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嘉莎·克莉丝蒂小说选(3)加勒比海岛谋杀案底牌葬礼之后
奥利佛太太问道:“连说谎也会泄密?”
“是的,夫人,因为这一来马上可看出你说哪一种谎。”
“你害我觉得不自在,”奥利佛太太说着站起来。
巴特探长送她到门口,热情地跟她握别。
他说:“奥利佛太太,你真能干,当侦探比你笔下的瘦拉布兰人强多了。”
奥利佛太太纠正道:“他是芬兰人。他确实很笨,可是读者喜欢他。再见。”
白罗说:“我也得走了。”
巴特在一张纸上写个地址,塞进白罗手中。
“喏,去套她的口风吧。”
白罗笑一笑。
“你要我查什么?”
“鲁克斯摩尔教授死亡的真相。”
“亲爱的巴特!有谁知道任何事的真相吗?”探长下决心说:“我要去
查明德文郡这件事的真相。”白罗咕哝道:“我可不敢说。”
第二十章鲁克斯摩尔太太的证词
到了鲁克斯摩尔太太的南坎辛顿住宅,开门的使女用不以为然的目光望
着赫邱里·白罗,不想放他进去。白罗神色自若,给她一张名片。
“交给你家女主人,我想她肯见我。”
这是他最浮华的名片,一角印着“私家侦察”等字眼,是为了求见女性
而特别刻上去的。女性无论自觉清白与否,几乎都很想见见私家侦探,看他
来干什么。
白罗屈屈辱辱站在门垫上,以厌恶的眼神打量未经擦洗的门环,他自言
自语说:“啊!脏兮兮。”
使女兴奋得气喘吁吁,回来叫白罗进去。
他被请入一楼的房间。室内相当暗,有腐化和烟灰缸未倒的臭味。异国
色调的丝垫子很多,全都有待清洗。墙壁呈翠绿色,天花板是假铜做的。
一位高大俊秀的妇人站在壁炉架旁边。她上前以沙哑的嗓音说:“赫邱
里·白罗先生?”
白罗一鞠躬。他的仪态和往日不同,非但像外国人,而且像虚浮的外国
人;姿势古怪极了,略微像已故的夏塔纳先生。
“你找我有什么事?”白罗再鞠躬。
“我能不能坐下来?这事需要一点时间。”
她不耐烦地挥手叫他坐下,自己也在沙发边缘坐下来。“好啦,怎么?”
“夫人,我来查访——私人性的查访,你懂吧?”他愈从容,她就愈急
切。“嗯——嗯?”
“我要询问鲁克斯摩尔教授的死因。”
她张口喘气,显得很惊慌。
“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跟你有什么关系?”白罗仔细打量她才开
口。
“你知道,有人正在写一本书,是令夫婿的传记。作者想确知他的一切
事实。譬如你丈夫的死因——”她立刻插嘴。
“先夫发烧去世,在亚马逊流域。”
白罗仰靠在椅子上。慢慢地,很慢很慢地摆摆头。动作单调,叫人发狂。
“夫人,夫人——”他抗辩说。
“我知道!当时我在场。”
“啊,是的,你在场。是的,我的情报是这么说的。”她嚷道:“什么
情报?”
白罗密切打量她说:“已故夏塔纳先生提供给我的情报。”她往回缩,
活像被人打了一鞭子。
“夏塔纳?”她喃喃地说。
白罗说:“此人的学识甚丰,了不起的人,知道很多秘密。”
她以舌头舐舐干燥的嘴唇,低声说:“我猜他知道。”
白罗的身子向前倾。他拍拍她的膝盖。“譬如他知道你丈夫不是发烧死
的。”
她瞪着他,眼神疯狂又绝望。他向后仰,观察他的话有什么效果。她努
力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的口吻很难叫人信服。
白罗说:“夫人,我就明说吧。我要亮出我的底牌。你丈夫不是发烧死
的。他是中弹死亡!”
“噢!”她惊呼道。
她双手掩面,身子晃来晃去,痛苦极了。可是她内心深处好像正在享受
自己的情绪。白罗能确定这一点。
白罗以平淡的口吻说:“因此,你不如把事情完完整整告诉我。”
她露出面孔说:“跟你想象的完全不同。”
白罗身子往前倾,又拍拍她的膝盖。他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你完全
误会了。我知道不是你射杀他。是德斯帕少校。不过你是主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太可怕了。有一种孽根老是追着我
不放。”
白罗嚷道:“啊,真对。我不是常看到这种情形吗?有些女人就是如此。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悲剧总是跟着她们。错不在她们。事情发生是身不由己
的。”
鲁克斯摩尔太太深深吸一口气。“你了解。我知道你了解。一切发生得
好自然。”
“你们一起到内陆旅行,对不对?”
“是的。先夫正在写一本有关稀有植物的书。有人把德斯帕少校介绍给
我们,说他知道情况,会安排必要的行程。先夫很喜欢他。我们出发了。”
她停顿片刻。白罗任由现场静默一分半钟,才仿佛自言自语说:“是的,
一切不难想像。蜿蜒的河流——热带的夜晚——昆虫的嗡嗡声——强壮的军
士型男子——美丽的妇人——”。
鲁克斯摩尔太太叹了一口气。“先夫比我大许多岁。我出嫁时还像个孩
子,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白罗凄然摇摇头。
“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常常发生的。”
鲁克斯摩尔太太继续说:“我们俩都不承认有感情。约翰·德斯帕从来
没说过什么,他是君子。”
“可是女人总会知道的,”白罗怂恿道。
“你说得真对。是的,女人知道。不过我从来没向他表示我知道。我们
自始至终以‘德斯帕少校’和‘鲁克斯摩尔太太’相称。我们都决心要光明
正大。”她沉默下来,一心瞻仰那份高贵的情操。
白罗呢喃道:“对,人必须光明磊落。贵国有位诗人说得好:‘我若不
更爱公正,就不会如此爱你。’”
鲁克斯摩尔纠正道:“荣誉。”
“当然——当然——荣誉。‘我若不更爱荣誉。。’”鲁克斯摩尔太太
低声说:“这些话简直是为我们写的。无论我们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决
心不说出那致命的字眼。后来——”
“后来——”白罗催促道。
“一个可怕的晚上”,鲁克斯摩尔太太打了个寒噤。
“怎么?”
“我猜他们吵过架——我是指约翰和提摩太。我走出帐篷。。我走出帐
篷。。”
“怎么——怎么?”
鲁克斯摩尔太太的眼睛又大又黑。往事仿佛重现在面前。她说:“我走
出帐篷,约翰和提摩太正——噢!”她打了个冷颤。“我记不清楚,我走到
他们中间说,‘不——不,这不是真的!’提摩太不肯听。他威胁约翰,约
翰只得开枪——自卫。啊!”她大叫一声,双手掩面。“他死了,像石头一
动也不动。心口中枪。”
“夫人,对你而言太可怕了。”
“我永远忘不了。约翰真高贵,一心要自首,我不肯听。我们吵了一夜。
我一再说‘为了我’。最后他明白了。他不能让我受罪。想想此事公开的后
果,想想新闻的标题。两男一女在丛林中。原始的情欲。
“我说给约翰听,最后他让步了。小伙子们没看到也没听到什么。提摩
太发高烧。我们说他是发烧死的,将他葬在亚马逊河边。”
她痛苦叹息,浑身摇动。
“然后回文明世界,永远分开。”
“夫人,有必要吗?”
“是的,是的,以前我们之间有提摩太,如今他死了,阻力更深。我们
互相道别,永远永远。我偶尔在社交场合遇见约翰·德斯帕。我们笑咪咪,
客客气气交谈;谁也猜不出我们之间有过往事。不过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他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们永远忘不了。”
话题停顿好一会儿。白罗观赏窗帘,未打破寂静。
鲁克斯摩尔太太拿出粉盒,在鼻子上敷粉。魔咒解除了。
白罗以家常口吻说:“真是大悲剧。”
鲁克斯摩尔太太恳切地说:“白罗先生,你明白,真相永远不能说出去。”
“大概有困难——”
“不可能。你这位朋友,这位作家,他一定不想损害一位无辜女子的生
活吧?”
白罗咕哝道:“甚至害一个无辜的汉子上绞架?”“你的看法如此?我
很高兴。他是无辜的。情杀不算犯罪,反正是自卫,他非开枪不可。白罗先
生,那么你了解罗?世人依旧得认为提摩太是发烧死的。”
白罗喃喃地说:“作家有时候狠心得出奇。”
“你的朋友恨女人?他要害我们受罪?不过你千万别让他这么做,我不
容许。必要时我会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我会说是我开枪打提摩太的。”
她已站起身,脑袋向后仰。
白罗也站起来。他拉起她的手说:“夫人,不必如此壮烈牺牲。我会尽
量不让实情公诸于世。”
鲁克斯摩尔太太脸上悄悄泛出甜蜜娇柔的笑容。她轻轻举起手,无论白
罗愿不愿意,都只得吻了一下。她说:“白罗先生,一位不幸的女人向你致
谢。”
真像一位受迫害的女王对心爱的臣子说出最后一句话,显然是退场的对
白。白罗及时退场。来到街上以后,他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
第二十一章德斯帕少校的报告
赫邱里·白罗咕哝道:“好一个女人!可怜的德斯帕!忍受这些!好一
段可怕的旅程!”他突然笑起来。
他沿着布伦普吞路步行,现在停下脚步,拿出手表来算时间。
“是的,我还有时间。反正让他等一等也无妨。我可以去办另外一件小
事。英国警方的朋友们以前唱什么歌来着——多少年——四十年前?‘小块
糖给鸟吃。’”
赫邱里·白罗哼着一首大家早就遗忘的歌曲,走进一间专卖女装和女性
饰物的豪华商店,前往袜类柜台。他找了一位好像颇有同情心、不太骄傲的
小姐,说明来意。
“丝质的长袜?噢,我们有很好的货色。保证是真丝。”
白罗挥手表示不要,再次运用唇舌。
“法国纯丝袜?你知道,加上关税很贵哟。”
她抽出一堆新盒子。
“很好,小姐,不过我要的是质地更佳的货色。”
“当然。我们有一些特等的,可是价钱非常非常贵,又不耐穿,就像蜘
蛛网似的。”
“就是那种,对极了。”
这回小姐去了很久。
她终于回来了。
“美极了,不是吗?”她由薄纱套中轻轻拿出最细致、薄如蝉翼的丝袜。
“终于找到了,正是这一种!”
“迷人吧?先生,要多少双?”
“我要——我看看,十九双。”
店员小姐差一点在柜台后面晕倒,幸亏她习惯侮谩,依旧站得直直的。
她小声说:“两打可以减价。”
“不,我要十九双。每双颜色得略微不同。拜托。”
女店员乖乖挑出来包好,写下售货号码单。
白罗带着货品离开后,隔壁柜台的女店员说:“不知道那个幸运的女孩
子是谁?他一定是个下流老头。噢,算了,她似乎骗得他团团转。这样贵的
丝袜,哼!”
白罗不知道店员小姐们低估他的品格,正慢慢走回家。
他进门半个钟头左右,门铃响了。几分钟后,德斯帕少校走进房间。他
似乎好不容易才克制满腔的怒火。“你去看鲁克斯摩尔太太干什么?”他问
道。
白罗微笑说:“你知道,我想打听鲁克斯摩尔教授死亡的真相。”
“真相?你以为那个女人说得出任何真相?”德斯帕怒极逼问道。
白罗承认说:“噢,我也感到怀疑。”
“我想你会的。那个女人疯疯癫癫。”
白罗表示异议。
“才不哩。她只是罗曼蒂克型的女子罢了。”
“罗曼蒂克个鬼。她完全是撒谎。有时候我看连她自己都相信她的谎
言。”
“很可能。”
“她叫人毛骨悚然。我跟她在那里简直受罪。”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
德斯帕猝然坐下。“听着,白罗先生,我告诉你实话。”
“你是说你要提出你的一套说法?”
“我的说法跟事实吻合。”
白罗没答腔。德斯帕谈然往下说:“我知道说出来也不能讨什么功劳。
我说实话是因为目前只有这个办法。信不信由你。我无法证明我的说法最正
确。”
他静默一分钟才开始说话。
“我为鲁克斯摩尔夫妇安排行程。他是亲切的老头子,对苔藓和各种植
物相当着迷。她则是——咦,你已经观察过她是哪一种人了!旅程简直像梦
魇。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女人,事实上还相当讨厌她。她太热情,老害我尴
尬得难受。头两周没出什么问题。后来我们都发烧了。她和我的病情较轻。
鲁克斯摩尔老头很严重。有一天夜里,现在你得仔细听,我坐在帐篷外面,
突然看见鲁克斯摩尔老头远远向河边的灌木丛走去。他发烧烧得迷迷糊糊,
对自己的行动毫无知觉。他眼看要掉进河里了,若在那个地点坠河,一定会
淹死。不能冒险。跑过去救他来不及,只有一个办法。我的步枪照例在我身
旁。我抓起枪。我的枪法相当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