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狐步





乱来!今天请大家先回去,等总厂领导同你们公司的领导协商之后,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表完态,趁着大家还在交头接耳议论之时,刘主任连忙拖着黎颖退进了办公楼。黎颖听到电修工孙大炮响亮的“誓死不当亡‘国’奴”、“把乌龟王八蛋赶回广东去!”的口号从身后追上来,如双锤掼耳,直冲她的耳鼓。
  一进办公楼,黎颖鼻子一酸,眼眶里澎湃已久的泪水终于奔泻而下,仿佛要把这三个月来的苦闷和烦恼涤荡一尽。她今天终于将那句压抑已久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了,可此刻她却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痛快还是更加的痛苦。
  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长新公司是黎颖青春风采最华艳的剧照,五年前,她这个24岁的在读硕士生以她在实验室开发出的“细胞活性因子促生技术”在她的家乡南京举行的“高校在校学生科技成果交易会”上大出风头,被独具慧眼的长沙新华日用化工总厂以300万元的价格买断,为她平淡的青春岁月描下了色彩浓艳的重笔。为了回报厂长石中青的知遇之情,她欣然应允以200万元的出资成为新华总厂新组建的长沙新华生化护肤用品公司的第二大股东。
  对于她这个至今仍然沉湎于科学和事业的单身女贵族而言,长新公司就像她最宝贵的孩子,为了长新的生存和发展,她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放弃了个人的享受和自由,以至在今天当她在遭受沉重的打击而感到心力交瘁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连一个可以依靠流泪的宽厚的肩膀也找不到。当她面对员工们渴望的眼光终于说出“绝不同鳖神合作”时,她感觉到了一丝放任的快意,可是在这片刻的快意背后隐藏的将会是怎样深切的痛苦?她对此简直不敢做任何深入的探究:大股东之间的不合作,很可能为公司打开通往末日的墓门!
  黎颖茫然地跟着刘主任上到办公楼二楼,她感到浑身无力。走到接待室门口时,她实在想进去坐坐,可刘主任却领着她径直往前走,莫名其妙地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刘主任掏出钥匙开门时,黎颖感到很奇怪,她从来没有进过这间房子,也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在刘主任打开门的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感觉出了什么问题。
  一切当然马上就真像大白了:这是一间秘密的休息室!她看到总厂党委书记石中青站在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向下观望。
  黎颖简直有些愤怒了:自从她接到电话通知的那一刻,她心里就一直有某种预感。此前她并没有明确这个预感是什么,看到石中青,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预感就是石中青这个现任的党委书记一定会在现场!对于黎颖而言,石中青就是她的主心骨,只要他在场,黎颖相信,再难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看到石中青,黎颖也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到现场心里就紧张起来,那是因为她的预感没有应验。而眼前的景象让她明白了,她所信任的人,堂堂新华日用化工总厂的党委书记,原来却一直躲在这幅华丽的金丝绒窗帘后面,冷眼观望着几百号职工愤怒的请愿!她在感到愤怒的同时感到不可思议,她也感到自己同这个共事多年,自己一直信赖有加的长辈之间开始产生了距离,就象目前两人所处的位置。
  石中青这时放开掀起窗帘的手,缓缓地转过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没事了,
  要走了。也不同黎颖打招呼,径自坐到了沙发上。
  黎颖此时却忘记了落座的欲望,她楞楞地站在那里,冷冷地说:“你觉得蛮好看吧。”
  石中青明显感觉到了她口气中的火药味。他一机灵,拿眼睛瞅着黎颖,苦笑了笑:“小黎,你辛苦了。”接着又解释道:“他们是冲我来的。”
  黎颖不为所动,依然冷冷地道:“难道你就不能出去听听他们怎么说吗?难道你就这样害怕你的职工吗?”
  一听黎颖将问题提到了上纲上线的高度,石中青不禁有些恼火起来,他收敛了笑容,冷冷地回敬道:“小黎,你不要把问题讲得这么严重,你可能是头次看到这种场面,你们长新公司的职工可能是第一次来,我这个党委书记可是三天两头的就要接待一次。可是我能解决什么问题?我这个党委书记也没有三头六臂,我家里也没有万贯家财,我拿什么去给他们发工资?我拿什么给他们发放生活费?”
  黎颖听出来石中青反问句中的含义:我石中青在长新公司的时候从来没有
  欠过大家的工资和生活费!
  确实,在石中青担任长新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三年间,长新公司的效益一直都算可以。两年前,由于新华总厂在激烈的日化产品市场竞争中败下阵来,市经委和主管局调整总厂领导班子,将石中青调回总厂担任党委书记一职,乞望他能带领新的一班人挽狂澜于既倒。可惜为时太晚,回天乏术,到一年前,由于亏损累累,告贷无门,生产难以为继,新华总厂被迫全面停产,只剩长新公司等一两家控股子公司尚在勉力维持。
  黎颖自然明白长新公司目前的困境主要是公司现任领导的责任,可她对石中青对群众避而不见的态度仍然愤慨不已,不依不饶:“你没看见他们打出的口号吗?工资根本不是主要问题!我们只欠了两个月的工资,职工也都能体谅公司的困难。主权问题才是关键!他们要你们回答的是股权问题!”
  一提到股权问题,石中青不由火从心起,声音也不知不觉高了起来:“别人提股权问题倒也罢了,你也跟我提这个问题!股权转让不是你们董事会讨论通过的吗?你们想从人家那里搞流动资金,欧天鹏一提出来你们马上就全体通过了,我的责任最多也就是没有阻止你们。再说,国有资产的主权在主管局,我石中青一不是局长,二不是新华总厂的法人代表,三不是你黎颖这样的大股东,你们不去答复难道还要我去答复?”
  说到这里,石中青忽然意识到话中火气太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换了和缓些的口气:“小黎啊,我是了解你的,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你主要是从事技术工作,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不只是你,就是我这个混了这么多年的老头子也说不清道不明啊,有些问题不是光凭我们善良淳朴的愿望就能解决得了的。我也听说了,今天这个事主要是昨天下午王天山在中层干部会上提出长新公司要大规模裁员引发的,他的态度可能是张狂了点,可是我们也设身处地的替他想想看,你也是个大股东,假如公司像现在这样下去,天天亏损,你能忍受得了吗?今天来的这些人,你最了解,他们个个都是最优秀的吗?有些个偷奸耍滑的,他们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妈,你真的就愿意白白的养着他们吗?那些背地里捣乱的,你就真的情愿发他们工资让他们来捅你的屁眼吗?对不起,我这话说得粗了点,可这就是事实!经济不景气,谁都会裁员,难道你就愿意明天的长新变成今天的新华?我们倒是不裁人,反正大家都没事干了。政府还要求我们国有企业下岗分流减人增效呐,我不躲开你叫我怎么答复人家?你总不能要我去闭着眼睛说瞎话吧?”
  黎颖此时也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索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裁员的事董事会已经讨论过多次,公司也已经辞退了好几个调皮捣蛋的员工,可因为大家都觉得公司还没有走到最后的关头,总是下不了大规模裁员的决心。只是昨天下午王天山在中层会上突然发难,事先也没和其它董事通气,以至于使她感到有些思想准备不足。就她个人而言,她不满的主要是王天山独断专行的作风,更要命的是自从王天山置换股权入主长新以后,长新公司市场形势便一泻千里,每况愈下,而公司内部也矛盾重重。内忧外患,让她这个对公司整体经营情况绝少插手的技术副总经理兼总工程师也开始忧心忡忡,情不自禁地怨乌及屋,将满腔的怨恨发泄到了王天山身上。
  石中青似乎也看出了黎颖思想上的矛盾,见她不再吱声,便又接着侃侃而谈起来:“我们再来看看股权这件事。当然,我并不排除这里面可能包含了某些个人因素,但从整体上来看,整个事件都是合情合理的。欧天鹏提出出让部份新华总厂持有的长新公司股权,这是经局里研究决定的,也得到了总厂的许可,这可以说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既可以收回一笔资金,给总厂正在贫困线上的两千多职工发点救命钱,又可以让你们长新找个势力雄厚的新婆家,让她注资缓解你们流动资金短缺的燃眉之急,你们这些董事也是一个个举双手投了赞成票的。有人说长新公司当时还过得去,根本就没有必要把股权转让出去,可他们怎么就不想想,要是等到长新走到了新华这种地步,哪个笨蛋还会要?至于那些说是因为卖了股权才害得长新走入目前的困境的人,那纯粹是瞎鸡巴扯蛋嘛,我又说句粗话,这叫‘卵背时怪裤裆!’王天山不收购长新股权,人家美国佬就不上你中国来卖产品了?最多也就能说他王天山不走运。关键的问题还是我们自己不行!这个问题才是你们公司董事会和经理层应该好好反醒的。”
  跟随石中青丝丝入扣的分析,黎颖终于在苦恼彷徨而致冲动之后,开始对王天山进入公司这三个月来公司的整体经营情况认真地反思起来。
  王天山自春节前入主长新之后,只是委派鳖神公司驻长沙办事处主任林星宇暂时代他处理长新事务,对公司董事会和经理层人员并未作大的调整,人还是那些人,产品还是那些产品,设备也还是那些设备,经营状况却已面目全非。问题显然并非出在王天山身上,看来,确实还是我们自己不行。
  欧天鹏不行吗?自他接手石中青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职位后,公司虽然比不上石中青在任之时,却也还是红火了一年多。从欧天鹏个人的背景、经历、能力和工作表现来看,基本上还是胜任本职工作的。当然,自从股权转让之后,他身上确实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对公司的事务有些淡漠,但这也吻合他本人身份的变化:他从第一大股东的代理人降格为第二,一旦调整董事会,他这个董事长兼总经理的位子很难再坐下去,他对此采取观望态度应该说也是正常的。
  或许是我黎颖不行?可自己的技术工作应该说还是卓有成效的,产品质量稳定,技术研发也取得了很大进展,不仅成功开发了活性促生因子系列护肤产品,还秘密地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取得了继活性促生因子之后的第二项重大科研成果,目前正在申报专利。
  至于其他同事则更谈不上有什么变化。假如要说有什么因素变化了的话,最大的变化就是:市场变了。而我们自己跟不上!
  如果我们这些人都不行了,谁行?黎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3
  1999年4月9日。
  古城长沙。“楚雾侵衣润,湘江到眼明。春连岳麓寺,花满定王城。”(《出郊》宋?张孝祥)
  芙蓉大道是长沙市近年为缓解市区拥挤的交通而新开辟的一条主要市内交通干道,鳖神集团的长沙办事处即设在芙蓉大厦的12楼b。
  孔亚此时正从位于14楼的鳖神长沙办事处的客房里透过宽敞的铝合金窗极目远眺。又是一个潮润的早晨,灰蒙蒙的天空让人感觉到压抑,惟有远处天边预示黎明的一缕青光给人某种渺茫的希望。
  昨天下午,由于长新公司职工罢工,王天山不由分说,一车就把他从湘潭拖到了长沙。换了新环境,孔亚醒得很早,他推开窗户,一边呼吸着早晨湿漉漉的空气,一边象反刍动物一样回味着昨晚在床上研究的那些资料。
  从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王天山控股长新是一个极偶然的事件,王在作出股权置换决策的一个星期之前,对长新公司可说还是所知寥寥,他凭以决策的主要依据就是现在摆在床头柜上的那几份资料,其中最重要的两份就是爱神公司的一份《关于收购长沙新华生化护肤用品公司的可行性分析报告》和鳖神集团长沙办事处所作的一份《长新公司现状调查报告》。
  介入高科技产业是王天山多年的梦想,孔亚对此了如指掌,因为王天山这个梦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孔亚。1989年,当王天山从父亲手中接过那家位于湘潭易家湾长、株、潭三市交汇处金三角地带小有规模的“王八”餐馆时,他还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真正的小老板,津津乐道于白天坐在柜台里数钱、夜里趴在女服务生肚子上放炮的神仙日子。当孔亚将一则关于日本人工快速养鳖技术的报道拿给他看时,他指着那些正与顾客眉来眼去的女服务生说:我养的鳖比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