在门前。她的外表几乎和六年前在我父亲葬礼上碰到时没有两样。不,甚至和十年前离家时也几乎完全一样。
她穿着一件带有秋天气息的枫红色开襟衬衫以及一条深蓝色窄裤。她今年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但修长的身材看起来仍像二十几岁。头发剪成短发,长度不到肩膀,给人利落的印象。
她那显示坚强意志的眉毛仍旧没有改变,黑色的眼珠子则瞥了我一眼后,马上又移开视线——不,先把视线移开的应该是我。
我的笑容想必很僵硬,康子的表情也不算开朗。她特地回来看我们,原本让我有些期待她会带着灿烂地笑容将过去的争执付诸流水,但她很显然仍旧怀着警戒的态度。
她的态度像是无声地声明:“爸爸和我之间的嫌隙还没有消失。”
“真的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康子。你过得还好吧?”
静江这些年来从来没有露出如此喜悦的眼神,真是天真到令人羡慕。她从厨房拿出小盘子,引领康子到餐桌前,自己也坐下来。
“我很好,妈妈呢?”
“我也很好,大概还可以再活三年吧。”静江露出微笑。
听到这里我啧了一声,康子似乎也听到了,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但她没有说什么,又继续对静江说:“真不敢相信真的只剩下三年。不过还好家里没事,仙台这里一开始也很混乱吧?”
“人类真是脆弱的动物。”静江感触良深地点点头。她边说边点燃瓦斯炉,迅速地铺上一层油,接着对康子说:“你要吃就自己放上来烤吧。”她指着蔬菜和肉,又说:“那些人知道自己几年以后就要死了,突然失去控制,争先恐后地逃跑、抢夺或是彼此怒骂,真是脆弱到可怜。走在路上的小狗还比他们冷静多了。”
“那当然,狗又不会看新闻。”我挖苦地说。不过我很讶异听到静江说起“人类很脆弱”这种话,我没有想过她会去思考这种事情。
接着有一阵子我们都忙着烤肉。虽然没有交谈,不过铁板上的烤肉所发出的嘶嘶声和弥漫的白烟也让这一餐感觉还算热闹。
我脑中拼命思考该说些什么。想问的问题多到问不完,像是结婚了没有、如果已经结婚了有没有小孩、工作现在如何、不打算回来吗。当然,我最想知道的是康子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我放下筷子,偷偷吐出一口气。十年没有和康子坐在同一张桌子,而她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看我,沉重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
“对了。”“对了。”
康子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开口。
我们互望一眼,双方都露出尴尬的表情,彼此推让发言权。最后我终于决定自己先开口,结果又变成同时说话的局面——
“你回来有什么事吗?”“爸爸,你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怎么回事?”我有些摸不着头绪,康子也皱起眉头,同样搞不清楚状况。
铁板上的肉片烤得太久,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已经烧焦。
“你问我有什么事?不是你自己有事要回来的吗?”
“我是因为爸爸说有事一定要找我,所以才回来的。”
康子似乎也为眼前难以理解的状况感到动摇,但没有特别显出不愉快的样子。我也跟她一样,不希望到这个关头还吵架。
“是谁跟你说的?”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答案很明白。
“妈妈说的。”
没错。会居间联系我跟康子的,除了静江之外没有别人。一定是她和康子联络,事后再告诉我康子会来。
“喂。”我转过头,这才发现静江已经离开座位。“喂,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
静江推开寝室的纸门,悠闲地回到餐桌。
“喂,你到底是——”
“锵!”她发出愚蠢的状声词,举起一个纸箱,接着把箱子放在自己刚刚坐的椅子上。“我想让你们看看这个。”她眯着眼睛,交互看我和康子两人的脸。
这个纸箱很脏,侧面印着搬家公司的名字,应该是我们搬到“山丘城镇”时使用的箱子。
“那是什么?”康子疑惑地问。她的语调中并没有责备的意味,却显得有些讶异。
“我最近整理了和也的房间。”静江缓缓地说明。
“哥哥的房间?”
“结果我在壁橱里找到这个,所以想要让你们两个都看看。”
“那是什么?”
静江打开箱子上部,然后依左、右、上、下的顺序轮流展开盖子,像是开启四扇门一般。
我和康子凑上前想要看清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静江先一步将手伸进箱子里取出东西。
“你们记得这个吗?”
她拿在右手的是根小小的木棒,大概是榉树的树枝吧。长度大约是三十公分,前端被刀子之类的东西削尖。她的左手则抓着一顶安全帽,那是一顶黄色的工地用安全帽。另外还看到有网状的东西从纸箱里露出来,那像是从足球场的球门所剪下的网子。
“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不耐烦地问,然而,此时我脑中却开始浮现原本已经忘却的场景。
7
那是在夏天。
我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只记得太阳的光线相当炙热,蝉鸣声嘈杂得像是要把大气层都烧焦。
我当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所以那天或许是星期日吧。难得的假日使我得以放松身心,然而看到窗外晴朗的天空,却让我同时感到舒适与压迫感。没有半片云的蓝天虽然让人神清气爽,但相对的也使我厌恶起只能在家里看电视的自己。
静江和康子也在客厅。康子把笔记本摊开在桌上,默默地写功课。
这时和也出现了。他当时还只是个小学生。
“康子,我们走!”他威武地呼唤妹妹的名字。
我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他头戴安全帽,右手拿着木弓及自制的箭。
“和也,你怎么了?”静江瞪大眼睛问。
当我看到他那副模样的瞬间,脸上一定露出不悦的神情。和也当时大约是四、五年级,以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他的模样未免太幼稚了。
“哥哥,你怎么了?”康子也抬起头惊讶地问。
和也一脸认真地回答:“康子,我们走,跟我一起去打倒魔兽!”
——魔兽?
老实说,他这段如同儿戏的发言让我感到幻灭。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有多聪明,但听到他唐突地说出“打倒魔兽”这种话,让我不禁绝望地觉得这小子实在没救了。
“在哪里?要去哪里呢?”康子的年纪虽然比较小,想法却实际许多。“真的有魔兽吗?”
“在兵库县。”和也很肯定地说。“妈妈,我们要去兵库县,给我钱。”
“兵库?”静江有些不知所措地反问。
和也点点头,以认真的表情环顾我们三个人,缓缓地说:“刚刚电视上说的。”
“说什么?”
客厅的电视机直到刚刚都还在转播高中棒球的决赛。最后一局中,原本落后的队伍在两人出局的情况下打出精彩的再见安打。
“刚刚他们说,”和也继续发言,“甲子园里住了一只魔兽。”(注:甲子园球场是日本高中全国棒球比赛的举办地点。由于球场中时而会出现强劲的海风影响击球,甚至造成比赛逆转,在高中棒球转播时球评便常以“甲子园里住了一只魔兽”形容。)
8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做出什么反应——不,我想当时的我一定像看到丑恶的虫子般露出嫌恶的表情吧。但是,现在我却感觉到一股柔软的空气流经胸膛,仿佛有一个轻飘飘、令人发痒的块状物从腹部涌上喉咙,最后形成舒畅的气息自口中蹦出。我一开始甚至没有发觉这是笑声。
我笑了,自己也可以感觉到脸部肌肉的紧张解除,脸颊亦松弛下来。
“呵呵呵!”
我听到笑声,转头看到康子也在笑。她的眼尾下垂,以手掩住嘴角。
静江高兴地看着我们说:“你们记得吗?”
“魔兽啊……”我皱起眉头,但这绝对不是不高兴的表情。
“是魔兽。”康子边笑边点头,很肯定地回答。
“那真的很好笑。”静江把手中的安全帽收回纸箱里。
康子以兴奋的声音说:“我当时真的好感动。”她露出怀念的神情。“我那时候就了解,哥哥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别人没有的东西?”静江追问。
“没错。”康子微笑着说。“哥哥拥有很特别的东西。”
“特别?”我像只鹦鹉般重复这个词,并下意识地接着说:“他是个特别的傻瓜!”
“别这么说。”静江皱着眉头指责我。
我连忙闭上嘴巴。我想起康子过去曾狠狠地指责我,骂别人傻瓜的才是傻瓜。只是,我刚刚说的“傻瓜”并不带有贬低的意思。
康子没有生气。她的表情仍旧很温和,仿佛同意我的看法。“没错,哥哥是个特别的傻瓜,竟然会想要去攻击甲子园的魔兽。”
我无奈地问静江:“你就是因为想让我们看这个,才把康子找回来吗?”
“怎么说呢……”静江低头看着纸箱,似乎是在思索适当的词句。她沉吟一会儿才吐出一句:“难得有这个机会,我真的很想让和也打倒魔兽。”
我感到有些讶异:“魔兽被打倒了吗?”
“我也不知道。”静江歪着头回答。
和也头戴安全帽、一脸认真站立在眼前的可爱模样,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
“爸爸。”
这时康子站了起来。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似乎是准备要讨论重要的议题。
我吞了一口口水,在她凌厉的气势逼迫之下,背脊紧贴在椅背上。
“我在爸爸的要求之下,一直过得很辛苦,老是在意自己的成绩和排名。”她的口吻仿佛在宣读罪状。
在这个瞬间,我终于了解,女儿这段充满憎恨与愤怒的指控或许就是所谓的“魔兽”。
“爸爸老是把别人当傻瓜,跟你住在一起连我的个性都变得很焦躁。从小我就老是承受压力,哥哥的死我也相信是爸爸害的。”
此刻我确实感觉到,眼睛无法见到但长年蓄积的憎恶形成魔兽,从上方展开沉重的攻击。再过三年世界就要毁灭,魔兽或许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