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出世






这个边义夫忠心不渝的追随者和盟兄弟,现在担任着边义夫当年担任过的职务:总联络。

总联络当然应该有个望远镜,边义夫微笑着想,觉得那时自己与王三顺争一个单管黄铜望远镜实是很滑稽的。

想到那个单管黄铜望远镜时,边义夫也想到了霞姑,想到了李二爷,想到了白天河,还想到了倒在他洋刀下的独眼大汉。

正是他们造就了今日的他。

边义夫知道,他对他们这些先驱同仁是应该保留自己永远的敬意的,良心和理智也时刻提醒他记住这一点。

可也是奇怪,真率着讨逆军站在这血泪城下了,当初的悔痛和愧疚却无了踪影,就连对这些先驱同仁的思念也是淡淡的。

毕府鸿门宴上的惨事,就像一个好了许久的伤口,在最初的创痛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是浅浅的疤痕了。

信步攀到身边的一座高大的坟头上,边义夫仰望着白云翻滚的民国2年的天空,颇具理性的继续着自己思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不论打啥旗号,他都得为自己干了。母亲说得对,他已没有退路,他只有在这条征战的路上走到底了。

他或许会干好,霞姑和前步二标千余弟兄,已用自己浸着艳红鲜血的躯体构筑了一座尸山,垫高了他眺望未来的视线和目光,他再干不好就说不过去了。

六路主力在等待总司令边义夫的命令,边义夫却迟迟不下命令。

当王三顺爬到坟头上,向边义夫请命时,边义夫一言不发,接过王三顺手中的望远镜,对着城头看了半天,才习惯的〃考〃起了王三顺:〃三顺呀,霞姑、李二爷、白天河,这些最优秀的悍将都不在了,你说这城咱还能打开么?〃

王三顺坚定地道:〃我看打得开!〃

边义夫点了一下头,一步一滑从野草丛生的坟头上走下来,走下后,又脱下戴在手上的白手套,把沾到马靴上的坟土掸了掸,才立直身子,平静地下达了总攻击的命令。

伴着升上黎明天空的信号弹,十二门铁炮轰响了,决死队的第一轮攻城开始了。枪声、炮声和呐喊声犹如雷震,大地在脚下颤抖,新洪城头笼罩在一片如云的烟幛和血红色的火光之中,情形甚为壮观。

边义夫这才激动起来,重新戴上白手套,手指着在枪声炮火中逼近城墙下的决死队弟兄,无限感慨地对王三顺道:〃三顺,你懂么?我们今日是在创造历史哩!历史就是这样轰轰烈烈演进的。〃

王三顺笔直一个立正说:〃是的,边爷,创造历史,还轰轰烈烈演进……〃

第一章

卜守茹不相信父亲的世界会在短短十几天里垮掉。

望着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一路上连绵不绝的凄惶景致,卜守茹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份凄惶是惨白的,一场大雪覆盖了石城,也遮掩了械斗留下的一切痕迹。天色灰暗,像笼着一团僵死凝结的雾,使人忧郁。

卜守茹坐在小轿上,随着轿杠有节奏的〃吱呀〃声,木然前行,把父亲的世界一点点抛在身后……

时近黄昏,周遭静静的,绝少轿子行人的喧嚣,亦无喇叭号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乘孤轿的颤声,和轿夫巴庆达与仇三爷的喘息声,再就是他们脚下皂靴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了。

天是很冷的,巴庆达和仇三爷直流清鼻涕,脑后的辫梢上结着冰,抬轿时都袖着手。卜守茹却没觉着冷,穿着身绿缎薄袄,披了条猩红斗篷,极端庄地坐在轿上,脸色如同积雪一般苍白。

景观大改,父亲的世界已经倾覆。

那门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轿号,现如今无一例外全被查封。

盖着官府朱印的封条交叉贴在合严或未合严的门板上,令人心悸。

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见了,不知是轿号里的管事败逃时摘走了,还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几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狭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脚步踩进了积雪里,冻得梆硬,想扯都扯不下来……

卜守茹不愿相信这一切。

她分明记得,父亲的轿行不久前还是城中一景。

那时,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亲的地盘。

父亲常穿着团龙黑绸长衫,把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盘在头顶,神像也似的坐在城中大观道旁的独香亭茶楼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壶,向西眺望,在心里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时的父亲是傲气的,几乎从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继父亲苦心创出的世界。在父亲眼里,她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而父亲是从不愿赔钱的,他只要赚钱,赚更多的钱,置更多的轿子,设更多的轿号,借以成就一轮又一轮疯狂的扩张。

在卜守茹的记忆中,父亲从未有过慈祥的面孔,她从儿时到如今的所有欢笑,都来自巴庆达,她的巴哥哥,没有一点一滴是来自父亲。父亲甚至从未抱过她,从未亲过她。就是在母亲死后,她到城里来的最初的日子里,父亲也没亲过她。

亲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怀里和肩上长大的。

有一阵子,父亲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轿行里自生自灭。

父亲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轿子上,这个原本一文不名的乡巴佬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败,且会败得这么惨……

孤轿顺大观道缓缓行进,飘乎于半空中的卜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视着自己乡巴佬父亲的全部失败,心中怪空落的。

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亲情?有几多父女亲情?直到卜守茹从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说不清的。

沿途还能看到许多被砸烂的轿子。

各式各样的破轿歪倒在路旁的积雪里,像一堆堆弃物,全无了轿子的模样。

最惨的是独香亭茶楼旁的独香号,几十乘花轿、差轿是被一把火烧掉的,烧得不彻底,许多轿子的残框依然挺立着,连日大雪都没能遮严那刺目的焦黑。轿号的门脸被火烧去了半边,两扇已不成其为门的门上也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旁还有一张缉拿革命党的官府告示。

独香号是父亲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雪夜,父亲撇下刚刚出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亲,怀揣着两个冻得梆硬的窝窝头,闯到了城里,就在独香号里抬轿。

那当儿,独香号是马二爷的,父亲给马二爷抬轿是白抬,只赏饭没工钱。三年以后,马二爷和四喜花轿行的白老大拼起来了,白老大要父亲到他的花轿行去做红事班头,父亲这才找到了马二爷,开始了第一次摊牌:或者自今以后离开马二爷,到白老大的花轿行去做班头;或者马二爷赏五乘小轿,让他一边为马二爷效力,一边在马二爷的招牌下经营自己的轿号。

马二爷那时的对手是白老大,一心想着的是搞垮四喜花轿行,绝没想到父亲日后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当下便答应了。

于是,父亲为了那五乘小轿,卖力地替马二爷打架,脸上被白老大的人划了一刀,一只左眼也被打瞎了。

这么一来,父亲才有了借以发家的五乘小轿,及至后来拥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

卜守茹最早认识父亲和父亲的世界,也是在独香号里。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被一帮大人簇拥着,在母亲坟前磕头。一顶来自城里的带花布裙边的小轿飘然而至,要接她进城。

抬轿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爷。

巴哥哥那时只十五,豆芽菜般细长,老瞅着她笑。

仇三爷那会儿还不是爷,众人都唤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轿,一轿抬了八十里,进城到了独香号门口。

父亲穿一身蓝布红边的号衣,在轿号门口立着,用一只没瞎的独眼死死盯着她看,看了半天才说:〃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着爹,猫儿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怀里躲。父亲〃哼〃了一声,塞给她一个玉米饼,抬着轿子应差去了,——好像是为哪个大户主搬家,去了许多差轿。

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门洞里的风很大,风将父亲的号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亲弯驼着的背。父亲的背让蓝号衣映着,也是蓝色的,闪着阴森的汗光……

都过去了。

父亲风光了许多年后,又回到了原地。

这乡巴佬从马二爷手里起家,又栽在马二爷手里了。

卜守茹揣摸,马二爷怕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仇恨,更是为了毁掉父亲东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亲的脚筋,放火烧掉独香号的。也许从将五乘小轿赏给父亲的那天起,马二爷心头就点起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停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

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在这儿耍,还在这儿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子曰〃。

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吱吱拉拉响,一股子焦煳味。

往轿号门里瞅着,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个儿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煳味。

仇三爷说:〃卜姑娘,还看啥呀,人这一世就这么回事,红火过也就算了,你爹他没亏……〃

巴庆达也吸溜着清鼻涕说:〃是哩,妹!爹不算亏!〃

卜守茹不做声,目光越过残墙向狼藉的轿号里扫,找寻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爷又说:〃也别多想,想多了心里苦……〃

卜守茹这才收了思绪,淡淡道:〃苦啥?我心里不苦。我爹亏不亏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我只是想,爹咋就会败了?像他这种人……为了轿子连亲闺女都不要的人,咋也会败?〃

仇三爷和巴庆达都不答话。

卜守茹回转身,叹了口气,捏着绢帕的手向独香亭茶楼一挥说:〃走吧,到茶楼上坐坐,叫几笼狗肉包子来吃,我饿了。〃

仇三爷道:〃卜姑娘,还……还是回吧,这阵子正闹革命党,地面不肃静,再说,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着,咱……咱也得回去照应一下的。〃

卜守茹摇摇头:〃照应啥?他完了,咋照应他也站不起来了!你们得把他忘了……〃

痴痴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轻描淡写地说:〃让他独自一人静静心也好。〃

仇三爷不做声了,默默和巴庆达抬起空轿,跟着卜守茹到独香亭茶楼去。

茶楼的老掌柜是相熟的,半个月前,卜守茹的父亲卜大爷还在这茶楼上断过事。

老掌柜没因卜大爷今日的背时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庆达、仇三爷一坐下来,老掌柜便亲自提着铜嘴大茶壶过来了,一过来就问:〃卜姑娘,卜大爷可好?〃

卜守茹点了下头:〃还好,难为您老想着。〃

老掌柜说:〃给卜大爷捎个话,让他想开点,好生调养,就……就算是断了腿,不能侍弄轿子了,也还有别的事好做。〃

卜守茹应付着:〃那是。〃

老掌柜又问:〃卜姑娘今个要点啥?〃

〃包子。〃

〃还是对门老刘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老掌柜去了。

茶楼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一个宾客。

这大冷的天,没人到这冷清的地方泡光阴了。

卜守茹守着一盆炭火,坐在父亲惯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断升腾的雾气,后又透过雾气去看巴庆达光亮的额和脸,看得巴庆达头直往桌下垂。

瞅着巴庆达,卜守茹就想起了过去。

过去真好,她没有爹,却有个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从八十里外的乡下抬进城,小时候,一直给她当马骑,带她四处兜风。她是在小轿、花轿里,在巴哥哥的肩头上,结识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渐壮实的肩头扛起了她顽皮的少女岁月,今个儿又和她一起,面对着一场不可挽回的惨败。

巴哥哥显然还不知道这惨败对她和他意味着什么,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这茶桌前了。

还有仇三爷。

仇三爷也再不是许多年前到乡下接她时的那个健壮的仇三了,随着父亲轿业的红火,仇三称了爷。称了爷的仇三,渐渐失却了那份健壮,浑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弯驼了,这二年益发显得老相。

轻叹一声,卜守茹道:〃你们呀……你们当初真不该把我从乡下抬来!〃

巴庆达问:〃咋说这?因啥?〃

卜守茹嘴唇动了下,想说,却终于没说。

巴庆达以为卜守茹还想着她爹,便道:〃妹,你放宽心,卜大爷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论日后咋着,俺都会给他养老送终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担心哩!〃

巴庆达一怔,咕噜了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做声,默默站立起来,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胧的风景。

独香亭茶楼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