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角
“你是说你不知情?”班杰明爵士问。
“我是说我不想讲。”
“我们待会儿再来谈这个问题,”警察局长慢条斯理地说,“四把钥匙。好,至于用来打开文字锁的那个密码……我们又没瞎眼,沛恩先生……那个密码,你也受托保密吗?”
——一阵迟疑。
“可以这么说,”律师仔细思量后说,“字刻在打开金库的钥匙柄上。如此一来,小偷就算拿到一把复制钥匙,只要没有原姑钥匙,也是束手无策。”
“这个字你知道吗?”
——迟疑更久。“当然。”沛恩说。
“还有别人知道吗?”
“这问题对我是一种侮蔑,”他说。他上唇背后露出一排小黄牙,脸全都丑丑地皱在一块儿,修得短短的灰发也都塌了。他再次支吾其词,这才稍微温和地加上一句,“除非已逝的提摩西·史塔伯斯先生曾口传给他儿子。我必须说,他倒是从未认真看待过这个传统。”
有好半天,班杰明爵士在壁炉前荡来荡去,背后直拿手心拍手背。又踱了回来。
“你什么时候把钥匙交给小史塔伯斯的?”
“昨天下午接近傍晚时,在我查特罕事务所。”
“有谁跟他一起来吗?”
“他堂弟赫伯特。”
“面谈时,赫伯特不在场吧?”
“当然不在……我交出那些钥匙,照我所得到的唯一指示交代他:就是他得打开保险柜和那个盒子,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再把一张上面有安东尼·史塔伯斯签名的卡片交给我。如此而已。”
蓝坡坐得老远在阴暗处,忆起白色马路上的人影。日前他撞见马汀与赫伯特时,他们刚从律师事务所那儿过来。马汀谜也似的嘲笑了一句:“那个字就是绞刑架。”他又想起桃若丝拿给他看的,写了稀奇古怪韵文的那份文件。尽管菲尔博士曾对这份文字嗤之以鼻,现在盒子里所珍藏的秘密物件已呼之欲出了。桃若丝·史塔伯斯两手交叠,纹风不动坐在原处,然而她呼吸似乎变得急促了些……怎么了呢?
“沛恩先生,你拒绝告知吗,”警察局长追问,“金库里的盒内搁了什么?”
沛恩的手不安地摸着下巴。蓝坡记得那个姿势,他一紧张就会这样。
“是一份文字资料,”他终于回应。“我只能说到这儿为止,各位,因为以下我也一无所知了。”
菲尔博士站了起来,活像一只庞大的海象浮出水面:“啊,”他大大地嘘了一口气,一支手杖狠狠打在地上,“我就是这么想。我就是想知道这个。那份文件从来不许离开铁盒,对不对,沛恩?……好!好极了!这样我可以接过来问了。”
“你不是自己说过,你不信有任何文件存在的吗?”警察局长带着一个比先前还来得冷嘲热讽的表情,转过身来说。
“喔,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他温和地抗议,“我仅仅在批评你那些捕风捉影的揣测。你毫无逻辑就武断地说有盒子、文件什么的。可是我从未说你错。正相反。我已得到跟你一致的结论,但却佐以优秀的逻辑推理为根据。差就差在这里,懂吗。”他抬起头看沛恩,嗓门并未提高,“我不会为了安东尼·史塔伯斯在十八世纪留给后世传人的文件骚扰你,”他说,“可是,沛恩,另外的那份文件你要怎么说?”
“另——”
“我指的是提摩西·史塔伯靳,也就是不到两年前,马汀的父亲留在同一金库铁盒内的文件。”
沛恩的嘴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抽烟时缓缓轻吐烟雾那样。他挪了一下姿势,弄得地板嘎嘎作响。在偌大又寂静无声的房内,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班杰明爵士忙问。
“你说吧。”沛恩轻声说。
“这传说我听过不下十遍,”菲尔博士说下去,点着头作沉思状,“听说老提摩西死前躺在那儿写东西。一页接一页,洋洋洒洒——纵然他身体摔得连笔都拿不住,得用一个写字板撑着,竟还沾沾自喜,一边嘻嘻呵呵地,意志顽强地直往下写……”
“那又怎样呢?”班杰明爵士逼问道。
“那么,他写的是什么呢?‘给我儿之指导原则。’他说。但他在说谎。那只是要误导大家。他的儿子既然循例要经历所谓的‘严厉考验’,就用不着什么额外的指导原则——他只消到沛恩那儿去取钥匙就得了。说什么也不需要长篇大论、交代仔细的书面指示。老提摩西也并非在抄写什么东西,无此必要……安东尼这份“文件”,沛恩说,从未离开过保险柜一步。好啦,那他倒底在写些什么呢?”
大伙儿噤若寒蝉。蓝坡不觉挪到座椅外缘,好从这儿看看桃若丝·史塔伯斯的眼睛——果然是一眨也不眨地盯住博士不放。班杰明爵士大声说:“好嘛,那他究竟写了什么嘛?”
“他自己被谋杀的经过。”菲尔博士说。
第十一章
“你们可想而知,”语出惊人,博士又忙为自己打圆场,“并不是一天到晚有人有机会写自己被谋杀的故事。”他环视一周,全身重重地倚在一支手杖上,厚实的左肩拱得高高地。系在眼镜上的宽缎带几乎与地面垂直。他暂停下来,咻咻地喘了口气……
“毋庸说,提摩西·史塔伯斯是个怪人。但我怀疑你们谁知道他究竟怪到什么地步。你们都知道他的怨天尤人,他邪门儿的幽默感,及他对此类恶作剧的偏好。在很多方面——你们一定也同意——他受到老安东尼的隔代遗传。但你或许想不到,这种事竟会在他意料之中。”
“哪种事?”警察局长好奇地问。
菲尔博士举起拐杖来比划:“有人会暗算他啊,”他回答;“有人会将他谋杀,再把他留在女巫角。在女巫角咧——别忘了,谋杀犯以为他当场就断气了,可是他又撑了好几个钟头。恶作剧的妙处就在这里了。”
“他一息尚存,大可以指认出杀了他的人。可是那反而太便宜人家了,不是吗?提摩西不让他这么轻松地解脱。因此他把自己被谋杀的整个历程写下来。他挖空心思,考虑把这份证词密封起来,但放在哪儿才好呢?放在最安全的地方,锁起来,用密码锁锁起来,而且(最妙的是)放在没人起疑的地方——典狱长室金库内。
“整整两年,你看——直到马汀生日那天打开金库为止——人人都以为他的死是个意外事件。有的人耶,唯有谋杀犯除外。提摩西处心积虑,设法让这份证词的下落传到谋杀犯耳中!这一招恶作剧可就绝了。两年来谋杀犯虽安全无虞,死者临了来这一手,却教他心里深受种种煎熬。每一年,每个月,每一天他都在倒数计时,生怕整件事非曝光不可的那一天到来。但无法可想啊。这恶梦就像判了死刑一样,眼看就要实现。谋杀犯哪里有办法取得文件呢?要取得那要命的证词唯有一途,就是拿硝化甘油轰掉那个金库。但这样做,整座监狱的屋顶都会掀了——连小命都要不保,太不切实际。一名手脚灵活的夜贼在芝加哥这种大城市也许还行得通。然而一个对此一窍不通的小老百姓,又在这样一个恬静的英国小村庄,就没戏唱了。即使你真正懂得怎样撬开保险柜,任谁也不可能拿着一堆小偷的行头,再引进一些爆破性极高的炸药,在查特罕这种小地方晃来晃去,而不惹起大家议论纷纷。简言之,谋杀犯一筹莫展啊。你可以想像他多么活受罪,那安东尼也就正中下怀了。”
班杰明爵士忍无可忍,在空中挥着拳头:“老兄,”他说,“你——你——这简直是疯狂——你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说他是被谋杀的呀!你——”
“喔,我有。”菲尔博士说。
班杰明爵士瞪着他。桃若丝·史塔伯斯起身,做了一个手势……
“可是你看,”警察局长顽固地说,“假如这疯狂的揣测是真的——我是说如果——那两年来……谋杀犯早就跑远了,不是吗,连个影子都不见了才对啊?”
“可是这么一来,”菲尔博士说,“反而不打自招了。一旦文件曝光……只有俯首认罪!理所当然嘛。无论他到天涯海角藏身何处,这份文件都会阴魂不散地笼罩着他,而大家迟早会逮到他的。不不不,他唯一安全的路,也是唯一可行的一条路,就是静静待在这儿,同时想办法取得指控他的那份文件。最坏,他还可以加以否认,为自己狡辩到底。同时他还有那小得可怜的一线希望,也许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文件先毁了。”博士歇口气,压低嗓门说;“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竟给他办到啦。”
擦得晶亮的地板上响超重重的脚步声,传入这昏暗的房间内,令人毛骨耸然。大家都拾眼望去……
“班杰明爵士啊,菲尔博士说得很对,”主任牧师的声音响起;“已故的史塔伯斯先生死前跟我说了些话。他告诉过我,谁是谋杀他的凶手。”
桑德士在桌前稍事停顿。他那张粉润的大脸看上去一片空白。他摊开手,缓慢而简洁地说:“各位,啊!上帝赐给我力量吧。我当时以为他不过是在疯言疯语啊。”
大厅里清脆的钟声流泄过去。
“啊,”菲尔博士点点头说;“我也猜他会告诉你。他得靠你将这个讯息传达给谋杀犯。你有吗?”
“提摩西叫我连络史塔伯斯一家人,但不许和其他任何人透露消息。我答应了,也照做了。”桑德士边说,边以一手捂着双眼。
从那张大椅子的阴影内,桃若丝开口了:“这就是我所担心的另一件事。的确,牧师跟我们报告过了。”
“而你们都只字未提吗?”警察局长立时高喊道,“你们明知是谋杀,竟然两人都不——”
桑德士一向圆滑的作风忽然派不上用场。他蛮想勉为其难,拿英国式绅士精神来搪塞一下,解释为何对这桩骇人听闻的事件守口如瓶,不料却踢到铁板。他比手划脚,连忙解释。
“人家若有话向你吐露,”他卖力地找话讲,“你也不了解状况啊——你会无法下判断嘛。你就——哎,我跟你们说——我只单纯地认定他神智不清了。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古今中外没听说过有人这样做的,懂吗?”他充满困惑的蓝眼珠巡视屋内一伙人,努力想表达出那个似是而非的论点;“没有人这样做的!”他气急败坏地说下去;“直到昨晚我都无法置信。然后我突然想到——假如他终究是所言不虚,该怎么办?或许真有个谋杀犯正逍遥法外。就因为这样,我才安排了菲尔博士和蓝坡先生陪我在这儿守望。现在我恍然大悟……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我们几位知道,”警察局长抢着接腔;“你是说,他把谋杀他的人名字跟你讲了吗?”
“没有。他只说——是家里的一份子。”
蓝坡的心猛跳。他不觉将手掌往长裤的膝盖部分直抹,像要搓掉什么似的。现在他很清楚昨晚主任牧师会想到他;他也记起当桃若丝·史塔伯斯打电话来通报马汀已出发的消息时,桑德士曾不痛不痒地解释过,说赫伯特在紧急关头是个好帮手;这理由过于牵强,不足采信。现在才算把话挑明了说……
还有两眼哭干了的桃若丝,那空洞的淡淡苦笑,仿佛诉说着“好罢,又能奈它何呢”。菲尔博士则甩手杖敲着地板。至于桑德士,他正直视太阳,像要望穿晴空,藉以赎罪似的。沛恩拱着背,灰灰的小骨架缩成一团。班杰明爵士歪着脖子看着大家,像一匹马一样站在转角。
“好啦,”警察局长顺理成章地说,“我看我们终究还是得向赫伯特撒下天罗地网……”
菲尔博士瞥了他一眼:“你有没有遗落什么呀?”他问。
“遗落什么?”
“比方说,”博士思索着说,“上一分钟你还在质询沛恩。那你怎么不问问他对此事知道几分?总得有人将提摩西的书面声明送到典狱长室内金库放妥吧。他晓不晓得写了些什么呢?”
“啊,”班杰明爵士从一厢情愿的想法中猛地被拉回现实;“啊,是啊,当然啦。”他扶一扶夹鼻眼镜;“好,那么,沛恩先生?”
沛恩用手指去搔下巴。他咳了起来。
“或许如此吧。我个人认为你的话全是无稽之谈。要是史塔伯斯果真透露过这样的线索,我相信他会跟我讲一声吧。于情于理该告诉我。桑德士先生,轮不到你,轮不到你的呀——不过,他给了我一个密封的信封,倒是千真万确的。上面写了他儿子的名字,要我送到金库去。”
“你说金库那儿你去过一趟,为的就是这档子事,对吗?”菲而博士说。
“对。整个过程十分不合程序。但——”律师的手在头胸之间挥舞着,模仿身体不适状,那手势看来却好像他袖口过长,一直甩胳臂,以便腾出手来似的;“但他是个垂死的人哪,而且说了这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