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






云翔显然也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不由得手上一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一想到可能有人随时在暗处窥测着静岚,甚至威胁到她的安全,他的怒火就不受控制地一路狂飚。

“静岚,你就听我一次,搬到北堂家去住吧。”他低声下气,近乎恳求地说道。只要静岚搬到他家去,他马上就在府邸周围设下结界,然后自己守着静岚,一定不会让她再出事。

“你别孩子气了,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静岚笑得很累。成人的世界里就是这样,只能直面挑战,谁都没有退路。也许月魄的话没有错,人生就是不停的争斗,跟天斗,跟别人斗,跟自己斗。

“云翔,你知道吗?我并不害怕隐曜,我怕的是我自己。我不知道谁是藏在幕后的那个人,我忍不住怀疑周围所有的人,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谁。我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她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斗争中,隐曜暂居上风。他成功地摧毁了她对同伴们的信任,猜疑像一条毒蛇在她心底扎下了根,这样的她,根本没有战胜隐曜的力量。

隐曜没有杀死她,却杀死了包含着许多希望的星主。

云翔紧紧地抱着她,沉默了良久。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他转过静岚的身子,直至的看进她的眼睛深处,“静岚,你相信我吗?”

静岚慢慢地点了点头。是的,她相信云翔。云翔不会作假,他的眼睛里满是真挚。

“如果相信我的话,就让我做你的眼睛。你不敢面对的那些现实,由我来看,好吗?”

“傻云翔,没有谁能代替谁。”静岚轻轻摇了摇头,心里暖暖的,好像又一次活过来了一般,“不过不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一直站在我身边。”

“因为我喜欢你啊。”云翔傻傻地笑,真挚的情意不加掩饰地泄露了出来。

“不过,刚才我也隐瞒了一些事情没有说。”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从袖袋中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来。

听完了云翔转述的隐曜的话,静岚忍不住皱起了眉。可能月魄的私生子身份,正阳跟养女轻缃感情过于亲密,以及元信跟没有血缘的妹妹丹若的恋情在隐曜眼中都是污秽,那么陵游呢,陵游有什么污秽可言?

这是隐曜的一时口误,还是隐曜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隐情?

她低头看向那把黄铜钥匙,古拙的钥匙折射出微微的光,指引她前进的光。

“等月魄醒过来,咱们就去云烟阁看看。”她捏紧了钥匙,作出决定。

她不选择逃避,因为云翔会始终跟她站在一起。而每当别人提起“九宸”两个字时她的那些心痛,她也该勇敢面对了。


尘封之门

云烟阁离薰风阁并不远,静岚也曾不只一次地陪着丹若到云烟阁里找寻资料。但是这一次踏进云烟阁,她的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安分地工作,接着成家立业生小孩,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但是她来到了夷城。

她曾经以为自己在夷城只是短暂地逗留,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归平凡的生活,但是她却在夷城延宕至今,甚至开始经历血雨腥风的日子。

她不能预料自己的人生还会有怎样的转变,所以她只能勇敢面对——在云翔的支持之下。

来到云烟阁里始终紧闭的那扇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颤抖地拿出那把黄铜钥匙。

古檀色的雕花木门上挂着一把同样古拙的铜锁,静岚将钥匙插进去之后,铜锁应声而开。

只要推开这扇门,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可是她却不敢推开它。

“没事,有我呢。”云翔坚定地伸出手,尘封已久的往事便咿咿呀呀地向他们敞开了胸怀。

“这里原本是供奉以前各代圣女的地方,九宸爷爷岁数大了以后就不喜欢住在轩辕家,转而住到了这里。再后来九宸爷爷过世了,这里就被锁了起来,钥匙一直由隐曜保管着。”

云翔牵起她的手走进房间,因为她手心的冰冷而皱了皱眉,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历代圣女……”静岚喃喃着,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这个房间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而正对门的那一面墙上,挂满了少女的画像。~

她看着那些泛黄的白绢上微笑着的少女们,心中一阵悲凉。她们将青春都留在了太社,最后却只得到了这样薄薄一卷画像。

“以前圣女不能成亲,所以大多都留下了画像,以供后人怀念。后来圣女可以成亲了,过不了几年就要换人,就再也没有画过像。”云翔将她引到房间的西侧,指着最边上,也是看起来最新的一幅画像说道,“这里保留的画像,都是曾经为夷城做出过巨大贡献的圣女们的画像。这是离现在最近的一位,也是九宸爷爷的好朋友。”

“袅景。”静岚看着画像左侧题的女孩子的名字,心思一阵恍惚。这个看起来珠圆玉润,总是笑嘻嘻的女孩子,在九宸的生命里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在她的生命里,她是不是也出现过?

她环顾这个房间,因为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人住了,所以所有的陈设都蒙上了一层尘埃。这里依然保留着当初九宸所使用过的东西,东西不多,仅一几、一榻、一书架而已。

看得出来,他生前过着十分简单的生活。

静岚有些感伤,她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那些九宸的笔记,字里行间满溢着寥落的忧伤。他明明不是能够享受孤独的人,又为什么会独自走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不曾娶妻生子,甚至不曾结交许多朋友。

他是曾经被什么伤了心,还是只能用孤独来缅怀什么?

“这里没有什么书,只有两个箱子,我都打不开。”因为摆设不多,所以云翔很快就找到了他们此行的目标。他将箱子上面的尘土抚去之后,放在矮几上。

这两个箱子的大小、颜色、样式都不一样,其中小一点的那个是明黄色,上面还雕着浮凸的海棠花纹,应该是九宸的私人物品。而另一个箱子则是白玉质地,上面雕着五彩翔凤。

虽然很想知道自己和九宸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但是静岚还是不断提醒自己大事要紧,因此她先端详起那个白玉箱子。

出于直觉,她伸手向那只翔凤的左眼按了下去,接着只听咔嗒一声,箱子应声而开。

“静岚,你真聪明。”云翔惊喜地说道。

静岚却只能回以苦笑。夷城里有太多她不记得,却莫名清楚的事情,这也让她的心一再下沉。

她跟这个地方,究竟有多么深的牵系?

“这是什么文字,我看不懂。”云翔拿起箱子里的一本已经泛黄的书册,困惑地递给静岚。

这本手抄的书是用大篆写成,远古时候的那种文字。

静岚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册,仔细看了起来。虽然她大学学的是中文,但是因为母亲的专业是历史,所以她也学习了一些大篆文字,看看普通的记录还是没有问题的。

云翔把门关好之后,走回她的身边,也学她随性地席地而坐,默默地看着她想起心事来。

不知不觉间,现在已经是初秋时节,距离第一次见到静岚的那个春日已经有四五个月了。

这几个月里,他喜欢上静岚。或许在见面的最初,雩就已经给了他暗示。他和雩都孤独得太久,渴望着眼前这名女子的救赎。只是当时愤世嫉俗的他,选择忽略雩的暗示。

不过也许那就是所谓命运的相遇,所以不管他怎么抗拒,他还是慢慢喜欢上静岚,喜欢上这个有时胆小有时坚强,还经常逞强的女子。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想从静岚那里得到什么,但是最近他却感觉到,他好像已经渐渐得到了那样东西。因为他开始感到安心,开始试着沉稳,他愿意为了静岚改变,因为静岚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只是他不能确定,静岚是否愿意接受他为她而改变。

曾几何时,一向自我的他也开始顾虑别人的感受了?他苦笑一下,继续安静地守候在她身边,也等待着那些泛黄的往事被再度整理出来。

静岚看了很久,看得很专心,甚至没有觉察到月魄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当她放下手里的书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才发现月魄正坐在她的对面,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容看着她。

“人类真的很喜欢说谎,不是吗?”

看到月魄手里也拿着一册书,静岚明白他也是看得懂大篆的。所以她只能疲惫地笑笑,根本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毕竟这书里面纪录的真实,让夷城的人们现在所坚信的“事实”成了一个弥天大谎。

“为什么放着现成的英雄不做,却要捏造这样的仇恨出来?”她揉了揉额角,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被他们称作“传说”的那些事情,都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那时部族之间的混战,不仅有士兵们的浴血厮杀,也有法师们的殊死争斗。但是当所有的人都面临死亡的时候,争斗停止了。

夷城是太昊在愤怒中创造出来的世界,为了摧毁不停屠戮的人们而创造的。所以廪君劝服了所有的法师,带领着他们走进夷城,用本身的灵力来消弭太昊的怒气,同时也是为了拯救其余的族人。

作为交换,黄帝答应廪君一定会照顾好剩下的人们,包括因为怀有身孕而不能与廪君同行的他的妻子——盐姬。

原本的一切是这么地美好且值得歌颂,可是为什么,这是当初为了拯救族人而甘愿被困夷城的法师的后代,却要编出那样的谎言,坚持自己是被逼入夷城,并把黄帝定位在仇人的位置上?

“因为仇恨能给人更大的力量,能支持人们更加坚定地走下去。”而他和月魄,就是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云翔淡淡地笑了笑,静岚或许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谎言诞生,但是他能理解。因为仇恨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近乎无孔不入。当被迫困在夷城里的人们开始为了祖先的自我牺牲感到不满,感到不值的时候,仇恨便取代了奉献,成为支撑他们留守夷城的唯一理由。

静岚有些意外,她本以为知道事实真相的云翔会受到很大的打击,可是他并没有。他安静地听着月魄转述书册里的内容,有时甚至还会轻轻笑出声来,仿佛他只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

或许这是因为,仇恨已经不是唯一支持他的力量了吧。静岚觉得欣慰,云翔一点一滴的改变,她全都看在眼里。相信不用再过多长时间,他就能成长为一个可以独自撑起一片天的男子汉。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她就可以放下这里的一切,回归自己平静的生活。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她的心还能平静吗?

云翔和月魄还在讨论那些书册中的内容,静岚的视线却已经调向那个明黄色的箱子。她知道那浮雕海棠的花瓣就是开启箱子的机关,但是她为什么知道这个,她不清楚。

或许真实其实很简单,她安慰着自己。就像关于夷城的恩恩怨怨,他们原本有着许多曲折的猜想,其中涉及了血腥的阴谋与怨恨,但是事实却是这样简单,夷城是因为神罚而存在的世界,这里的先人们是一群为了拯救族人而自我奉献的法师。

那么她的过往,会不会也简单干净,让她在想起后一再嘲笑自己现在的小心翼翼?

希望是这样吧。她伸出手,将海棠花的花瓣对准花蕊的方向转了过去。

铺在箱子最上层的是一幅白绢,静岚慢慢地将白绢展了开来。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她看到白绢上巧笑倩兮的自己时,心里还是小小地震了一下。

画上的她很美,虽然短发的她透着些许青涩,但是柔美的眉目间已经展露了风情,好像恋爱中的女人一样。

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视线向白绢的左下角移去。

静岚与柘台岭芙蓉,九宸绘于天佐四年春。

天佐四年,已经是将近一百年前了。

静岚努力深呼吸,但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来过一百年前的夷城,见过这个后来孤寂一世的男子。那么为什么后来,她又把这一切都忘了?为什么现在,她又来到这里,被迫面对这些尘封多时的记忆?

她收好画卷,拿出了下面的书册。

这些整整齐齐排列着的,是九宸年轻时候的日记。她当初想得没错,他一直都在这云烟阁里缅怀着他的青春,而那些往事中,有她的存在。

她抽出其中一本书册,随手翻开了一页:

“今天是静岚和常羲成亲的日子……”


常羲

常羲,原来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就是常羲。

同她漫游在春日桃林里的那个人,是常羲;跟她在战场上常相左右,互为臂膀的人,还是常羲。

身披着银亮战甲,同她在雩下深情相拥的人,是常羲;身着红袍将她娶进家门的人,依然是常羲。

乐游原上的那匹雪白神马名叫吉光,它最喜欢赖在她和常羲身边,鼻间吐出细细的气来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