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脸
十点钟,我们要给洋洋开PART。”她伸出一根指头,啪地一下,把相册合拢了。她说,“阿姨改天赔你一副新圆规,啊?”我走到门口,刚要拉门,她却把我的手拉住了。她说,“阿姨给你留一个电话吧。”她一手拉住我的手,一手用大号荧光笔在我手心写。她一顿一顿地,笔尖嗤嗤地响,数字就像从地下冒出来,闪着神秘的光。“去吧,”她推了我一把。
我再次拉住门,门却一下子打开了。站在门口的人,烧成灰我也能够认出他是谁。我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连腿都软了。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他虚着的眼睛根本没有注意我,他的目光懒懒地掠过我的肩膀,看着客厅里的他妈妈。我下到楼梯拐角处,听到韩韩忽然大骂了一声:“Shit!”门澎地一声炸响,关上了。
我在路灯下走着,觉得很荒谬,我居然被一个女人吻过了!我在家对门的干杂店买了两个水晶之恋的果冻,放在嘴里慢慢地咂。接吻真的就像吃果冻?真的就跟吃果冻一样了,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还要接吻呢?
第三章于洋洋很不舒服地仰望着高楼和夜空
第二天我就到文庙中学上学了。熊思肥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摸了摸我的额头,她说,“烧是好象不烧了,你倒是学会撒谎了。”我说,“熊思肥你为什么没去报警呢?我真怕你去报警呢。”熊思肥嚼着一颗“喜之郎”,她说,“是啊,我是准备要去报警的,可是我妈妈把我拉走了。她拉我去参加一个明星的派对。当然,那是她们的明星了,是她们从前的格力高里•;派克呢!”我说,“感觉怎么样?”她还是邪气地笑,“感觉,去问我的妈妈吧,只要我妈妈开心就好了。为了让她开心,我还冲着她们的老明星吹了一曲《喜洋洋》。”
我哈哈大笑起来,“喜洋洋、喜洋洋,那个家伙,她们不是都叫他洋洋吗?”熊思肥愣了,她说,“你从不追星的,一追就追了一颗古老的星。”我把眼皮耷下来,嗫嗫嚅嚅说,“我晓得什么追星啊,今天报上都登了,公交车上都在议论呢,那么大的事情,全城的人谁不晓得啊?〃熊思肥当胸给了我一拳头,“真的?我就晓得你不会说假话。我妈妈又该得意了,她会说,姜嘛,还是老的辣。”
放学后,她硬拉我去“必胜客”吃比萨。我去盛沙拉的时候,她就拣起一沓别人扔下报纸看。我端了沙拉回来,她愤愤地扬起报纸,差点给我煽过来,“你说所有报纸都刊登了于洋洋回来的消息,我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一个字。老实人撒谎,全都是弥天大谎吧?!”
我无奈地叹口气,我能把这一切跟她解释清楚吗?我怎么可能从吃烤红苕,说到韩韩妈妈的“水晶之恋”呢?而且,我如何描述韩韩妈妈给我的一个吻?我难道还可以诚实地告诉她,接吻其实没什么,就像吃果冻的时候,嘴唇多用了一点力?我说了,熊思肥还不把那一碗沙拉全砸到我脸上来?!我索性吃着比萨装哑巴。
忽然,我听到一个女人在黑暗中发笑,随即看见就在紧邻我们的格子里,坐着韩韩的妈妈,就是那个第一个吻了我的女人。她面朝一个我看不清面目的男子,两只手支起一个倒写的V字,支起她的瘦削的下巴,而她手里还拈着叉子,很调皮、很痴情地看着他。那个男子的肩膀很厚实、很宽阔,扛起一颗巨大的头颅来,他千真万确就是那个倾倒一片中老年妇女的于洋洋。
我们走出“必胜客”的时候,飘着小雨,大街灯火辉煌。韩韩妈妈和于洋洋也恰好走在我们的前边。于洋洋的背影肥胖得像是一头熊,韩韩妈妈小鸟依人似地依在他胳臂弯的最里边。她朝他说了一句什么,他侧过身子,埋下头,在她的头顶上吻了一下子。就在这时,他们却愣住了:在他们跟前,站着韩韩和他的伙伴。韩韩的眼睛倦怠地虚着,他的声音也是倦怠的沙哑,他说,“我等了你好久了,你玩得还好吧?”他不说“你们”,他说“你”,他只盯地一个人,就是他妈妈。
韩韩一步步地走拢来,他柔声地对他妈妈说,“回去吧,你该回家去了,对不对?”
不,他妈妈坚决地扭了扭脖子。她说,“你凭什么要管我的事?你是一个记得回家的儿子吗?”“回去吧,”韩韩柔声说,“野了这么多天,你该回家了。”韩韩妈妈冷笑了一声。
我微微吃了一惊,我发现,天下女人都是很会冷笑的,只是冷笑和冷笑不一样,这一声冷笑,是莫测高深,又藏着狠劲的。韩韩妈妈哼了一声,伸手把韩韩拨开去,因为韩韩已经走得很近了,完全挡住了他母亲的道。
我也注意到,于洋洋一直用头对着韩韩的头,也就是说,他是用脸在对着韩韩的脸。但韩韩不看于洋洋。韩韩突然荡开他妈妈的手,轻声轻气骂了一句“贱货”!左手一扬,一耳光煽在他妈妈的脸上。这一耳光挟着风和雨水,绵叽叽地响。韩韩妈妈捂住脸,全懵了,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于洋洋出手一抓,抓住了韩韩的领口,一手握成拳头就要砸过去。他说,“王八蛋!王八蛋!你他妈的还是一个人吗?!”
但是,韩韩伙伴的火药枪突然把于洋洋的下巴顶住了。枪管狠狠顶住他的宽阔的下巴,把他的巨大的头颅也很不舒服地顶了起来了。于洋洋很不舒服地仰望着灿烂的高楼和夜空。他仰望得非常不情愿。“对不起,”韩韩说,“你不该管我们的家务事。”
第三章子虚乌有的东西她却给我找到了
我和熊思肥在街头分手时,她说,“你刚才看到了吗,韩韩的裤腰带上系着两个小玩意儿,一个是屎壳郎,一个就是你的金质奖。”我嘘了一口气,我说,“Shit!”熊思肥说,“你说什么?”我说,“妈的×!”
当晚我睡不着,翻来覆去都在想韩韩:说什么金榜题名,鲤鱼跳龙门,如果我在韩韩眼里什么都不是,金榜、龙门,对我又算什么呢?即便我哪一天戴上了博士帽,韩韩还虚着眼睛来看我,那我就依然是一滩臭狗屎!
过了几天,我偶然看见熊思肥的班主任在请求她,托她爸爸为他太太的领导取回因酒后驾车被吊扣的驾驶证。熊思肥满口答应了。我有点诧异地对她说,“这不像是你的为人吧?”她笑道,“是吗?为人就是做人吧,做人总得要有面子吧,就是一棵树,也应该有一张皮,是不是?况且,我不是要靠我爸爸打天下。我虽然考试得不到高分,但我有唢呐,有自信,有聪明,我还要得到别人的尊敬。何有力,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吧,没有尊严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我把脸别过去,风把我的一颗泪水吹落到脸上。上课的时候,我心不在焉,一直在苦苦地设想着,应该如何夺回我的金牌。
我设想的第一种方式是,再寻找一个借口去韩韩家,乘韩韩妈妈不备的时候,从橱柜里把金牌偷走。然而,偷走自己的金牌,并不能找回我的尊严,反而会让自己内心难堪和自怜。第二种方式是,对韩韩的妈妈说明事情的真相,然后无论她同意与否,都理直气壮,强行打开或者砸开橱柜,把金牌取走。但从韩韩那儿看来,我仍然是一个懦夫吧,因为,我在逃避他。第三种方式,就是找到韩韩本人,向他索要我的金牌。这就没什么遗留问题了,我可以向他、向自己证明,我是一个不可欺侮的人。他会掏出火药枪顶着我的脑袋吗?他会的,不然他就不是韩韩了。在我记忆里,韩韩什么都不怕,韩韩什么事情都敢做,当然,也包括他敢煽自己的妈妈一耳光。
我们上初二的时候,语文老师曾经要我们写一篇作文,叫做《我的妈妈》。每一个同学都写了自己的妈妈,而韩韩写的不是妈妈,是黄河。老师批评他文不对题。但他嬉皮笑脸地说,“黄河母亲、黄河母亲,我们耳朵都听起茧巴了,未必然黄河就不是母亲了?”全班哄堂大笑。我现在能确信,他和他妈妈的关系,与我们和妈妈的关系不一样。
下午放学后,我在走到文庙街口的干杂店,给韩韩家打了一个电话。话筒那边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喂?”我吃了一惊,一下子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从没有想到过,接电话的人可能是别人。过了一小会儿,我取出熊思肥给我的口罩戴在嘴巴上。我再次拨通了电话,还是那个陌生男人接的电话。他说,“喂?”我憋了憋嗓子,很镇定地,也说了一声,“喂!”他说,“你找谁?”我说,“我找韩韩的家长。我是他的班主任。”他喘了一口气,如同火车到站时吐了一团白烟。他说,“等一等,你跟他的妈妈谈谈吧。”我说,“那你是谁——那你是他的爸爸吗?”但是他已经把话筒波地一声搁下了,我听见话筒在尖锐地叫,接着他在喊,就像是隔着会议室一样宽敞的客厅在喊着,“是老师,是老师,要找韩韩的妈妈听电话!”过了很久,仿佛是过了一百个光年吧,话筒里有了声音,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虽然沙哑得像说不出话了,但我还是能听出来,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好,老师……老师,我是韩韩的妈妈。”我把口罩取下来,我说,“你好,我是……是我。”
她哦了一声,似乎没有犹豫就听出了我是谁。我忽然说不出话来了。我本来是准备好了,要在电话上把我和她儿子的事情,给她说得明明白白的,而且我要她转告她儿子,我要他自己把金质奖牌给我送回来。她在那边说话了,“好吧,你来吧,来看看我,好吗?你的圆规,我给你找到了。你来吧,好吗?”我像是忽然被冷风呛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圆规,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我上次去她家顺便撒的一个谎,她却说她给我找到了。我想起那个接电话的陌生人,犹豫了一下子,但我还是说,“好吧,好吧,阿姨,我来你家取圆规。”
第三章她举着圆规像举着锋利的刀
我推门进去,韩韩的妈妈站在黄昏的窗边,痴痴地望着大剧院。我叫了一声,“阿姨,我来了。”她别过头来看着我,“来了?来了就好。”她的脸可怕地浮肿着,眼睑下的小皱纹密密地生出来,虚弱而无助。她说,“他打了我。”我说,“我看到了,在必胜客的门外,你儿子煽了你的耳光。他,是一个混蛋。”她的眼里带着惊讶和委屈,“不,不是韩韩,是于洋洋。于洋洋打了我,他还骂了我,他骂我是贱货。”我说,“你对于洋洋那么……痴情的,他怎么还会打你呢?痴情?”她说,“你一个娃娃,懂什么是痴情呢?他打的就是我的痴情啊。
他是从北京回来办理退休手续的,办完手续他就要走,我求他别走,别走,可他还是要走。我求他留下来,别走,别走,别走……我说,你只有在我这儿才是于洋洋,你在北京什么都不是。他就煽了我一耳光。”我说,“那么,他呢,接电话的那个人?”她说,“是韩韩的爸爸吧?他走了。他上剧组了。”
韩韩的爸爸被称为化妆大师,各剧组的抢手货。韩韩妈妈再次向我摊开旧相册,她说,“喏,这就是我们当年的大师了。”照片上的主角依然是当年的于洋洋,他右边搂着还是小姑娘的韩韩妈妈,左边搂着还是小伙子的韩韩爸爸。她说,“唉,那是我们大剧院最美好的时光啊,——我们都很崇拜他,傻瓜一样地崇拜他。他喜欢拍拍这个女孩的脑袋,拍拍那个女孩的脸蛋,好象是随随便便拍一头蠢驴,其实他心里最清楚,被他拍过的女孩,简直都要被他拍晕了,可他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我说,“我懂了,阿姨,你也是被他一拍就拍晕了吧?”她难为情地笑了笑,“没有,他没有拍我。他让我给他系领带,他那么高,我那么小,我踮着脚尖给他系,他鼻子里的风不停地吹在我脸上,我系了又系,怎么也系不好,歪歪扭扭,松松垮垮,我都要哭了。”我说,“他骂你了吧,骂你是一个小傻瓜?”她很惊讶地看着我,“天,你怎么晓得呢?他真是一个大坏蛋!”我笑起来,“电影里的大坏蛋都是这么做的啊。”
我问韩韩的爸爸恨不恨于洋洋,她说,“他才不恨呢,洋洋人缘好得很,从不招人恨。那时候,他初出茅庐,又嫩又胆怯,没人找他化妆,于洋洋正主演《日出》,一天演一场,就很慷慨地请他天天给自己化妆,他一下子就成了化妆大师了。”
我说,“阿姨,你说过的,于洋洋是方先生,你是小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你演小东西。”她别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看我,“我说过吗?我是……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有些惊讶地看看她,我说,“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