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7-平民梁晓声





    我当时真羡慕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它往返坦然,不会受任何怀疑,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什么。    
    我远离边境线后,勒住马,回望冰封的黑龙江,心中暗暗说:“弗拉基米尔·依里奇·列宁,感激你。你的名字,使我这次非礼节性的‘访问’,受到了颇有人情味的接待……”    
    回到团里,我说我迷了路,冻坏了,被一个猎人背回家中……    
    不久,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一个离边境地区极远的连队当小卖部售货员……    
    


第一卷黑帆(1)

    你在遥望什么?你?    
    你看到月亮已经出现了么?像锡纸剪的一个扁圆裱在半天空,又像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    
    你看到那血红的落日了么?它仍依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孤丘。日轮和丘廓若即若离的亲吻是何等深情!    
    你受感动了么?    
    你看那又是什么?那上下盘旋于落日和孤丘周围的?那是一只苍鹰。这孤傲的猛禽,它似乎永远不需要伴侣。    
    你也是孤独的。你需要一个伴侣么你?    
    难道你不是在遥望,而是在幻想?    
    你又在幻想什么呢?幻想爱情?爱神的弓矢绝不会再瞄准你。这是你的命。你知道。    
    荒原上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广袤的荒原!这么孤傲的你!还有那只孤独的苍鹰。你的孤独在地上,它的孤独在天上。    
    陪伴你的只有那台二百五十马力的、从美国引进的大型拖拉机,可它不施舍温情。虽然它也有一颗心,但那是钢铁的;虽然它也有不沉默的时候,但它的语言,是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响。它的语言无法安慰你的灵魂。在天空由明入暗的这个朦胧的过渡时期,荒原又是多么寂寥!    
    你的内心也是一个寂寥的世界?    
    你注意到了么,天空的暝昧和荒原的暝昧,是怎样在渐渐地互相渗透着,形成无边无际的氤氲,逼向那苍穹的绝顶?你内心里的暝昧却是无处渗透的。不能升向天空,也不能溢向大地。    
    荒原上只有你一个人。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在遥望什么?    
    夕阳终于沉没到孤丘后面去了。这宇宙之子啊,仿佛无声地爆炸了,熊熊地燃烧了。它用它全部的余辉,温存地笼罩着宁静的孤丘。半边天空也被它殉情的光焰辐射得通红。几朵絮状的瓦灰色的云,极有层次地镀上了环环灿烂的流苏。爱的牺牲,在大自然中也是美的,也是诗。    
    夕阳的余辉透过拖拉机驾驶室的玻璃,也照耀在你脸上。    
    难道你这么久久凝视的,是你自己的脸?你的脸映在玻璃上,很模糊,但你却并不想看得更清楚,是么?    
    长久凝视自己烧伤过的脸,是需要勇气的。    
    玻璃上,你那乌黑的头发和驼色的绒衣领口之间,你的脸像被蚀的浮雕,像锈损的铁面具。疤痕占领了你的脸,却没有改变你这张脸的轮廓。你的五官仍然线条分明,呈现着粗糙的英气。美与丑那么鲜明那么对立地凝固在你脸上。在一百个脸被严重烧伤的人中,也许只能有一个人的脸还会遗留下美的痕迹。    
    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    
    你凝视着自己,心中就是在想这一点么?    
    不,不对,你想的不是这一点。当一个人想到幸与不幸时,眼睛里必定会流露出茫然的目光。幸与不幸,这是人类为自己的命运创造的语汇。人想到与命运有关的一切,茫然就会弥漫整个内心。    
    而你的眸子里此时此刻却闪耀着多么奇特的光彩。你心灵深处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幻想呢?你在神往,你在憧憬,正是这样!    
    难道你面对广袤的荒原,在这黄昏与暗夜交替的宇宙最神秘的时刻,孤独地体验着大自然静谧而无限的诗意么?    
    孤独也是诗。你也是诗。    
    你,你这荒原的孤独的守夜者,你是一首长诗中的一个短句,你甚至只是一句诗中的一个符号。    
    你那干燥的双唇微动了一下,从你口中吐出了一个字:“帆……”    
    你为什么要想到这个字呢?    
    帆——一个充满诗意的字。    
    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个字也是一首长诗。从童年到少年到你现在三十五岁的年龄,从会说这个字,到会写这个字,到你此时此刻情不自禁说出这个字,你的岁月中贯穿着以这个字为注脚的诗韵。如同蚌含着一颗珠。    
    你从小就向往大海,如今你的命运之舟搁浅在荒原上。你读过凡尔纳的小说《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之后,曾多么幻想在现代的世纪驾驶古老的帆船独自航行于大海,可是你如今坐在一台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驾驶室里。    
    那“船长”将你抛弃了。    
    “他”是你的命。    
    这台拖拉机却无疑是世界最先进的,第一流的。    
    可你却仍然没有忘掉那个字——帆。    
    杨帆——多么豪迈的名字。你的名字。    
    全连一百二十七名知识青年都返城了,只有一份知识青年的档案留在场部档案室。这份档案上写着你的名字。    
    如今人们谈到你的名字,也就是谈到了他们。那一百二十七个,那四十余万。你的名字成了历史一章的“序”。    
    土地承包了。农机具也承包。    
    兵团战士——你的历史。    
    农场职工——你的昨天。    
    承包户——你的今天。    
    你也是一户。一个人一户。    
    你今后将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后将是这台拖拉机的主人。    
    你可以选择一片被开垦了的土地。你没有。既然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不愿在别人开垦了的土地上播种和收获。你更希望拥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国人都被推到一个历史直角的顶点,你认为你也该充满自信地大声说:从这里开始吧,让我的生活,让我的一切!    
    几年前那场火灾烧毁了你的面容,却没烧尽你的自信。自信在心里。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样被烧伤。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变得萎缩。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强的细胞一样,复生了。因为在你的动脉和静脉里,流动着的是一个人最强壮的生命时期的血液,三十五岁的人的血液,能够医治一切。    
    你的血液养育你的心。    
    你的心滋润你的自信。    
    你的血型——AB。    
    你的性格非常执拗。这也是你的命。    
      “跟哪一户合包吧。”好心的人们这么劝你。    
    你回答:“不。”    
    于是你的命运就和这一片荒原和这一台拖拉机从此紧紧联在了一起。    
    ……    
    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    
    月亮呢?那锡纸剪的扁圆呢?那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呢?    
    夜空上悬着一个明洁的银盘。在高远的墨蓝色天幕的衬托之下,月亮才是动人的,妩媚的。太阳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在蓝天如果有自己的语言,定会对大地说:“你是我的蓝天。”    
    你却对大地说:“帆……”    
    荒野是死一般的宁寂。从远处村子里传来一阵狗叫。你就住在那个村子里,住在当年的机务队长王宝坤家。他是四川人,十万官兵中的一个。北大荒的第二代开发者。如今他已不是机务队长,是承包户户主。和你一样,在历史直角的顶点。他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别人更加关心你这个知青大返城浪潮后遗留下来的孤鸟。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里。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么不怕吃苦,那么能劳作。像水牛那么温良,也像水牛那么经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驱使。难怪人们都说:“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抵不上一个四川老婆好。”    
    你想到过自己也应该找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么?    
    人总得有个伴啊!    
    村子里又传来一阵狗叫。狗叫声过后,荒野显得愈加宁寂。就连狗的叫声,听来也使人体会到一种动物的孤独。    
    狗叫声是谁从村里走过引起的呢?    
    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正是小伙子偷偷将姑娘诱惑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的时候,正是丈夫们喝过几口解乏酒后躲在被窝里搂着妻子欲睡未睡的时候。虽然不少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却根本收不到中央台和北京台的节目,连哈尔滨台的节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苏联的电视节目。人们听不懂嘀哩咕噜的俄语,就索性将音量拧小到听不见,像看无声的苏联影片。最初还能引起点特殊的兴趣,后来就看腻了。在北大荒的这一最偏远的地域,一个男人是不能没有自己的女人的。女人不但是他们的伴侣,也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所爱的女人,是比一台二百五十马力乃至更大马力的拖拉机还重要的。    
    如果你也有一个所爱的姑娘,你绝不会将她引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你会将她带到这里,你会对她说:“看,我们的土地……”    
    可你驾驶你的拖拉机来到这里,分明不是为了在这里孤独地思考关于女人的问题。    
    那你在思考什么呢?    
    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马力究竟等于多大的功率么?    
    一马力等于每秒钟将七十五公斤重的物体提高一米所作的功。    
    二百五十马力等于……你已经计算出来了么?    
    只要你的手轻轻一推离合器,这台拖拉机就会一往无前地冲向荒原,用闪亮的犁头劈开荒原的胸膛。一个人驾驶着这样一台巨大马力的拖拉机,肯定会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你打算种什么?”队长曾这么关心地问过你。    
      “还没想好。”    
    到今天,也没想好。    
    这需要很好地想一想。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情况都要充分估计到。一切与这片土地的播种与收获有关的问题,也都是直接与你个人的命运有关的问题。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和一片土地联系在一起了,这片土地就会变得异常严峻。从这片土地划归给你那一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种严峻性。在你和它之间,存在着两种可能:征服或被征服的可能,成功或失败的可能。你将和这片属于你的土地,进行一番艰苦的较量。    
    你的自信中蛰伏着一种迷茫和不愿向任何人流露的对自己的怀疑。你能不承认么?    
    


第一卷黑帆(2)

    人有时会惧怕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    
    它太广大了。从东长安街到西长安街,那么长,那么宽。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对于一个来说,它却是太广大了。你为拥有如此广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时又感到那么茫然。    
    所以你想到并低声说出了那个字——帆……    
    它将是我的帆——当你说出这个字时,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将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细粉——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二百五十马力,会使我成为一个荒原的征服者——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将你高高扬起,让我的勇气作为飓风,将我向自己命运挑战的宣言写在这黑色的帆上——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你竟被自己的思考激动。你的眸子在燃烧。    
    你跳下了拖拉机。    
    要烧荒。草木灰能使这片属于你的土地更加肥沃。要翻耕。今年冬天的雪,来春融化时,能使属于你的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拔了几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绳,点燃了。草绳一扔下去,荒草便烧了起来。火,也许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亲手在我的土地上点燃的。你这么想。你注视着火,火光映照着你的脸。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随意招摇。而那更细微更细微的火的触角,则像一条条赤红的小蛇,从低处昂起头,顺着一棵棵蒿草的茎梗迅速向上爬。或者从这一棵蒿草的叶尖上攀缘到另一棵蒿草的叶尖上,然后朝四面游去。顷刻,火势扩大了。那一条条赤红的小蛇,转眼变成了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片土地上跳起了圆舞。没有风,也不需要风。不需要风的扇动。火的情绪是激烈的。这是一场荒原上的自由之火。那些火的精灵啊,它们已不是在跳圆舞,而是在跳迪斯科。瞧它们的红裙子,舞动得多么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