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谈读书





有见到它的佳妙了。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
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
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
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朴。我在别的文章里曾经说过这一
段话:“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明白古希腊人何以把和平静穆看作诗的极
境,把诗神阿波罗摆在蔚蓝的山巅,俯瞰众生扰攘,而眉宇间却常如作甜蜜
梦,不露一丝被扰动的神色?”这里所谓“静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
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
形艺术——常使我们觉到这种“静穆”的风味。“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
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
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藉、李白、杜甫都
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如果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诗中见出“消逝之中有永恒”
的道理,它所表现的情感就决不只是凄凉寂寞,就只有“静穆”两字可形容
了。凄凉寂寞的意味固然也还在那里,但是尤其要紧的是那一片得到归依似
的愉悦。这两种貌似相反的情趣都沉没在“静穆”的风味里。
江上这几排青山和它们所托根的大地不是一切生灵的慈母么?在人的原
始意识中大地和慈母是一样亲切的。“来自灰尘,归于灰尘”也还是一种不
朽。到了最后,人散了,曲终了,我们还可以寄怀于江上那几排青山,在它
们所显示的永恒生命之流里安息。
十月十四日北平
原载《中学生》第60 期,1935 年12 月,据《朱光潜全集》卷8
小泉八云
歌德曾经说过,作品的价值大小,要看它所唤起热情的浓薄。小泉八云
(Lafcadio Hearn)值得我们注意,就在他对于人生和文艺,都是一个强烈
的热情者。他所倾向的虽然是一种偏而且狭的浪漫主义,他的批评虽不免有
时近于野狐禅,可是你读他的书札,他的演讲,他描写日本生活的小品文字,
你总得被他的魔力诱惑。你读他以后,别的不说,你对于文学兴趣至少也要
加倍浓厚些。他是第一个西方人,能了解东方的人情美。他是最善于教授文
学的,能先看透东方学生的心孔,然后把西方文学一点一滴地灌输进去。初
学西方文学的人以小泉八云为向导,虽非走正路,却是取捷径。在文艺方面,
学者第一需要是兴趣,而兴趣恰是小泉八云所能给我们的。
我说小泉八云是一个西方人,严格说起,这句话不甚精确。他的文学兴
趣是超国界的,他的行踪是飘泊无定的,他的世系也是东西合璧的。论他的
生平,他生在希腊,长在爱尔兰、法国、美国和西印度,最后娶了日本妇人,
入了日本籍。论他的血统,他是一个混种之混种。他的父亲名为爱尔兰人,
而祖先据说是罗马(Roman)人和由埃及浪游到欧陆的一种野人(gypsy)的
后裔。他的母亲名为希腊人,据说在血源方面与阿拉伯人有关系。要明白小
泉八云的个性,不可不记着他的血统。希腊人的锐敏的审美力,拉丁人的强
烈的感官欲与飘忽的情绪,爱尔兰人的诙诡的癖性,东方民族的迷离梦幻的
直觉,四者熔铸于一炉,其结果乃有小泉八云的天才和魔力。他的著作中有
一种异域(exotic)情调,在纯粹的英国人、法国人或任何国人的著作中都
不易寻出的。
小泉八云的父亲是一个下级军官,驻扎在希腊的英属岛,因而娶下希腊
女子。小泉八云出世未久,就随父母还爱尔兰。到了爱尔兰以后,刚离襁褓
的小泉八云就落下生命苦海,飘泊终身了。他的家庭中遭遇种种惨变,父另
娶,母再醮,他寄养在一个亲房叔祖母家,和他的父母就从此永远诀别了。
他的亲属都是天主教徒,所以他自幼就受严厉的天主教的教育。他先进了一
个英国天主教学校,据说因为好闹事,被学校斥退了。他在学校就以英文作
文驰名。同学们因为他为人特别奇异,都喜欢同他顽。他的眼睛瞎了一个,
就是在学校和同学们游戏打瞎的。后来他又转入法国天主教学校,所以他的
法文很有根底。他生来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对于宗教,始终格格不入。他在
书札中曾提起幼时一段故事:
我做小孩时,须得照例去向神父自白罪过。我的自白总是老实不客气的。有一天,
我向神父说:“据说厉鬼变成美人引诱沙漠中的虔修者,我应该自白,我希望厉鬼也应该
变成美人来引诱我,我想我决定受这引诱的。”神父本来是一位道貌堂堂的人,不轻于动
气。那一次,他可怒极了。他站起来说:“我警告你,我警告你永远莫想那些事,你不知
道你将来会后悔的!”神父那样严肃,使我又惊又喜。因为我想他既然这样郑重其词,也
许我所希望的引诱果然会实现罢!但是俏丽的女魔们都还依旧留在地狱里!
如果到地狱里去,他能享美,他也乐意去的。这是他生平对于文艺的态
度,在这幼年的自白中就露出萌芽了。在十六岁时,他的叔祖母破产,没有
人资助他,他只得半途辍学,跑到伦敦去做苦工。在伦敦那样人山人海的城
市中,个孤单孱弱的孩子,如何能自谋生活?他有时睡在街头,有时睡在马
房里。在一篇短文叫做《众星》(Stars)里面,有一段描写当时苦况说:
我脱去几件单薄衣服,卷成一个团子作枕头,然后赤裸裸地溜进马房草堆里去。啊,
草床的安乐!在这第一遭的草床上我度去多少漫漫长夜!啊,休息的舒畅,干草的香气!
上面我看着众星闪闪地在霜天中照着。下面许多马时时在那儿打翻叉脚。我听得见它们的
呼吸;它们呼的气一缕一缕地腾到我面前。那庞大身躯的热气,把全房子通炙热了,干草
也炙得很暖,我的血液也就流畅起来了,——它们的生命简直就是我的炉火。
在这种境界中,他能恬然自乐,因为“他知道天上那万千历历的繁星个
个都是太阳,而马却不知道。”他在伦敦度去两年,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如
何撑持住他的肚皮;更没有人知道他如何七翻八转,就转到纽约。此时他已
十九岁了。当时英国人想发财的都到美国掘金山去。小泉八云是否也有这种
雄心,我们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那里没有财临到他去发。叨天之幸,
他遇着一个爱尔兰木匠,叙起乡谊,两下相投,他就留在木匠铺里充一个走
卒。不多时,他又转到辛辛那提。他在三等车里,看见一位挪威女子,以为
她是天仙化人,暗地里虔诚景仰。旁座人向他开玩笑说:“她明天下车了,
你何以不去同她攀谈?”他以为这是渎亵神圣,置之不答。那人又问他何以
两天两夜都不吃饭,他答腰无半文,那人便转过头谈别的事去了。他正在默
念人情浇薄,猛然地后面有人持一块面包用带着外国口音的英语向他说:“拿
去吃罢。”他回头看,这笑容满面的垂怜者便是那挪威少女。张皇失措中,
他接着就慌忙地嚼下了。过后才想到忘记道谢,不尴不尬地去作不得其时的
客气话,被她误会了,用挪威语说了一阵话,似乎含着怒意。过了三十五年,
小泉八云做了一篇文章,叫做《我的第一遭奇遇》,还津津乐道这一饭之惠。
小泉八云在美洲东奔西走地度去二十余年之久。在这二十余年中,他经
过变化甚多,本文不能详述。一言以蔽之,这二十余年是他生平最苦的时代,
也是他死心塌地努力文学的时代。穷的时候,他在电话厂里做过小伙计,在
餐馆里做过堂倌,在印刷所里做过排字人,他自己又开过五分钱一餐的小吃
店。后来他由排字人而升为新闻报告者,由报告者而升为编辑者。他的大部
分光阴都费在报馆里。他的职业虽变更无常,可是他自始自终,都认定文学
是他的目标。窘到极点,他总记得他的使命。别的地方他最不检点,在文学
方面他是最问良心的。尽管穷到没有饭吃,他决不去做自己所不欢喜做的文
字去骗钱。他于书无所不窥,希腊的诗剧,印度的史诗,中国的神话,挪威
的民间故事,俄国的近代小说,英国浪漫时代的诗和散文,他都下过仔细的
功夫。法国的近代文学更是他所寝馈不舍的。我在上面说过,小泉八云具有
拉丁民族的强烈的感官欲,所以他最能同情于法国近代作者。他是第一个介
绍戈蒂耶(Gautier)、福楼拜(Flaubert)、莫泊桑一般人给英美读者。他
又含有爱尔兰人的诙诡奇诞的嗜好,所以他爱读挪威、俄国、印度、日本诸
国文学,因为这些文学中都含有一种魔性的不平常的情致与风味。
小泉八云生来就是一个妇女崇拜者。他的飘泊生涯中大部分固然是咸酸
苦辣,却亦不乏甜的滋味。关于他早年的韵事,读者最好自己去读他的传记
和书札。他的第一个妇人是一个黑奴女子。在辛辛那提充新闻记者时,他染
过一次重病。这位黑奴女子替他照料汤药,颇致殷勤。病愈后,他就同她正
式结婚。白人以白黑通婚为大逆不道,小泉八云遂因此为报馆所辞退。小泉
八云动于一时情感,不惜犯众怒而娶黑人女子,这本是他的本色。拉丁人之
用情,来如疾雨,去如飘风;不久,他转过背到了日本,就忘掉黑妇人而另
娶一日本女子,把自己的姓名和国籍都丢掉,跟妻族过活。他本名拉夫卡迪
奥?海恩(Lafcadio Hearn),娶日本妇后,才自称小泉八云,小泉是他的
妻姓,八云是日本古地名,又是一首古诗的句首。在交友方面,小泉八云也
是最反复无常的人。和你要好时,他把你捧入云端,和你翻脸时,他便把你
置之陌路。他早年所缔造的好友,晚年都陆续地疏弃去。他自己的妹妹和他
通过许多恳挚的信,到后来也突然中绝。她写信给他,他总是把空信封递回。
有人说,他怕记起幼年家庭隐痛,所以他恝然砍断这一条联想线索。
一切故人,他都遗弃了,可是有一个人他永远没有遗弃,——如果他所
信的轮回说不虚诞,也许在另一境界中,这人和小泉八云享有上帝的非凡的
恩宠!听过小泉八云的英文课的日本学生们或许还记得他每逢解释西文姓
名,在粉版上写的例子回回都是伊利莎白?比思兰( Elizabeth Bisland)。
原来这位比思兰就是小泉八云久要不忘的丽友。像小泉八云自己,比思兰也
早为境遇所窘,十七岁就离开她的父母,到新奥林斯去办报卖文过活。她很
爱读小泉八云在报纸上所发表的文字,就写了一封信给他,表示她女孩子的
天真烂漫的景仰。从此文学史上,卢梭(Rousseau)与福兰克菲夫人(Mme。 de
La Tour…Franqueville)歌德与鲍蒂腊女士(Bettida Brentano)两段因缘
以外,就添上一番佳话了。卢梭、歌德对于他们的崇拜者,都未免薄情,小
泉八云总算能始终不渝。他给比思兰的信是一幅耽嗜文艺者的心理解剖图。
页页都有诗情画意。他写信给她,最初还照例客气,后来除信封以外,就不
称她为“比思兰女士”了。小泉八云在精神上受她的影响最深。在他的心目
中,比思兰是无量数玄秘心灵的结晶,是一种可望而不可攀的理想。他本来
是一个心地驳杂的人,受过比思兰的影响以后,纯洁的情绪才逐渐从心灵的
深处涌起。读小泉八云的作品,处处令人觉有肉的贪恋,也处处令人觉有灵
的惊醒。肉的贪恋是从戈蒂耶、福楼拜、莫泊桑诸人传染来的;而灵的觉醒,
则不能不归功于比思兰的薰陶。女性经过神秘化和神圣化以后,其影响之大,
往往过于天地神祇,小泉八云写信给韦德幕夫人(Mrs。 Wetmore)——二十
年前的比思兰女士——仿佛也有这样自白。流俗人总祷祝天下有情人都成眷
属,假若小泉八云和比思兰的关系再进一步,结果佳恶固不可必,而文学史
上则不免减少一个纯爱好例,法国的安白尔(Jean Jacques Ampére)和列卡
米(Mme。R?camier)夫人就要独美千古了。
小泉八云死后,比思兰把他生平所写的书札,搜集成三巨册,她自己又
替他做了一篇一百五十几页的传冠在前面。从这篇传和编辑书札的方法看,
我们不得不赞赏她的文学本领。她着墨很少,只把小泉八云自己说的话、写
的信、做的文章和朋友们的回忆择要串成一气,而他的声音笑貌,便历历如
在耳目。小泉八云的传有四五种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