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自杀事件





  艾利斯达·邓肯把夹鼻眼镜戴上。
  “走了,我想他回去了,”他回答。“我怀疑他在逃避爱尔丝芭姨母。我们这位年轻朋友和他一样——”他干笑着伸手拍拍查普曼的肩膀,“就跟躲瘟疫似地避着她,一步都不敢靠近。”
  “岂有此理!我为她深深感到同情呢。不过想见她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律师将伛偻的背脊一挺,眯眼望着亚伦说:
  “我们见过面吗,先生?”
  “不久前才见过。”
  “啊,没错。我们——说过话吗?”
  “有的。你说‘你们好啊’还有‘失陪了’。”
  “何时,”他摇摇头说。“何时我们的社交关系竟变得如此的单纯呢?你好啊,”他伸出瘦削的手掌,软弱无力地和亚伦握手。
  “当然,”他又说。“我想起来了,我写了信给你。你能赏光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请问你为什么写信给我吗,邓肯先生?”
  “什么?”
  “我很高兴到这里来,也知道我早就该和家族的亲戚们见面热络一下,可是凯萨琳·坎贝尔和我似乎帮不上什么忙。你所说的家族会议究竟有什么用意?”
  “我会告诉你的,”邓肯几近雀跃(以他的标准而言)地立即回答。“容我先为你介绍一下查普曼先生,力士保险公司代表,一个固执的家伙。”
  “邓肯先生自己也相当顽固呢,”查普曼微笑着说。
  “这案子若不是意外就是谋杀事件,”律师说。“你听说关于你这位不幸亲戚的死亡经过了吗?”
  “听说了一部分,”亚伦回答。“可是——”
  他走向窗口。
  两扇窗板半敞开着,之间没有栏杆或者任何支撑物。也就是说,当这两扇窗板打开时,便会出现3呎宽4呎高的无遮拦空间。那片昏暗的湖水和紫棕色的山峰景致尽收眼底,可是亚伦无心欣赏。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他说。
  查普曼抬起头来,那表情似乎是说:“又有问题?”不过他还是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别客气。”
  窗子旁边的地板上搁着遮光帘——一块钉在轻质木框上的油布,正好可以嵌进窗框里。
  “是这样的,”亚伦指出,“他有没有可能是在取下遮光帘的时候,不小心跌了出去?
  “你也知道人们的习惯,每个人在睡觉前都会把灯关掉,然后摸黑去把遮光帘拿下来并且打开窗子。
  “如果在打开窗钩的同时不小心倾靠在窗户上,有可能就这么跌了出去,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栏杆足以支撑身体。”
  令他意外的是,邓肯露出一脸忧虑,查普曼却面带微笑。
  “瞧瞧这屋子的墙壁,”保险公司的代表说。“足足有3呎厚——旧时代的好东西。不会,他不可能是跌出去的,除非他喝醉了、吃了迷幻药或什么的。但是验尸报告显示,这点邓肯先生也会承认——”
  他探询似的瞄一眼律师,对方咕噜了声表示同意。
  “完全没有这些迹象。他是个视线犀利、脚步稳当而且意识非常清楚的老人。”
  查普曼稍作停顿,又接着说:
  “各位先生,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我就明说吧:我认为这只是很明确且单纯的自杀事件。我想要请教坎贝尔先生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柯林厉声说。
  “安格斯·坎贝尔先生算是个守旧的人物,不是吗?也就是说,他睡觉的时候一向习惯把窗户关上,对吗?”
  “是这样没错,”柯林说着把双手插进猎装上衣口袋。
  “这我实在不懂,”保险公司的人嘟着嘴唇说。“换做是我脑袋一定会涨得跟气球一样。可是我祖父也是这样,怎么也不肯让夜晚的凉气吹进来。
  “坎贝尔先生也是如此。他把窗口的遮光帘拿开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能够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了。
  “各位先生,让我问你们!那天晚上坎贝尔先生上床的时候,窗户是关上的,也和平常一样闩上了,这点坎贝尔小姐和柯丝蒂·麦塔维琪可以证明。事发后警方在窗户的闩锁上只找到坎贝尔先生的指纹,没发现有其他人的。
  “他做了什么事真是再清楚不过了。10点钟过后,他换上睡衣,拿掉遮光帘,和平常一样上床睡觉。现在那张床铺很整齐,可是当时是皱巴巴的。”
  艾利斯达抽着鼻子。
  “是爱尔丝芭姨母铺的床。她说她觉得应该把房间收拾整齐。”
  查普曼举起手示意他安静。
  “从那个时候到凌晨1点钟之间,他起床,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跳了出去。
  “我知道,我们谈的是坎贝尔先生的哥哥!但我的公司希望把事情弄清楚,我也希望把事情弄清楚。正如我刚才对邓肯先生说的,我认识已故的老坎贝尔先生,他亲自到我们公司在格拉斯哥的办公室找我,签下了最后那份契约。要知道,那并不是我的钱,保险金不是我支付的,要是我觉得有正当理由建议我的公司付这笔金额,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可是你们能担保的确是这样的吗?”
  一片沉默。
  查普曼几近傲慢地做出结语,然后从桌上拿起手提箱和帽子。
  “那只狗提笼——”邓肯又提起。
  查普曼涨红了脸。
  “去他的狗提笼!”他很不专业地发起火来。“各位先生,你们有谁能够想出那只狗提笼在这案子里能起什么作用?”
  柯林·坎贝尔焦躁地走到床边,弯腰摸出那只充满疑点的箱子端详着,那表情像是想狠狠地踢它一脚。
  它近似大型手提箱的大小,但宽度比较像是箱子。深棕色皮革制成,有个像手提箱的把手,顶端两侧各有一片金属钩环,一侧装有铁线网,为了让空气流通用的。
  里头装载某种小宠物……
  亚伦·坎贝尔脑中突然浮现某些怪诞丑恶、不成形的遐想,仿佛是被这古老塔楼房里的邪恶气氛给感染了似的。
  “你们觉得,”亚伦脱口说出。“他会不会是因为被吓坏了才做出那种事?”
  另外3人同时转过身来。
  “吓坏了?”律师重复一遍。
  亚伦望着那只皮革箱子。
  “我不太了解这个名叫埃列克·法柏斯的人,”他说。“不过他似乎是个狠角色。”
  “怎么,亲爱的先生?”
  “假设那天晚上埃列克·法柏斯带了这只箱子来。它看起来就像一般的手提箱。假设他跑来这里,装作要找安格斯摊牌,实际上把这只箱子留了下来。他岔开安格斯的注意力,把箱子藏在床底下,因此安格斯之后并不记得这箱子的事。可是到了半夜,有东西从箱子里跑了出来……”
  听到这里,连艾利斯达·邓肯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查普曼则带着股任何怀疑和猜忌都压抑不了的兴味打量着亚伦。
  “唉,真是的,”他辩驳着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亚伦开始解释。
  “我不希望你们取笑我。不过我的想法是,呃,也许是一只大蜘蛛或者毒蛇之类的东西。要知道,那天晚上月光相当明亮。”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此刻房间里昏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十分奇特的想法,”律师用他单薄干涩的声音呢喃着。“等一下。”
  他往外套口袋摸索着,掏出一本旧皮革记事本。他走到窗前,扶了下夹鼻眼镜,歪头细瞧着里头的某一页。
  “这是女佣柯丝蒂·麦塔维琪的部分证词,”他清清喉咙,开始念。“是从多利斯方言翻成英语的。仔细听了。”
  坎贝尔先生向我和坎贝尔小姐说:“去睡吧,别再胡闹了,我已经把那流氓赶走了。不过,你们看见他那只手提箱了吗?”我们回答没看见,因为我们是在坎贝尔先生将法柏斯先生赶出去之后才赶到的。坎贝尔先生又说:“我敢说他一定会离开这里,好逃避他那些债主。可是我在想他那只箱子跑哪去了?他离开的时候还出手打我,可是两手都是空的。”
  邓肯从夹鼻眼镜上方瞄向众人。
  “你有什么想法,亲爱的先生?”他问。
  保险公司代表一脸不悦。
  “你忘了你曾经告诉我的?你说坎贝尔先生上床睡觉以前,坎贝尔小姐和女佣曾经仔细搜过他的房间,她们没看见床底下有什么箱子。”
  邓肯揉着下巴。在这样的光线下他的脸泛着死尸般的惨白,一头灰发像铁丝似的。
  “没错,”他坦承说。“的确如此。但是同时——”
  他摇了摇头。
  “蛇!”保险公司代表嗤之以鼻。“蜘蛛!傅满洲博士(译注:英国作家Sax Rohmer所虚构的邪恶犯罪者)的玩意儿!老实说,你们听过有哪一种蛇或蜘蛛懂得爬出这箱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钩锁给扣上的?事发过后的那天早上,他们发现这东西的时候,它的两边钩锁都扣得紧紧的。”
  “这确实是个疑点,”邓肯退让说。“但是同时——”
  “况且那东西跑哪里去了?”
  “想想它或许还躲在这房间里,”柯林·坎贝尔咧嘴笑着说。“让人心底有些发毛。”
  华特·查普曼先生迅速戴上他的圆顶高帽。
  “我得走了,”他说。“抱歉,各位。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赶回督努去。要我顺便载你一程吗,邓肯先生?”
  “别走,”柯林说。“两位都留下来喝茶吧。”
  查普曼朝他猛眨眼。
  “喝茶?好样的。你们苏格兰人几点钟吃晚餐啊?”
  “你没得吃晚餐,不过光是茶点就比你吃过的任何晚餐都来得丰盛呢。我们还有上等威士忌,我一直想找机会尝尝的,就拿来招待我们这位满脸红光的英格兰绅士吧。你意下如何?”
  “抱歉,多谢你的好意,我真的得走了。”查普曼气呼呼地穿上外套。“说什么毒蛇蜘蛛,胡扯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如果说那位麦何斯特的子孙说了“玩笑”一词而犯了爱尔丝芭姨母的大忌,那么查普曼这会儿在柯林面前犯的大忌就是说了“怪力乱神”四字。
  柯林的大头缩进宽阔的肩膀里。
  “谁说这当中有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了?”他悄声问。
  查普曼大笑。
  “我可不是指鬼魅魍魉,这有点超出我的职务范围。不过这附近的人似乎认为你们这地方闹鬼,总之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哦?”
  “还有,我绝没有冒犯的意思,”保险公司代表眼睛发亮。“他们对你们这些人似乎没什么好话,说你们是‘一批坏蛋’还是什么的。”
  “我们是一批坏蛋没错。老天!”抱持无神论的医生高傲地说。“有谁否认了吗?我从没否认过。可是闹鬼?拜托……说真的,你总不会认为埃列克·法柏斯拎着只装着鬼怪的狗提笼到处跑吧?”
  “老实说,”查普曼驳斥说。“我认为没有人拎着什么箱子。”他又回复一脸忧虑。“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我们还是找法柏斯先生谈谈比较稳当。”
  “对了,他人在哪里?”亚伦问。
  已经合上笔记本,正带着苦涩微笑专注聆听的律师终于又开口。
  “这也算是奇事一桩。就连查普曼先生你都必须承认,埃列克·法柏斯这个人的行为的确令人起疑——有那么些怪异。因为,你知道,埃列克·法柏斯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八章
  “你是说,”亚伦问。“他真的为了逃避债主而跑掉了?”
  邓肯摇晃着他的夹鼻眼镜。
  “这可是诽谤呢。不是的,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或许他正在某个地方狂欢也不无可能,总之令人不解。亲爱的查普曼,十分令人不解。”
  保险公司代表深吸了口气。
  “各位,”他说。“我恐怕无法继续讨论这话题了。我得趁着还没在黑暗中,走在石阶上摔断脖子以前赶紧离开这里。
  “我只能告诉各位,明天我会找死因调查官谈谈,他应该已经能够断定死因是自杀、意外或谋杀。我们接着该怎么做,就全靠他的判断了。这么说还算公道吧?”
  “谢谢你。我们没有意见,只希望你能多给一点时间。”
  “如果你们确定这是谋杀案,”亚伦突然插嘴。“为什么你们的死因调查官不采取明确一点的步骤?例如,他为什么不向苏格兰场报告?”
  邓肯惊骇到了极点似的望着他。
  “要苏格兰场派人到苏格兰来?”他喃喃念着。“老天!”
  “我倒觉得他们到苏格兰来是名符其实,”亚伦说。“有什么不对?”
  “亲爱的先生,这是行不通的!苏格兰有苏格兰的规矩。”
  “真是这样没错!”查普曼大叫,顺手拿起手提箱。“我才来几个月,对此已经很有感触了。”
  “那么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做呢?”
  “你们这些人在这里无所事事闲嗑牙的时候,”柯林将宽阔的胸膛一挺,“其他人可没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