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自杀事件





  菲尔博士那双小眼珠眯成细缝,原本吹过他背心前襟的呼吸气流几乎静止。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再三。
  “还有,”他说。“我很不赞同柯林坚持在塔楼房间过夜的想法。”
  “你认为还会有危险吗?”凯萨琳问。
  “亲爱的孩子!当然有危险!”菲尔博士说。“当有人被某种我们无法了解的力量杀死的时候,总是有危险性存在的。一旦谜团解开就没事,可是目前我们并不清楚……”
  他思索着。
  “或许你们也发现到,我们越是努力想要避免的事情往往就这么发生了。看看史汪的遭遇就会明白。但是此刻我们面对同样的命运之轮却以更加丑恶的方式滚动着,而且有相同的危险。真理愈辩愈明!那只狗提笼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竟然来去无踪,没留下一丝痕迹?为什么箱子要有铁丝网通气孔?很显然是为了让那里面的东西可以透过铁丝网透气。但究竟是什么呢?”
  各种扭曲变形的意象在亚伦脑袋里翻转。
  “你想那只狗提笼会不会是障眼法?”
  “也许。但除非它具有意义,否则这案子等于不成立,我们也只好作鸟兽散。它一定有某种意义的。”
  “是某种动物?”凯萨琳提议。
  “会在事后把箱子的钩锁扣上的动物?”菲尔博士反问。
  “也许这并不太难,”亚伦指出,“说不定它细瘦到足以从铁丝网孔钻过去。不,等一下,这行不通!”他想起那只箱子的外观还有那片铁丝网。“那些网孔非常细密,就算现有最细小的蛇,恐怕都很难钻得过去。”
  “还有一段小插曲,”菲尔博士继续说。“就是那个被轰掉半边脸的高地人。”
  “你不会真相信有这回事吧?”
  “我相信约翰·弗莱明真的看见了他所说的那个景象。这并非意味着我相信确有鬼魂。毕竟在月光下,加上塔楼高达60呎,要点小伎俩并非难事。只要戴一顶旧式苏格兰无边软帽,加上方格子长斗篷和一点化妆术——”
  “可是目的何在?”
  菲尔博士瞪大眼珠。他仿佛领悟了什么,有如饥渴的食尸鬼般艰难地喘息着。
  “的确,正是如此,目的何在?我们不能错失这件事的重点:不在于这事牵涉鬼神,而在它为何会发生。如果真如我们所想的事出有因的话。”他说着陷入沉思。“只要知道那只箱子里装着什么东西,我们就可以欢呼庆祝了。这是我们的问题所在。当然,有的部分比较单纯,你们应该已经猜出偷走那本日记的人是谁了吧?”
  “当然,”凯萨琳迅速回答。“一定是爱尔丝芭偷的。”
  亚伦瞪着她。
  菲尔博士极满意地打量着她,像是突然发现她的可爱似的,点头称是。
  “好极了!”他咯咯笑着说。“严谨的历史研究工作所锻炼出来的演绎能力,也能运用在侦探工作上。千万别忘了这点,亲爱的,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发现这个道理了。你说对了,就是爱尔丝芭没错。”
  “可是为什么呢?”亚伦问。
  凯萨琳一脸严肃,仿佛回到两天前那晚争论时的神情,连声调都变得紧绷。
  “亲爱的坎贝尔博士!”她说。“想想看,多年来她对安格斯·坎贝尔来说不只是个管家吧?”
  “那又如何?”
  “她受到近乎变态的尊敬,绝不认为有谁能猜中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对吧?”
  (亚伦差点脱口而出:“就跟你一样”,可是忍着没说。)
  “是的。”
  “安格斯·坎贝尔向来是个直肠子,而且还有写日记的习惯,记录着他最私密的——嗯,你知道的!”
  “什么?”
  “好吧。就在死前3天,安格斯签了一份新的保险合约,意在照顾他年轻时的爱人,让她不至于在他死后无所依靠。可以想见,当他把自己签这份保险合约的事写进日记时,必然会提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对吗?”
  她停顿下来,眉毛一扬。
  所以啰,当然是爱尔丝芭偷了这本日记,因为她害怕被人发现她多年前做了什么。
  “你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吗,亚伦?你和柯林提起那本日记的时候她是怎么反应的?当你们开始谈论时,她先是说大家都玩疯了,最后还让你们喝那瓶可怕的威士忌,借此转移话题?当然,你也的确上当了。”
  亚伦吹起口哨。
  “老天,你说得果然没错!”
  “谢谢你,亲爱的,”凯萨琳皱着美丽的鼻子说。“要是你肯动动脑子去仔细观察,善用你一直在教导别人运用的推理方法——”
  亚伦报以轻蔑的冷笑。他很想提醒凯萨琳·坎贝尔,在关于克利夫兰夫人的辩论当中,她的推理能力稍嫌不足了些。然而他决定饶了那位不幸的女公爵。
  “这么说来,那本日记不见得和案情有关?”
  “难说,”菲尔博士说。
  “很显然,”凯萨琳指出。“爱尔丝芭姨母知道一些事情。也许是看了日记才知道的,否则她何必写信给《泛光日报》?”
  “没错。”
  “既然她写信给他们,表示那本日记的内容不至于危害她的名声。既然这样她何不干脆说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如果日记里暗示安格斯可能是被谋杀的,她为什么不说出来?”
  “除非,”亚伦说,“日记里头写着他原本就打算自杀。”
  “亚伦啊,亚伦!暂且不提安格斯以前的保险合约,他怎么会签下最后一份高额合约,然后在日记里写下他计划自杀?这太不合情理了。”
  亚伦默默表示赞同。
  “高达35000镑的保险金,”凯萨琳吸了口气。“她却不屑一顾。为什么没人追问她这点?为什么你不追究,菲尔博士?每个人似乎都怕她。”
  “我很乐意这么做,”菲尔博士注视着她说。
  他像一艘驶入码头的战舰,在沙发里笨重地转身。他调整一下眼镜,眨眼望着爱尔丝芭·坎贝尔。她正站在门口,带着处于愤慨、不安和害怕遭到谴责似的表情。他们只捕捉到这表情的一瞬,之后随即消失,被一脸肃穆和坚硬如花岗岩的决心所取代。
  菲尔博士不为所动。
  “夫人,”他随口问道。“真的是你摸走了那本日记,对吧?”
  第十二章
  薄暮笼罩在芬湖上方,两人通过布满颓倒木材的阴森树林下山,往北边沿着主道路走回席拉城堡。
  在大自然中待了一下午,亚伦感受到舒畅且愉悦的倦意。穿着灯芯绒套装和平底鞋的凯萨琳脸色红润,蓝眼珠莹莹发亮。她一直没有戴上眼镜准备辩论,即使当对方提起她不熟悉的1752年红狐遇刺——也就是柯林·坎贝尔遭到枪杀(译注:此处的柯林·坎贝尔指的是亚宾谋杀案中的人物),凶手身份不明,但詹姆斯·斯图亚特却为此案在英维勒瑞法院受审的事件时,她都没戴上。
  “问题是,”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山,亚伦高声说。“史蒂文生的精彩小说经常让我们忘了这位‘英雄’,这位出名的亚伦·布雷克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我时常希望有个人能换个角度,替坎贝尔家族说说话。”
  “又是基于学术良知?”
  “不,只是好玩。可是最诡异的还是这故事的电影版本《猛探双雄》,里头的亚伦·布雷克和大卫·贝佛,还有一个充当花瓶的女性角色一起躲避英国军队的拘捕。他们遮头遮脸,驾乘马车沿着驻满英军的道路行驶,一边唱着‘罗蒙湖畔’。亚伦·布雷克悄声说:‘总算摆脱他们了。’
  “这时候我真想站起来,对着银幕说:‘如果你继续唱这首苏格兰民谣,他们不起疑才怪。’这就像几个英国秘密情报员乔装成盖世太保,却大摇大摆沿着柏林的菩提大道高唱‘英格兰万岁’,瞒都瞒不住。”(译注:此处的《猛探双雄》改编自《金银岛》作者史蒂文生另一部冒险小说《Kidnapped》,其中出现坎贝尔家族的情节在此被卡尔引用进来。)
  凯萨琳咬住重点。
  “原来女性只是充当花瓶,呃?”
  “什么意思?”
  “说了一大篇,重点就是说,女性是充当花瓶用的。哼!”
  “我只是说,那位女性是原著小说里没有的,破坏了原本就薄弱的故事性。你就不能暂时忘了两性战争吗?”
  “是你老是提起这话题的。”
  “我?”
  “没错,就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你——老实说,你认真的时候可爱多了。”她把小径上的落叶踢走,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我想起昨晚的事。”
  “别再提了!”
  “可是那时候的你最可人了。你不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在残破湮灭的记忆中搜寻,一无所获。
  “我说了什么?”
  “算了。我们又赶不上喝茶时间了,爱尔丝芭姨母一定又会发脾气的,就像昨晚那样。”
  “爱尔丝芭姨母,”他严肃地说。“其实你很清楚,爱尔丝芭姨母不会下楼来喝茶了。她正躲在卧房里狂暴又歇斯底里地生着闷气吧。”
  凯萨琳停步,无奈地挥挥手。
  “你知道吗,我实在不知道该喜欢她还是杀了她。菲尔博士问她关于日记的事,她的反应竟然是恼羞成怒,尖叫着那是她的房子,说她绝不受威吓,还说那只狗提笼原本就在床底下——”
  “是的,不过——”
  “我想她只是想操控一切。她不会因为别人要她怎么做就那么做,她非当老大不可。光为了柯林坚持让那个可怜又毫无敌意的史汪进屋子,她就可以赌气好半天了。”
  “小姐,别回避问题。我昨晚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这个小悍妇故意在卖关子,他心想。他不甘心让她获得吊人胃口的快感,刻意隐瞒内心的好奇。可是他实在忍不住。这时他们转入距离席拉城堡只有几码远的主道路。黄昏中,凯萨琳的神态突然转为腼腆又戏谑。
  “既然你不记得,”她一脸无辜地说。“我也不便复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如果那算是回答的话。”
  “什么?”
  “哎唷,我的回答应该是类似:‘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说完便跑开了。
  他在玄关追上她,然而他们并没有时间交谈。餐室传来谈话声,显示大伙儿已开始用餐,尽管透过半敞开的房门并未瞧见柯林的身影。
  明亮的灯光映着小巧的餐桌。柯林、菲尔博士和查理·史汪刚刚吃完丰盛的一餐。大堆餐盘推到桌边,中央立着一只装有深褐色液体的玻璃酒壶。菲尔博士和史汪两人面前摆着空酒杯,脸上写满刚经历了巨大精神满足的表情。柯林朝他们眨眨眼。
  “来!”他对凯萨琳和亚伦吆喝。“坐下,快趁热吃。我刚刚请我们的朋友品尝了第一杯坎贝尔厄运。”
  史汪原本极度庄重的神情被轻微的打嗝声给破坏了。可是他仍然保持镇定,而且似乎正沉溺于某种深邃的体验当中。
  他的服装也相当引人注目。他向柯林借了一件衬衫穿上,肩膀和腰身的部位太大,可是袖子却太短。至于下半身,由于屋里找不到适合他的长裤,他穿了件苏格兰短裙。花色是坎贝尔家族的深绿和蓝色相间的方格,搭配黄色细条横纹和白色十字纹。
  “哎呀!”史汪凝视着空酒杯,喃喃念着。“哎呀呀!”
  “这反应,”菲尔博士一手抚着泛红的额头说。“早就在意料之中。”
  “喜欢吗?”
  “这个——”史汪说。
  “再来一杯?你呢,亚伦?还有你,小野猫?”
  “不了,”亚伦非常坚持。“我只想吃点东西。也许可以来一点那种含酒精的墨西哥辣酱,但只要一点点,而且不是现在吃。”
  柯林搓着双手。
  “不行,你一定要喝!他们都喝了。你觉得我们的朋友史汪这身打扮如何?很清爽吧?我到最好的那间卧房的衣柜里翻出来的,是麦何斯特家族的象征格纹。”
  史汪脸色一沉。
  “你在开玩笑吧?”
  “我对天发誓,”柯林举起手来,“这真的是麦何斯特家族的格子花。”
  史汪表情缓和许多,甚至有点喜孜孜的。
  “这感觉真妙,”他打量着身上的苏格兰裙说。“好像没穿裤子在街上逛似的。不过,真好!想想看,我,来自多伦多的查理·史汪,竟然在一座道地的苏格兰城堡里面,身穿道地的苏格兰裙,像本地人那样喝着自酿陈年威士忌!我一定要写信告诉我父亲。你真是好人,留我在这里过夜。”
  “说什么傻话!反正你的衣服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干啊。再来一杯?”
  “那我就不客气了。”
  “菲尔呢?”
  “呣,”菲尔博士说。“美酒当前,我向来很难抗拒。(也许该称这酒是一种挑战?)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