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金针度与人
但是,看了这些列举的书目,我仍旧不得不感到:它们没有太多的用处,它们的毛病在
不该有的有了,该有的却又没有。它们无法把古书予以现代分类、无法从现代分类里透视古
书的推陈出新的意义。同时,它们只提出书目,没有书本,虽然告诉人可以按图索骥,但是
骥在哪儿,也要大费周章啊!
新的版本观念
由于时代的转变、由于“知识的爆炸”、由于传播知识的方法等等,都有了不同,所以
今天的有心人,从事这一努力的时候,就要采取现代的观点,来处理古书;以版本(板本)
为例,现代印刷术的进步,尤其是影印技术的进步,使刊布图书的方法根本改变,同时也改
变了“珍本”、“秘本”、“孤本”等古董观念,使古书不复成为某一阶层人的独得之秘。
当然,对古书,非不可讲究版本,但为一二校勘之便或几个异文讹漏,就把一部书的功能和
流传性绞杀,则显然是旧式藏书楼主的行为;同样的,为了讲究版本之说,整天光刊些无甚
价值的僻书,或一刊再刊些“版本竞赛”的常见经史之类,也不能不说是旧式版本学家的流
毒,对鉴古知今的文化出版事业,为功究属狭窄。
当年黄尧圃的学生曾有过书无庸讲本子的议论;俞樾的学生(章炳麟)也提过读书何必
讲究版本的疑问。这些见解,都是从“取其大者”的角度,来从古书选材的,他们并不斤斤
于“舆薪之不见”的癖好,当然也反对先以偏为务、再以偏概全的专家孔见。
现代处理古书的标准,不该以古董式的版本为尚,也不该以鉴赏,校勘的用度为足,而
该以配合新知的研究,定其去取。例如商务印书馆的宋本《资治通鉴》,当然没有胡三省的
音注,在鉴赏和校勘上,虽然有它的价值,可是在普及和实用上,就远不如它的重排本《资
治通鉴》;商务印书馆的《四部丛刊》本无疏单注《五经》,在普及和实用上,也远不及艺
文印书馆的阮刻《十三经注疏》;同样的,《仁寿本二十五史》中的南宋印北宋监本《史
记》,在普及和实用上,也远不如黄善夫本或殿本或泷川会注本,这些例子,都说明了版本
的考究,并不就是弘扬了古书〔注一〕。
出土带来了新收获
除了现有的古书以外,从汲冢到敦煌,历代也们有古书的出土,值得我们特别重视。近
十年来,古书的出土,更达到“汉唐以来所未有也”的地步;新出土的古书,带给我们前所
未有的新发现,使我们在处理古书上,有了古人所没有的收获。例如一九七二年四月,在山
东临沂银雀山的一号、二号汉墓里,发现了一批竹简,由于竹简中有汉武帝元光元年(纪允
前一三四年)的历谱,可以断定这批竹简是两千一百年前就已流传的文献;又由于竹简中用
字不避汉朝皇帝的讳,又可以断定竹简的古书,都早于汉朝。再往上一椎,秦二世在位三年
,秦始皇在位三十七年,上距战国,不过四十多年,囚十多年又值秦始皇统一思想,没人有
闲工夫造假书,所以竹简中的古书,都是战国以前的原装货,应无疑义。
例如这批竹简中,有古书《尉缭子》。《尉缭子》一直被许多大牌学者如钱穆等人怀疑
是后代假造的书、是伪书,并且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这批竹简一出土,证明了真金不怕众口
铄,大牌学者也者,不过大言欺人而已。
如今《尉缭子》出土了,我们当然要恢复它在古书中的应有地位。
帛书也出现了
又如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到一九七四年初,在湖南长沙马王堆第二、三号汉墓,出土了大
批珍贵文物,最难得的是,其中有十二万字以上的帛书(因为那时纸还没发明,只能写在帛
上,故叫帛书)。帛书中有一部分是失传了的古代医书。有一部包括了五十二种病名,和治
疗它们的二百八十个医方(每个都没有方名)。每个病的医方,从一个到二十七个不等,专
家们把这部书定名为《五十二病方》。
《五十二病方》是中国最古的医学文献,它显示出来的病名,在内科方面、有肌肉痉挛
、精神异常、往来寒热、小便不利、小便异常、阴囊肿大、肠道寄生虫和中蛊毒;在外科方
面,有外伤、化脓、体表溃疡、动物咬螫、肛门、皮肤、肿瘤;在妇科方面,有产时子痫;
在儿科方面,有小儿惊风;在五官科方面,有眼疾。用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些医学材料,-看
这些早于《内经》等现有医书的材料,它们值得研究的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又如同时出土的《相马经》,这是中国动物学、畜牧学的重要文献。
春秋战国时代,由于己从车战演变到骑兵,马的身价,也就愈来愈高。传说中的相马专
家是伯乐,事实上,这种专家是很多的,《吕氏春秋》(观表篇)就提到十个相马家;《史
记》(日者列传)也提到“以相马立名天下”的人氏,这些都可证明古人对相马的重视。这
部《相马经》竟用来给死人陪葬,它在当时,必然是流行的一部名著。读了这部书,我们不
得不惊讶:古人对马,原来是这样不马虎!
搜寻亡佚
另一个现代的观点是被埋没的古书的广为流传。中国历代的战乱不断,图书上的损失,
早已无法细计,不论无意的被焚于兵祸,还是有意的聚毁于七塔,对文化而言,自属有害无
益。今天我们得现代印刷术之便,实在应该把这些被埋没了的古书,尽量予以亮相,以免及
身而绝〔注二〕。过去有心人处理这个问题的方法,就是出版“丛书”。
“丛书”在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是宋代俞鼎孙、俞经的《儒学警悟》,这部书成于宋宁
宗嘉泰元年(一二○一),距离今天,足足七百八十多年了。
七百八十多年来,从事文化出版的人,辑印丛书的种类很多,但是专辑近著搜寻亡佚的
,除了光绪年间潘祖荫的《功顺堂丛书》、赵之谦的《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外,实
不多见。尤其赵之谦的丛书中,收有七弦河上钓叟的《英吉利广东入城始未》一卷,更可看
出辑刊者的历史眼光。
宋朝以来,因为受印刷技术的限制,不能影印,至多只能影刻,直到清末,还是如此。
陈三立的《黄山谷集》、端方的《东坡七集》,都是最有名的影刻本。但因影刻太贵,且产
生窜易首尾节略翻刻的缺点,给了人们不良的印象。现在印刷术进步了,并且超过了商务印
书馆《四部丛刊》、《古逸丛书》、《四库全书珍本初集》的影印水准,所以现在为被埋没
了的古书,做亮相的工作、做搜寻亡佚的工作,自然也就责无旁贷了。
现代分类
由于过去的通病是儒家挂帅下的四部分类,古书所遭遇的摧残是相当严重的,这种挂帅
和分类不打破,中国的古书情况必将永远陷在不均衡的畸形里、陷在比例不对的悬殊里。所
以,用现代的观点处理古书,必须首先把儒家挂帅四部分类的错误予以矫正,把所有古书,
重新估定,该拉平的拉平、该扶起的扶起、该缩小的缩小、该放大的放大、该恢复的补足该
重视的给它地位〔注三〕。这种重新估定之下,整个中国文化遗产才能均衡的、成比例的重
新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再用现代方法去“新瓶装旧酒”,古书才不止是古书,才有现代的
意义〔注四〕。在现代意义的光照下:许多古书,古人所贵者,如今看来已是断烂朝报;又
许多古书,古人所贱者,如今看来却余味无穷。如今我们处理古书,并不是止于把它们进一
步分类(如刘国钧《中国图书分类法》或杜定友《杜氏图书分类法》),或就古人之所重者
重印一阵就算完事,而该大力发掘并认定真正值得现代学术“獭祭”的典籍,否则的话,只
是引今泥古而已,离玩物丧志也就不很远了,“学术”云乎哉!
解决难读的问题
除了现代分类外,如何解决读得懂古书的问题〔注五〕,也是现代的观点中不能忽视的
事。中国古今语文上的变化,差距很大,《尚书》中的文告,在当时是口语,现在是很难的
文言了;《论语》中的对话,在当时是口语,现在是很斯文的典故了。所以古书的文字语言
,对现代的中国人说来,有时比外国文还恐怖。这一现象,早在半个世纪前就被提出来讨论
了。梁启超在一九二五年写《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自序》,就指出:
诸君对于中国旧书,不可因“无用”或“难读”这两个观念,便废止不读。有用无用的
标准本来很准确定,何以见得横文书都有用,线装书都无用?依我看,著述有带时代性的,
有不带时代性的。不带时代性的书,无论何时都有用。旧书里头属于此类者确不少。至于难
读易读的问题呢,不错,未经整理之书,确是难读,读起来没有兴味或不得要领,像是枉费
我们的时光。但是,从别方面看,读这类书,要自己用刻苦功夫,拔荆斩棘,寻出一条路来
,因此可以磨练自己的读书能力,比专吃现成饭的得益较多。
所以我希望好学的青年们最好找一两部自己认为难读的书,偏要拼命一读,而且应用最
新的方法去读它,读通之后,所得益处,在本书以内的不算,在本书以外的还多着哩。现在
,半个世纪过去了,中国人读古书的能力更不如前,时间也不如前了。所以,有心人处理古
书给现代的中国人,必须兼顾到现代人的读书能力,精挑细选之后,必要的解题、注释、翻
译,也该尽量齐备〔注六〕。
《中国名著精华全集》
基于上面所说的一些有关古书的重点、基于上面所说的一些心得和认识,王荣文和我,
经过多次的交换意见和反复讨论,决定在《中国历史演义全集》成功后第四年的今天,推出
一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注七〕。
《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构想,部分接近美国哈佛大学校长伊利鹗(CharlesW。Eliot)
的《哈佛丛书》(The Harvard Classics)。《哈佛丛书》长五英尺,又名,《五呎丛书》
(Five Foot Shelf of Books),是用五英尺长度的精装书,把西方古典名著,收入精华。
由于中国古书大多,在性质上也与西方互异,这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在编选方面,自
然独有它的特色。我们决定按照现代图书分类,精选出两百种古书〔注八〕。每种“加工”
以后,也以五英尺的长度〔注九〕,精装起来〔注十〕,配上图片〔注十一〕,贡献给现代
的读者。我们用这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把中国古书做一次彻底的、划时代的处理,用
现代的观点、现代的印刷术、现代的出版企划,把它们带到现代的中国人面前。
我们希望,这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问世,可以使现代的中国人,能够多少知道做
为中国人应有的条件是什么、多少知道祖宗们的遗产是什么、多少知道这些遗产可以入宝山
而不空手。多少知道这些遗产对我们并非高不可攀。
我们相信,这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问世,可以把现代人看古书的问题,得到满意
的一次解决。有了这部大书,你可以上下古今,把千年精华尽收眼底;你可以纵横左右,把
多样遗产罗列手边。你可以从古典中寻新义;从旧籍里找时潮;从深入浅出的文字里,了解
古代的中国和现代的中国。
做为一个“旧学邃密”“新知深沉”的中国人,我想逢今之世、处此之岛,没有人比我
更适合做这一件大事了;也没有人比王荣文更适合推动这一出版计划了。我们高兴在我们的
努力下,终于完成了这部大书,相信细心而识货的中国人,会和我们一样高兴。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八日在台湾写
…
〔注一〕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又注意版本又注意内容的特色,我举一个例。我收
进了顾炎武的《亭林先生遗书汇辑》,在这个全集性总名下,我选的是《日知录》,但我用
的《日知录》版本,却是一九三二年张继搜集得到的“何义门批校精抄本”,其中有“胡服
”等文字,这是一般《日知录》所没有的。所以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所用的版本,是
注意版本又注意内容的。这类特色,是很不容易的。为了达到这些好效果,有的版本,我甚
至商请所有者特别同意我使用,桂冠图书公司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中的几种书,就是赖
阿胜特别同意的。我要谢谢他。
〔注二〕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就收有李敖珍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