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谈读书





的信、做的文章和朋友们的回忆择要串成一气,而他的声音笑貌,便历历如
在耳目。小泉八云的传有四五种之多。论详赡以铿纳德(Kennard)所著的为
第一,可是许多佳篇妙语,经过间接语气的叙述法,不免减煞不少精彩;所
以它终不及比思兰的大笔濡染,疏简而生动。
小泉八云到日本时年已四十。他本带着美国某报馆的委任,抵日本后,
便丢开新闻事业而专从事于教授和著述。他先只在熊本中学教英文,后升为
东京帝国大学教授,因不乐与贵人往来,为日本政府所辞退。以后早稻田大
学又聘他为文学教授。他在日本凡十四年,他的最好的作品都在这个时期中
成就的。到晚年他的声誉颇大,康奈尔大学和伦敦大学想请他去演讲,都因
事中辍了。他到日本以后,思想习惯都变为日本式的。他的妇人出自日本的
一个中衰的望族。夫妇间感情颇笃。他生平最讨厌日本人穿洋服说英文。他
的妇人请他教英语,他始终不肯;他自己倒反请她教日本文;后来他居然能
用日本文会话写信。他的妇人喜欢讲日本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时,便请她
说一遍又说一遍,最后便取来做文学材料。他最不修边幅,平时只穿一套粗
布服。当教授时,他妇人再三怂恿他做了一套礼服,他终身还没有穿过几次。
因为怕穿礼服和拘于繁礼,每逢宴会,他往往托故不到。日本朋友去访他,
尝穿着洋服啣着雪茄烟;他自己反披着和服,捧着日本式的小烟袋。他以为
日本旧式生活含有艺术意味,每见通商大埠渐有欧化的痕迹,便深以为可惜。
他平时最爱小孩子、小动物、花木等等。他有一天看见一个人掷猫泄怒,就
提起身旁手枪向掷猫的人连放四响,因为他近视,都没有击中。他邻近古庙
中有许多古柏,他最好携妇人往柏阴散步。有一天,寺僧砍倒了三棵古柏,
他看见了,终日为之不欢。他对妇人叹道:“把嫩弱的芽子养成偌大的树,
要费几许岁月哟!”他观察事物,极其审慎。因为近视,尝携一望远镜。有
一天他捉了一只蚂蚁,便铺一张报纸在地上,让蚂蚁沿着报纸爬行,他一个
人从旁看着,一下午都不做旁的事。这时他刚做一篇关于蚁的文字,其谨慎
可想。
他的神经不免有时失常,常说自己看见鬼怪。看起来,他像一个疯人,
又像一个小孩子。有一次,他携妇人去买浴衣,本来只需一件,他看见各种
颜色都好看,便买上三四十件,店中人都张着眼睛望他。总之,他是一个最
好走极端的人,他在生活方面,在艺术方面,都独行其所好,瞧不起世俗的
批评。
比思兰以为小泉八云的书札胜似卢梭的“自白”,似未免阿其所好。小
泉八云有卢梭的癖性与热情,而无卢梭的天才与气魄,究竟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她说小泉八云的著作中以书札为最上品,爱读小泉八云的人们想当有同
感。他平时作文,过于推敲。每成一文,易稿十数次。精钢百炼,渣滓净尽,
固其所长;而刻划过量,性灵不免为艺术所掩蔽,亦其所短。但是他的信札
大半在百忙中信笔写成的,所以自然流露,朴质无华。他的热情,他的幻想,
他的偏见,在信札中都和盘托出。平时著书作文,都不免有所为;写信才完
全是自己的娱乐,所以脱尽拘束。他的信札,无论是绘声绘形,谈地方风俗,
写自己生活,或是谈文学,谈音乐,都极琐琐有趣。他的最大本领在能传出
新奇地方的新奇感觉,使读者恍如身历其境。读他在热带地方写的信你会想
到青棕白日,浑身发汗;读他的描写海水浴的信,你会嗅着海风的盐气。在
他的眼中,没有东西太渺小,值不得注意的。比方他给朋友讨论日本眼睛的
信,就很别致:
昨夜睡在床上把洛蒂(P。Loti,法国小说家Julien Viaud 的假名)从头读到尾,后
来睡着了,梦中还依稀见着喧嚷光怪的威尼斯。
以后再谈这本书,现在我想说说我的邪说怪论。你或许不乐闻,但是真理是真理,
尽管和世所公认的标准悬殊太远。
我以为日本眼睛之美,非西方眼睛所能比拟。谈日本眼睛的歪文我已读厌了,现在
姑且辩护我的怪论。
博德女士说得好,人在日本居久了,他的审美标准总得逐渐改变。这不但在日本,
在任何国土都是一样。真游历家都有同样经验。我每拿西方孩子的雕像给日本人看,你想
他们说什么?我试过五十次了,每次如果得到评语,都是众口一词:“面孔很生得好,—
—一切都好,只是眼睛,眼睛太大了,眼睛太可怕了!”我们用我们的标准鉴定,东方人
也自有其标准,究竟谁是谁非呢?
日本眼睛之所以美,在它所特有的构造。眼球不突出,——没有嵌入的痕迹。褐色
的平滑的皮肤猛然地很奇怪地劈开,露出闪闪活动的宝石。西方眼睛,除特别例外,最美
丽的也不免张牙露齿似的,眼球显然像嵌进头盖骨里去的;球的椭圆和框的纹路都没有藏
起。纯粹从美的观点说,无缝天衣是自然的较美的成就。(我曾见过一对最好的中国眼睛,
我永远都不会忘掉!)
他接着又说白皮肤不如有色皮肤的美,也很有趣。他平时写信的材料,
大半都是这样信手拈来,说得头头是道。有时他也很欢喜谈文学和哲理。给
张伯伦教授(Prof。 Hill Chamberlain)的信大半都说他的文学主张。比方
下面所节录的就是属这一类:
你如果没有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的《罪与罚》,(法译本 Crime et
Chatiment)我劝你试一试。我觉得这本书是近代第一本有力的言情小说。读这本书好比
钉上十字架,可是动人至深。它比托尔斯泰的《高萨克》(Cassacks)还更好。我最,最,
最爱俄国作家。我以为屠格涅夫的《处女地》(Virgin Soil)胜似雨果的《悲惨世界》,
我们的最好的社会小说家,也没有人能比上果戈里(Gogal),? 。
你读过比昂松(BjFrnson)么?如果没有,应该试试《辛诺夫?苏巴金》(Synnove
Solbakken)。我想凡他所做的,你都会欢喜。他的秘钥在兼有雄伟简朴之胜。任意取一
部,你方以为所读的只是做给婴儿读的作品,可是猛然间会有大力深情流露,使你为之撼
动,为之倾倒。安徒生(Anderson,以童话著名)的魔力也就在此。这派北欧作者简直不
屑修饰,不讲技巧,——浑身都是魄力,又宏大,又温和,又诚恳。他们真使我对之吐舌。
我就学一百年也写不成一页比得上比昂松,虽然我能模仿华美的浪漫派作者。修饰和富丽
的文字究不难得,最难得的是十足的简朴。
这一两条例子,我不敢说就能代表小泉八云的作风,可是我不能再举了。
约翰逊说断章取义地赞扬莎士比亚,好比卖屋的人拿一块砖到市场去做广
告。研究任何人的作品,都不能以一斑论全豹,须总观全局,看它所生的总
印象如何。上乘作品的佳胜处都在总印象而不在一章一句的精练。小泉八云
的信札要放在一堆,从头读到尾,我们才能领略它的风味。
我对于日本无研究,不敢批评小泉八云描写日本的书籍。我只觉得读《稀
奇日本瞥见记》(Glimpses of UnfamiliarJapan)和《出自东方》(Out of
the East)等书,比读最有趣的小说还更有趣。《稀奇日本瞥见记》里面有
一篇叫做《舞女》(Dancing Girl)已经翻译成法、意、德诸国文字,法国
Doux Mondes 杂志曾推为世界最好的言情故事。《出自东方》里面的《海龙
王公主》、《石佛》诸篇完全是一种散文诗,其音调之悠扬,情境之奇诡,
都令人读之悠然意远,论文章,这几种书在小泉八云的作品中也要算是最美
丽的。从表面看,它们都是极浅显,极流利,像是不曾费力,信笔写就的;
可是实际上,一字一句都经过几番推敲来的。看他给张伯伦教授的信,就可
想见他如何刻划经营:
? 。题目择定了,我先不去运思,因为恐怕易于厌倦。我作文只是整理笔记。我不
管层次,把最得意的一部分先急忙地信笔写下。写好了,便把稿子丢开,去做旁的较适意
的工作。到第二天,我再把昨天所写的稿子读一遍,仔细改过,再从头到尾誊清一遍。在
誊清中,新的意思自然源源而来,错误也发现了,改正了。于是我又把它搁起。再过一天,
我又修改第三遍。这一次是最重要的。结果总比从前大有进步,可是还不能说完善。我再
拿一片干净纸作最后的誊清。有时须誊两遍。经过四五次修改以后,全篇的意思自然各归
其所,而风格也就改定妥贴了。这样工作都是自生自长的。如果第一次我就要想做得车成
马就,结果必定不同。我只让思想自己去生发,去结晶。
我的书都是这样著的。每页都要修改五六次,好像太费力;但实际上这是最经济的
方法。久于作文的人,出笔自能运用自如,著书如写信,不易厌倦。所谓意之所到,笔亦
随之,用不着费力。你尽管提着笔,它自会触理成文,仿佛有鬼神呵护。我现在只是写信
给你,所以一动笔就写许多页。但是如果做文章付印,我至少也要修改五次,使同样思想
在一半篇幅中表现得更有力。我先一定只让思想自己发展。第二天把第一天所写的五页誊
清过,再另写五页;第三天把第一天的五页再改过,另外再写五页。每天都写些新材料,
可是第一天的五页未改好以前,不动手改第二天的五页。平均每天可写五页(指每日三时
工作),每月可写一百五十页。最要紧的是先写最得意的部分。层次无关宏旨而且碍事。
得意的部分写得好,无形中便得许多鼓励,其他连属部分的意思也自然逐一就绪了。
我读到这封信,诧异之至: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小泉八云的那样流利自
然的文字是如此刻意推敲来的。我不敢说凡是做文章的人都要学小泉八云一
般仔细。文章本天成,过于修饰,往往汨没天真。但是初学作文的人总应该
经过一番推敲的训练。从前中国人,大半每人都先读过几百篇乃至于几千篇
的名著,揣摩呻吟,至能背诵。他们练习作文,也字斟句酌,费尽心力。郑
谷改僧齐已早梅诗“数枝开”为“一枝开”,齐已感佩至于下拜。张平子做
《两京赋》,构思至于十年之久。听说严又陵译书,似未免近于迂腐。加以
近代生活日渐繁忙,青年人好以文字露头角。上焉者自恃天才,不屑留心于
文字修饰;下焉者以文字为吃饭工具,只求多多益善,质的好坏便不能顾及。
一般报章杂志固然造就了不少的文人学者,可是也陷害了许多可以有为之
士。读世界文学家传记,除莎士比亚以外,我不知道一个重要作者没有在文
章上经过推敲的训练。中国文学语言现在正经激变,作家所负的责任尤其重
大,下笔更不可鲁莽。所以小泉八云的作文方法值得我们特别注意。
从东方学生的实用观点说,小泉八云的《演讲集》是最好的著作。我在
上面说过,他能看透东方学生的心孔,然后把西方文学一点一滴地灌输进去。
“灌输”这两个字还不甚妥当,因为他不仅给你一些文学常识,他所最关心
的是教你如何欣赏,提醒你对于文学的嗜好。他自己对于文学是一个极端的
热情者,他也极力引诱你同他一块拍掌叫好。他在东京帝国大学充过六年文
学教授。(一八九六年至一九○二年。)这六年中他所演讲的,日本学生都
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了。他死后, 哥仑布大学文学教授阿斯铿
(Prof。Erskine)把日本学生笔记的演讲搜集起来,选其最佳者付印,得四
巨册。第一第二两册名《文学导解》(Intrepretations ofLiterature)第
三册名《诗的欣赏》(Appreciations of Poetry)第四册名《生命与文学》
(Life and Literature)。
阿斯金教授在他的序里说,除柯尔律治(Coleridge)以外,在英文著作
中找不出一部批评文集比得上《文学导解》;有时小泉八云且超出柯尔律治
之上,因为柯尔律治所谈的只是空玄的文学哲理,到小泉八云才谈到个别作
品的欣赏。这番话虽着重小泉八云的价值,也未免过誉。柯尔律治是英国浪
漫派文学的开山老祖,而小泉八云只是浪漫主义所养育的娇儿。论创造力,
论渊博,论深邃,小泉八云都不是柯尔律治的敌手。他的浪漫主义颇太偏于
唯感主义(Sensualism),所以有时流于褊狭。他对于希腊文学只有一知半
解,没有窥到古典主义的真精神。在《文学导解》第三讲《论浪漫文学与古
典文学》里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