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铺天盖地





    第一集     
    冬天里想起春日的花事;像是谁在叫醒耳朵:春逝是一种可怕的美丽;但又是我无比爱好的忧愁。如同我爱黑夜其实比白天多;忧愁反而让我踏实和安全。至于欢喜;遇上的时候会忐忑不安、受宠若惊;甚至;满怀恐惧。    
    南山的春日之艳的确让人向往。那是一种恍惚的向往;身不由己;虽死犹赴——那样的季节;雨水入夜;晨生云烟。仿佛;神女转身;除却了巫山也是云雨也是多情。于是;南山的初春还阴湿漉漉;清瘦得我见犹怜,转眼却缤纷新嫁了——玫瑰园的紫兰;蔷薇园的杜鹃;樱花拥挤了天空;倾城的惊艳;像天堂般的幻影。但;李贵阳鸟却穿过花团锦簇;躲进云层;然后一声声喊:李贵阳。也许我们永远不知鸟类的尖叫会提醒我们什么。不过;春天突然就结束,樱花待不住枝头;匆匆随了西风。    
    每次看到南山的樱花不管不顾地飘坠;心会寒;多少能体会东瀛人与生俱来的悲情。     
    许多的花草不过是因衰而败;樱花之毁;却在绚烂的极至。东瀛人看到了生的局促、无常;所以放纵痛苦。而我们汉民族却在其中领略到一种“谛观”——大美时放弃的顶点快感。汉民族讲求现世现报;奉行好死不如赖活。也许以傲慢的偏见来看;我们是不太懂忧伤的民族。但;只要想想我们的老孔子两千多年前就站在水边哀叹:逝者如斯夫。那样的对生命的痛和无奈;力透纸背;至今还令人颤栗。只是我们学会了包扎伤口;收拾琐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又如何。    
    譬如说;真到了冬天;南山寂寞之极;我仍会在某个夜晚;摸到后山垭的一道弯;举起手电筒;探梅。想起无边无际的腊梅在天光下也是清冷的;便念叨一句古人的诗:只恐夜深花睡去。却发现;梅真的睡了;还酣然。而花气袭人;汹涌而毅然;就像许多曾在这座山上来来往往的女人。     
    第二集     
    去年圣诞前;我去了南山腹地的黄山“松厅”。它突然因宋美龄近些时逝世引起的话题而有了热闹;虽然里边的情形像个匆匆搭起的秀场布景。    
    “松厅”至少在外表上是很中国很文艺的。但宽且蜿蜒的回廊;却是南亚洲的情绪——红漆木地板;低矮的护栏。重庆又是那么多雨;被松针筛下来的雨水会弄湿护栏;徘徊的美人其实是无处可依的。    
    我却坐在了“松厅”的护栏上。下午4点的冬阳里;60多年前的松已稀疏;几步外的闲菊野蒿;几步内的暗色青苔;掩不住的时光水渍;凄清、惶惶。只有通往孔二小姐别墅的小径两旁;鸢尾狂放而碧翠。很贱很玩命的东西;冬天它不开花。但它一旦举出长长的花枝;也很风骚。 那种暗地妖娆;像极了“松厅”女主人曾有的鹊尾淡妆——那是我最喜欢的她的一张照片;正大仙容;友善而和煦的美。不懂美国人为何欣赏一张剑拔弩张的脸——当年荣登《时代周刊》封面的那双眼睛暗藏锋利;纸灰画出的眉却是举重若轻;而红彩的唇;紧闭;像紫禁城的大门;拒人千里。其实;当时的这位东方美人充当的是一位落难公主;向富豪们伸手SOS;所以封面上写了这样的话:她和中国知道忍耐意味着什么。     
    我们一直知道太阳的背面是月亮;却不知月之背面有怎样的得失。一座城市的沦陷;能够成全张爱玲的小人物苟且的爱,萤火的温暖在倾城中;也能让人泪流满面。何况以整个中国的苦难与决战精神作了底色;风华绝代的东方美人;倾倒一座白宫以及罗斯福、马歇尔这等正义男人和更多更多爱好和平的盟友;又算得了什么? 想来;那竟是宋美龄的极艳;她像一朵火玫瑰怒放于中国重庆的南山;又像轰响的战机;盘旋在美利坚的上空。但;这架战机在美国以及周边地区待的时间似乎太长;干脆让人怀疑她把那里当成了娘家——逃避男人或挑战男人的娘家。    
    有时月的背面真实得让人害怕。就像今天我们如此凭吊的“松厅”;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最紧要的几年;它其实是寂寞之宫;经常被女主人——这位喝美国奶长大的女儿;撂到地老天荒的故国,人去了他乡。里面壁炉二三;不过是虚拟;如同女主人看上去很美的婚姻。 1944年关于老蒋的绯闻很富有娱乐精神:说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小姐”被老蒋金屋藏娇了;重庆鸟语花香的地方都成了他们调情的欢场。而高贵华丽的“第一夫人”就这样被无耻地出卖。怨妇的诞生真是防不胜防;纵有美貌、才情、甚至权势打造的结实之盾;面对男人强权又贪婪之矛时;也只能百孔千疮。     
    写到这里;我已是于心不忍。想到一位艳光四射而骄傲的女人;要启动素日旗袍修身,娉婷而行的手足;去丈夫房里“捉奸”;然后像村妇似的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就为她设身处地地痛。老天的羞辱;往往是这样没心没肺的。    
    接下来情节完全是中国版的《乱世佳人》:宋家小妹举起美丽的花瓶向老公头上砸去;像郝思嘉在卫希礼书房里撒的野。我欣赏女人有这样的霸道;恶狠狠地大声说不。甚至;像樱花般的不管不顾;宁为玉碎也是一种高贵。     
    


第一部分:丹巴美人宋美龄:南山上的艳与寂(2)

    可惜宋美龄不会;她只能点到为止。除了“忍气吞声”;跑娘家似地待在美国赌赌气;还得挎着夫君的胳膊到开罗会议那些大场合,去对罗斯福、丘吉尔巧笑倩兮。     
    这便是一个名女人的尴尬;期期艾艾的恨、欲说还休的哀。倒让人羡慕起著名的白莎小姐;南山上另一位暗香犹存的女战士。她也许是第三者的“先驱”;不伦之爱的夏娃。但至少;她对自己爱与恨的表达雷霆万钧。为了爱的高贵;竟在文峰塔上以死相祭。她的柔质旗袍拂过塔四周的尘土和明暗不定的光线;花朵般的腾空;再落下;每一秒钟的过程都暗示着今世的樱花;揉碎大艳大寂;在所不惜。     
    第三集     
    我们内心里其实是喜欢红颜薄命的。很私心地希望美人都比若樱花;大美来临激流勇退;绝不拖泥带水。     
    她却是个例外;她的存在已超越了我们的审美权限:她活过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活成了祖母们的祖母;却仍是蛾眉、红唇、旗袍修身;一停眸;美人百岁还是美人。     
    有关她的一生;人们爱用“美丽与哀愁”来解构。细细算来;她的大美时节恰恰是抗日的烽火岁月;血与火交织的废墟上;她的从容、慈悲、奋争;甚至有点造作的小女人的鬼把戏和撒娇;都亦正亦邪;优雅而妖媚。她用让女人仰视却疏离的面容覆盖了男人。那是一种性感的诱惑加上知性的征服;很母性也很情人:陈纳德、马歇尔、威尔基;不是成了她的骑士、追星族;便是绯色的男主角。连“古板”而傲慢、浑身散发着殖民者气息的丘吉尔;一见到她;也会忘情地喃喃:这个骄矜和妩媚的女人;的确让人极为心动。     
    然而;女人如花花似梦。她的美丽何其短暂;哀愁却是时光漫漫;漫长得连传奇都步履蹒跚了。天上人间;谁还有多余的光阴去缠绵?于是;她不再说话。曾经在美利坚国会上口若悬河的嘴;一抹淡笑便让所有的秘密、风流和痛苦尘封。她的安静;得到岁月的谅解和宽恕;并差点就遗忘了她。她竟活过了106岁。最后;寿终正寝。     
    大结局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最后的文字时;另一位芳华绝代的女人;在2003年与2004年的接壤口;突然撒手。梅艳芳;斜睨的媚;低头的悲;如此贴切地注解了张爱玲的那种手势——凄凉的;哀婉的。她的烈焰红唇;陪衬她恨嫁的心;那是不能补的天。只好命若樱花;粉碎也粉碎得如诗如画;最后舞台上的呼风唤雨;不过是杜鹃啼血;一叫;春归。     
    人的命;像宋美龄那样长也不够长;像梅艳芳那样短也不算短。二者不能作比。艳与寂、悲与喜、生与死都是我们做不了主的事情。就像宋美龄所说的;上帝让我活着;我不敢轻易去死。上帝让我死;我决不苟且地活着……上帝也让我等芸芸众生以悲厉或常态之心;送走一代代的美人;然后;各自生活。     
    当我离开“松厅”;几乎下完了整个石梯的时候;回头;电话铃响了;像那种鸟在云层里喊:李贵阳。这是一个素淡日子;腊梅的活着或死亡;都会一寸寸芬芳了空气;整个南山排山倒海地香。我欢喜这样小恩小惠的幸福;美人的生死又与我何干呢?    
    


第一部分:丹巴美人曾家岩:胡蝴的来去(1)

    我想起的胡蝶;也一直是我心深处的姐姐;再白发苍苍;也无法当她是老祖母。她也从没有周璇那样的天真浪漫过;似乎一出生就是女人了;坐在那里;抿着嘴;连淡笑也不是;却弄出了深不可测的酒窝。    
    重庆曾家岩的那条路;像一段爱情;一直在我心底垫着底。我想;因为它;我对重庆这个以火锅著名而充满干燥、形而下物欲的故城;多了一分敬爱。    
    春秋两季;我会找着许多理由;溜达于这条路;看一路的黄桷树不分时节地各自凋零或发芽。枯黄与嫩绿间;没有道理;只有自顾自的一生一世。     
    今年清明后那一天;我又去了那里。我坐在庞大的旅游客车上;像个过客样穿行于自己的家园;却没料到马上就被一种背叛激怒——曾家岩;也称作中山四路的这条路;已被房地产商侵入、割据。灰色的长围墙圈住的地盘;一幢幢曾经住过风云人物而显出神秘气质的小楼;被肢解得七零八落。兵荒马乱的工地上;一树桐籽花紫银银地开着;没有房屋的作衬;它几乎像开在旷野里;孤寂、绝望;却又是深情厚意。    
    我很疑惑的是;这许多年的来往;从没注意到桐籽树在这里也渲染出颓丧却清幽的氤氲。尤其是这棵桐籽树几乎高大得可怕;风吹它的花瓣;落在青色的楼廊里;不经意;一夜就会有厚厚一层。紫色的残败;在万物朝前赶着的春天;更是一种苦大仇深似的残酷。     
    那个曾经客居这里的女人;看到这树桐籽花,看到这样粗糙花朵的飘飞也有自己多愁善感的态度;会作如何的感想?她该是注意到这树紫银银的桐籽花的;毕竟只是一墙之隔;而它又那么具有川东地区的风情和天涯之感。这都是这个上海女人当初无法设想的——天远地远的重庆;破旧欲坠的吊脚楼;阴湿天气里;想一晌贪欢;也会冷得飕飕发抖。     
    我说的这个女人;叫胡蝶;中国电影史上第一位影后。她曾在这里的戴公馆内蹉跎了好些时日;真像飞得飘摇的蝴蝶;一入黑漆大门;便已万劫不复——那样森然的大门、那样高厚的墙本身就是为紧锁和密封准备的。谁也无法冲破这片黑压压的坚固。胡蝶不行;她的丈夫潘有声不行。甚至连戴笠自己也不行。     
    所谓的戴公馆是2003年才被重庆市政府列为文物保护对象的。这又证明现代的人愈来愈有客观的态度。而我如此看重它;一点都不因为戴笠;只为胡蝶曾有的来去。尤其是春意阑珊的傍晚;倚靠着依然森森的大黑门;目睹里边的动静;我会突然想起些什么……    
    这里真是换了人间;一幢三层楼的房子;拥挤着纷纭的人家。走廊上挂满了质地低档的衣裤;有人家用换气扇拼命往外排油烟;石坎上;一辆脏兮兮的拖车被粗大的铁链子套在黄桷树下;防盗。     
    也算是报应了;当年戴笠机关用尽;滴水不漏的戴公馆;如今也就是个大杂院;喧闹着普罗大众琐碎日子的嘻笑怒骂。    
    但一切都有着热腾腾的明朗;我甚至嗅着一股子缥缈的香气。望望楼屋前两棵黄桷树;一在破旧;一在出新;它们与香风是无干的。我透过底楼的门洞;看得见后院低矮的石栏杆。黄野菊在那里风姿绰约;还有更多的树木草丛组成坡坎下的绿意。或许它们中的一两种会散发出可人的香气来;又或许它们的杂生也会制造不可知的清新。还因为坡下就是嘉陵江了;谁又知道江水不会吐气如兰?     
    我真的就想起点什么——海子的那句诗。他说;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只想起你。     
    我想起的胡蝶;也一直是我心深处的姐姐;再白发苍苍;也无法当她是老祖母。她也从没有周璇那样的天真浪漫过;似乎一出生就是女人了;坐在那里;抿着嘴;连淡笑也不是;却弄出了深不可测的酒窝。     
    仔细地看过胡蝶的许多照片;发现她其实是不太会笑的女人。总是笑不露齿地端着、拿份儿;美得不动声色;或者是造做。但你把她丢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那群女明星中去比较;她仍是比阮玲玉的眉眼更雍容;比周璇的小家碧玉更大家气质……有时候;我们也会怀疑牡丹艳冠群芳的能力。但牡丹率性而开时;那样的气闲神定、呼朋唤友;总让人有着意外的惊心。     
    我一直觉得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娱乐界打造的那批女星;才是真正韵味上的东方美女:缓缓滑动着的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