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脸







第一章黄玉是我的姐姐啊

    就在韩韩射下那串麻雀后不久,他又用火药枪射中了瓦罐寺又翘又尖的飞檐。飞檐上挂着一只铃铛,瓦罐寺作为古庙唯一残留的古铜铃。瓦罐寺缩在泡中的角楼里,山门、山墙、大殿早就坍塌了,只留下一个半间的偏殿来,成了泡中的库房。风吹过、风吹去,铜铃就当当地摇、当当地响。校长听了心里很安逸,校长说,“这只铜铃就是泡中的身份啊。什么叫做破落贵族呢,就是破落了也是贵族啊。”    
    韩韩是在学校放学之后开的枪,几个崇拜他的男生给他望着风,他虚着眼睛瞄了又瞄,一枪侧击在铜铃上,铁砂子飞上去,飞檐的翘角扑扑地响,灰尘和火星子暴溅,铜铃还没有发出声音来,就“波”地一声摔下来,落在韩韩铺在下边的衣服上。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把铜铃拿给我看。铜铃放在我的手上,比我仰望它的时候,显得还要小,小得像一个小酒盅,寒寒碜碜的,绿锈斑斑的,没有纹饰、没有凿刻的年代,看起来一点没有什么贵族气。韩韩说,“怎么样?”我说,“嗯,看不出怎么样。”他嘘了一口气,“妈的,谢特!”这件事倒也没在泡中引起什么大轰动,校长骂了几声,就叫校工重新换了一个新铃铛挂上去。    
    但从那之后,我发现韩韩在以极大的热情收集小玩意。有一回他拿了一副黄铜的门环给我看,我问他哪来的?他说,拣的。路过一家大院,进去逛了逛,就在一煽旧门上拣了回来了。我说,拣是拣起,应该是弯腰、伸手,从地上拣嘛,你怎么是从门上拣呢?你是在偷人家的东西嘛。韩韩虚我一眼,也不生气,他说,照你的意思,我应该先把门板踹倒在地,然后再弯腰拣起,对不对?你真可爱。再过两天,他又给我看了一个三菱越野车的标志牌,我还没有问,他就说,拣的,车屁股上拣的。他把衣服卷起来,在本该挂钥匙的皮带上,挂着一柄小巧精致的小改刀,小而又小,闪闪发光,小改刀那么精致,精致得自己都可以被收藏了。再过两天,我看见韩韩的眼窝熊猫似的肿了一大块。他说,你晓得吗,谢特,我拣奔驰标志的时候,被谁的拳头撞了一下子。    
    他把收集来的小玩意放在书包里,或者系在皮带上。但有一样东西是挂在脖子上,那是一颗小小的黄石头,像蜡一样的黄,又像果冻一样的半透明。他问我,好看吗?我笑了笑,我说你是说这颗石头吗?韩韩虚着眼睛,轻轻哼了哼,他说,石头?《红楼梦》也是一部石头的书。你晓得石头和石头有什么区别吗?    
    我当然不晓得,我就心虚地低了头。我后来才明白,那石头其实是一片不规则的和田玉,很珍贵、很古老的玉,是看起来、摸起来都很安逸的小黄玉。小黄玉粗粗一看就像一片芭蕉叶,叶上凸出一小点,被顺手雕成了一只小而又小的小老鼠。哪有老鼠爬到树叶上的呢,何况还是一片芭蕉叶子呢,然而实在很顽皮,也就实在很好看。韩韩和我都是属鼠的,他居然凑巧就拣到这么一颗小黄玉。    
    他像是晓得我在想什么,他说,“不是拣的,是送的。”送的?谁送的?我自然没有问,但韩韩看得出来,我的确很好奇。他说,“是黄玉送我的。”我说,“黄玉不是在你脖子上挂着吗?怎么是黄玉送你黄玉呢?”韩韩摸着小黄玉,看着窗外说,“黄玉是我的姐姐啊。”    
    我还是听不懂,我说,“我们不都是独生子女吗,你怎么会有姐姐呢?”韩韩把目光收回来,沉思似地看着我。韩韩的目光一向很冷淡,这一小会儿变得很温暖。不过,也只温暖了一小会儿,他说,“你问得太多了,快给我抄作业吧。”    
    后来韩韩一直在收集小玩意,他的热情到我离开泡中的时候,都没有消减过。他甚至宣称,他收集到了慈禧太后的假眼珠,袁世凯用过的鼻烟壶,还有李小龙使过的两截棍……天晓得是真是假呢,反正他都轮换着挂在腰杆上。但直到我初中毕业考上文庙中学时,韩韩脖子上挂着的,还一直是那颗芭蕉叶形状的小黄玉。


第一章回答了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是沦落到泡中的,当然,也可以说,我是被一脚踢到泡中的。我没有撒谎,以我的成绩早该上文庙中学了。文庙中学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同学们都说,何有力不上文庙中学是没有道理的。可道理是什么呢,要讲道理的时候,道理才是道理,不讲道理,那道理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家住驷马巷一间临街的铺板房,我在阁楼上长大。从小学一年级起,我就开始把一张张奖状拿回家。奖状都贴在楼下,贴满了一面墙,黑黢黢的房子,增加一张奖状就增加了一点光芒。客人来的时候,我们吃饭的时候,父母睡觉的时候,都看见奖状在墙上闪着光。这点光也照亮了一条巷子,驷马巷的大人、孩子都把我当做一个奇迹,就像是七月里降落的一朵大雪花。大人教训孩子,都拿我做榜样,而孩子们顶撞别人时,都要说,“你以为驷马巷只有双疤嗦?驷马巷还有何有力!”    
    双疤是驷马巷的第一员狠将。他额头上有一条红通通的刀疤,左眼睑下,又有一块青乎乎的胎记,所以巷子里的人都叫了他双疤。刀疤红通通的,看起来真是一条怨气冲天的蜈蚣虫!而青色胎记,使他的神情显得阴郁和伤感。双疤已经不年轻了,至少要大我十岁以上吧。他曾经短暂地拜访过我,他对我说,“你有麻烦尽管来找我。”但我一次也没有找过他,,即便韩韩把我打成了一滩臭狗屎。    
    小学三年级的下半期,来了一个实习老师给我们上常识课。老师是师范学校的女孩子,大概十八、九岁吧,又漂亮又骄傲,说话倒是一点也不发嗲,干脆利索。她说,“孩子三天开眼,三月短奶,三岁就不尿床,对不对,同学们?”我就举手要求回答问题,老师提问我总是积极争取回答的。那时我还不晓得,有的问题是不需要别人回答的,因为有的人喜欢自问自答。老师就满脸的不高兴,她说,“你要说什么?”我说,“有的孩子九岁还在尿床呢。”老师小巧的鼻孔里哼了两声,她说,“你说谁呢,你说你吗?”我听见老师哼哼,心里发急,就放大了嗓门叫:    
    是的老师我说我呢我昨晚还尿了床你不信你去问我妈妈!    
    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老师漂亮的脸蛋气得白一块红一块。到了最后,她冷笑了起来,我发现漂亮的女人冷笑起来都是特别可怕的。她说,“你胆子也是太大了,真不晓得世上还有一个怕字吗?上课时间哗众取宠啊!”    
    下课以后,她不准我上厕所,把我叫到办公室面壁思过。我说,“老师,我想撒尿,我撒了尿再回来好不好?”她说,“你还在嘲弄常识吗?我不信你的膀胱就那么没耐性?你要尿,就尿给我看看吧。”我急了,我说,“我真的要尿了。”    
    那时候我真的是胆小啊,比现在还要老实和胆小,我站在桌子边,她又没有拉着我,我跑了就跑了,可我不敢跑。我只是哀求她,“老师,我要去撒尿!”她不理我,手里拿了一本《儿童心理学》慢慢地翻……忽然,她惊声尖叫了起来,我发誓她把所有人的耳膜都刺痛了,办公室的老师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把《儿童心理学》卷起来,煽了我一个大耳光,流氓!流氓!她狠狠地骂着,骂得都要泣不成声了,好象真有一个流氓把她怎么了。    
    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撒过一泡尿。我清楚地记得这是早春二月的一个上午天,空气清新,桃花正在校园里舒展地开放,热腾腾的尿把我的裤管都浇透了,热气穿过三层的裤子飘出来,飘出一丝丝紫色的烟雾来。    
    你可以想象,当我拖着湿淋淋的裤子回到教室,有多少同学在冲我发出嘘声啊!接下来是音乐课,那节音乐课结果成了每一个同学都难忘的狂欢节。他们围着我唱啊跳啊,发出合乎节拍的掌声和踏步声,就跟喝醉了酒一样。而我的腿在紫色的烟雾散尽之后,就冻成了两只冰棍了。我低着头,瑟瑟发抖,我现在回忆起来都像是恶梦,我觉得我要熬不过去了,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要被他们淹死了。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女生对我表示了同情,她把一潮一潮涌过来的同学推出去,还塞给我一颗喜之郎的水果冻,她说,“吃糖吧,吃糖吧,别哭给他们看,啊?”这个女同学名叫熊思肥。


第一章文庙中学的一切都在思考着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被计算机分配到泡桐树中学。教务主任早就说过,“何有力,你是去不了文庙中学的,你的素质教育不全面,你还把尿撒在裤子里是不是?你还要好好努力呢,千万别当跛脚子,啊?”    
    文庙中学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听说在北京、成都,或者还有武汉、青岛、哈尔滨……文庙中学都是最好的学校呢。我们小学有两个保送文庙中学的名额,秘密保送,没有张榜,其中一个就是熊思肥。熊思肥祖籍山东肥城,爷爷给她取的名,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意思吧。她爸爸是派出所所长,就管着文庙中学这个辖区的户口和治安。不过,她说她能一直读到文庙中学的高中,是因为她会吹唢呐,而文庙中学正有一个民乐团。    
    我在泡中熬了三年,中考以绝对高分,终于跨进文庙中学。熊思肥见到我的第一面,就跟我热情地拥抱了。当然,她只是伸出圆滚滚的手臂,象征性地搂了搂我的瘦肩膀。她说,“何有力你脸红什么呢,你就把我当做唢呐艺术家吧,艺术家还拘什么小节呢?”她又塞给我一颗喜之郎果冻,她说,“吃吧、吃吧,多好吃的果冻啊!我真爱吃果冻,爱得要命呢。”    
    嗯,熊思肥真好,熊思肥让我觉得暖洋洋的,陌生的文庙中学、大名鼎鼎的文庙中学,一下子也变得像熊思肥的果冻一样,是甜蜜的也是亲切的了。文庙中学是卧虎藏龙的地方,院士就出过十三个。几年前,翁也夫先生第一次来文庙中学颁奖,曾经开了一句玩笑,“联合国的核查小组跑到伊拉克瞎忙什么呢,伊拉克能弄出什么来?文庙中学才是真正的核武库。”当然,翁也夫先生很慈祥地拍拍自家的脑门,他说我说的核武库,是说你们的脑子里都装满了核燃料。文庙中学的校园,是从前的文庙。文庙就是祭祀孔子的场所,大概有两百年了,也可能是两千年了,谁晓得呢,反正校园里有一条青砖墁的道路,通向一座红墙黄瓦的老屋。孔子是大成至圣,所以老屋的气象就很像紫禁城的宫殿。后来盖起来的宿舍和教学楼,都一圈圈环绕着文庙,如同大大小小的儿孙,绕在一个老太爷的膝前。翁也夫先生每一次来文庙中学,都要在文庙给孔子磕头。有一次我亲耳听他叹息,文庙中学的文脉,都藏在这儿了。校长、老师频频点头,是很诚恳也很感动的样子。我听了,却是半懂半不懂的。我们是作为各年级的前十名接受也夫先生接见的。也就是说,全市有几十万中学生,能够进文庙中学的只有一千人。而有幸和也夫先生一同磕头的,只是一千人中的六十人。    
    我回家给父母说了,母亲用带碱味的手抚摸着我的手,她说,“好好念书,有力。”父亲用干裂的嘴唇咂着酒杯,他说,“你真的要好好念书,有力。”是啊,我不好好念书,千辛万苦考上文庙中学,为的什么呢?在文庙的后边,有一块水塘,塘里植满了莲藕,夏天是荷叶和莲花,冬天都干了,耷了脑袋,像是在睡觉。但我更愿意想象它们其实在思考。在文庙中学,所有沉默的东西,一棵树,一块砖头,我都愿意想象它们是在思考着。思考难题,思考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或者呢,默记英语单词,默记圆周率到小数点后边一百位……任何事物都不是偶然的,不思考,这些沉默的东西为什么恰好是在文庙中学呢?    
    水塘边立着一块巨大的鹅卵石,真像鹅蛋一样光光滑滑的,上边凿着两个大字是“方塘”,“方塘”下边刻着朱熹的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在那块鹅卵石的边上,还立着一排宣传栏,宣传栏里贴着文庙中学出身的十三个院士的照片。每天我很早就到学校了,我经过院士们深刻的眼光,经过朱熹深刻的诗句,诵读着英语、圆周率和各种各样的等式、不等式……。我觉得泡桐树中学离我很遥远了,韩韩也离我很遥远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我十九岁的这一年,终于获得也夫金奖的当天,也就是我离高考只有三个月的时候,我居然又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