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十六讲
,进一步指出,这种变革在五代至宋初逐步显现,随着开封的繁荣,不再有坊市之间的严格区分。
这种变革在社会与经济的发展中有着巨大的意义,它适应了商品经济发展的趋势,把商业活动从封闭的“坊”中解放出来,扩散到大街小巷的沿线,形成了近代都市商业街的雏形,为都市商业拓展了新空间,也为都市增添了繁华的商业气息与市井色彩。于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景观:政府宣布取消对于夜市的禁令,商业活动不再有时间限制,开封城内十字大街有所谓“鬼市”——通宵达旦的商业街;马行街北至新封丘门大街,夜市营业到三更,而五更时分又再开张;至于“耍弄去处”(娱乐场所),营业“通宵不绝”。
开封城的街巷结构截然不同于长安,他的四条御街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相连,此外还有东西向的横街,以及南北向的直街,互相连通成街巷网络,把商业区与居民区交织在一起。在许多交通便利的街巷中,都有繁华的“街市”,行市、酒楼、茶坊、食店、瓦子(娱乐场所)等连成一片,形成摩肩接踵、昼夜喧阗的商业长廊。最为热闹的是以北面御街为中心的街市,从宫城南门(宣德门)东去,有东西向的潘楼街、土市子,南面是界身巷,潘楼街既有集市性质的潘楼酒店,又有金银彩帛的交易所,还有最大的娱乐场所桑家瓦子。北面的马行街,既有马市(交易马匹的市场),又有庄楼、杨楼等酒楼,还有大小货行、医行、药行。再往北的新封丘门大街,有州北瓦子和茶坊、酒肆、饮食店。
在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面前,一切文字记载都相形见绌。这幅长卷以写实的手法记录了东京开封的街市繁荣景象。画卷从东水门外虹桥以东的田园开始,向西是汴河上的市桥及周围的街市、城门口的街市、十字街头的街市。张择端画了各色人物七百七十多人、房屋楼阁一百多间、大小船舶二十多艘,蔚为壮观,令人目不暇接。画面上有满载货物的骆驼队正在向东出城,城门内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房——孙家正店(酒楼),门前有彩楼欢门,十分富丽堂皇。街道两旁随处可见各类商店的招牌幌子:“王家罗锦匹帛铺”、“刘家上色沉檀栋香”、“刘三叔精装字画”、“孙羊店”之类丝绸店、香药店、裱画店、饮食店,以及豪华的招商旅馆——“久住王员外家”。
当时开封以经商为业的有二万多户,其中六百四十家资本雄厚的商户,分别属于一百六十行,囊括米、盐、茶等各类商品贸易。号称“正店”的大酒楼有七十二家,兼具饮食与商品交易的多种功能,作为商人验看商品质量、商定价格、签订契约的场所。此外还有三千家称为“脚店”的小酒楼。酒楼、茶坊适应商业大潮,与娱乐场所瓦子,都通宵营业,有“应招女郎”——“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有“陪酒女郎”——“为酒客换酒斟酒”;有“卖唱女郎”——叫做“扎客”或“打酒坐”。显示了开封迥然有别于昔日长安的新潮特色。
开封城位于汴水(汴河)两岸,汴水北通黄河,南通淮河、长江,因此开封市场上有来自江淮的粮食、沿海各地的水产、辽与西夏的牛羊,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酒、果品、茶、丝绢、纸、书籍,还有日本的扇子、高丽的墨料、大食(阿拉伯)的香料和珍珠。名闻遐迩的东京相国寺的庙会集市,各地来的商品琳琅满目,大山门内出卖飞禽走兽;第二座山门内出卖各种杂货;广场上出卖家用器物,有蒲盒、簟席、屏帏、鞍辔、弓箭、时果、腊脯等;近大殿处,出卖老字号名牌产品:王道人蜜饯、赵文秀笔、潘谷墨;两廊出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首饰、幞头帽子等;大殿后、资圣阁前出卖书籍、古玩、图画、土产、香药之类。
凡此种种,无不显示商业气息的浓厚,表明这一时期的商业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据黄仁宇《中国大历史》说,当时中国的商品交换的价值,合计相当于1500万至1800万盎司黄金,折合成现在的价值,约合60亿至70亿美元。如此庞大的商品流通量,在当时世界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在这种情况下,金属货币已难以适应商品的巨额流通,铜钱、铁钱体积大、分量重,对于长途贩运或巨额批发贸易,十分不便。于是货币发生了突破性变革——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
宋真宗时期,益州(今四川成都)十六户富商联手发行一种钱券,称为“交子”,是由商业信用关系孕育出来的纸质货币。宋仁宗时期,政府从商人那里收回了发行纸币的权利,在益州设立“交子务”(按:“务”是机构名称),负责印刷、发行交子。这种政府发行的纸币,面额固定,盖有官印;用户以现钱换取纸币时,要把商业字号登记在册,兑现时按字号销账,以防伪造。随着这种纸币的流通范围日益扩大,中央政府在首都开封设置交子务,负责面向全国的发行事宜。南宋时,纸币逐渐成为主要货币,有四川的钱引、湖广的会子、
两淮的交子、东南的会子。所谓“会子”,原先叫做“便钱会子”,“便钱”即汇兑,“便钱会子”就是汇票、支票之类的票据,大约在12世纪中叶,发展为兼有流通职能的纸币。
纸币的出现,在商业和金融发展进程中的历史意义,无论如何估价都不嫌过分。在欧洲,瑞典是最早发行纸币的国家,时间在1661年,比中国纸币的出现晚了六百多年。
朱熹新儒学:从“伪学”到官学
理学家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用它来评价朱熹学说,是最为恰当不过的。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人,生活在南宋孝宗至宁宗时代。绍兴十八年(1148年)考取进士,此后担任过一些地方官,但是主要精力用于研究儒学。他向程颢的再传弟子李侗学习程学,形成了与汉唐经学不同的儒学体系,后人称为理学、道学或新儒学,完成了儒学的复兴,是儒学更新运动在学术上的总结。国际学术界认为,朱熹是孔子、孟子以来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是新儒学的集大成者。他的思想学说,即所谓“朱子学”,从14世纪开始产生广泛的影响,15世纪影响朝鲜,16世纪影响日本,17世纪开始引起欧洲的注意,1714年在欧洲翻译出版了《朱子全书》。西方汉学家认为,朱熹的方法论基本上是经验主义的唯理论者的方法论,他对儒教世界的影响,可与托马斯·阿奎那对基督教世界的影响相比拟。
朱熹的一生,始终从事著书与讲学。他的著述极为丰富,《四书集注》等几十种著作大多保存了下来;他的书信、题跋、奏疏、杂文合编为《朱子大全》121卷;他的讲学语录,被编为《朱子语类》140卷。他创办了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培养学生,普及儒学。他的道德学问受到后世的敬仰,思想学说长期流传,渗透于社会的每个角落。
朱熹认定宇宙间有一定不变之“理”,从“理”与“气”的关系上探讨关于天地万物的哲学意义。他认为“理”先于“气”,“气”依“理”而存在。事物的“理”就是该事物最完全的形式与标准;万物有万理,万理的总和就是“太极”。要了解“太极”,必须从格物致知做起,多穷一物之理,就能够多了解事物之理的全体。在《朱子语类》中记录了他与学生关于理与气的讨论,虽然抽象,却不乏兴味。下面引用几段来加以欣赏:
——学生问:“太极不是未有天地之先有个浑成之物,是天地之理总名否?”朱熹答:“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
——学生问:“昨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理,如何?”朱熹答:“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此天地……”
——学生问:“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气,如何?”朱熹答:“此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
——学生问:“理在先,气在后?”朱熹答:“理与气本无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时,却如理在先,气在后相似。”
——学生问:“有是理便有是气,似不可分先后?”朱熹答:“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说是今日有是理,明日却有是气,也须有先后。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
看来朱熹关于理与气的学说奥妙无穷,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解读方式,但是切不可简单化地说,这就是“客观唯心主义”。新近出版的陈来《朱子哲学研究》说得比较好:理先气后,是朱子哲学的核心问题。它有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早年认为理气无先后,以后认为从逻辑推论,理在气先。朱子的理气学说,论证宇宙本体与万物之性的同一性,论证本原和派生的关系,论证普遍规律与具体规律的关系,论证理与事物的关系。
朱熹并非迂腐的冬烘先生,他有渊博的学识和精密的分析方法,有相当的自然科学素养。日本学者山田庆儿通过宇宙学、天文学、气象学方面的考察后发现,朱子学体系的主要构成具有鲜明的古希腊哲学中的自然学性质。确实如此,他从高山上残留的螺蚌壳论证此处原先曾经是海洋,由于地质变迁才隆起为陆地。三百年以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也提出了与此相同的看法。
然而,朱熹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并非上述深奥的哲理,而是通俗的儒学教化。他把《大学》中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加以具体化、通俗化,上自国家的皇帝下至各个家庭的百姓,构建一套周密的社会秩序。他关注社会基层民众的日常言行、所作所为,希望从基层着手,改变家族与村落,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因此他重视儒学的普及化、通俗化,他编著《四书集注》,用理学思想重新解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使理学透过“四书”而深入人心。他编著《小学集注》,旨在教育青少年遵循“三纲五常”的道德规范。他编著《论语训蒙口义》、《童蒙须知》,对儿童的衣着、语言、行为、读书、写字、饮食等方面的习惯,都提出了道德性的行为规范。例如:
——穿衣:要颈紧、腰紧、脚紧;
——说话:凡为人子弟必须低声下气,语言详缓;
——读书:要端正身体面对书册,详缓看字;
——饮食:在长辈面前,必须轻嚼缓咽,不可闻饮食之声。
这些规矩在今天的年轻一代“新新人类”看来,似乎过于迂腐、过于苛刻,其实不然。按照朱熹的逻辑,如果连日常生活细节中的良好习惯都难以养成,那么就谈不上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更遑论治国平天下了。由此,我们不难理解朱熹为什么要强调“持敬”、“涵养”工夫了。他所说的“持敬”,首先要使自身外貌风度得到整肃,要排除杂念,外貌与内心做到表里如一、整齐严肃,可以概括为十二个字:动容貌、整思虑、正衣冠、尊瞻视。他有一句名言:“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意思是说,待人接物必须恭恭敬敬、畏畏谨谨、收敛身心,不要放纵自己。如果人人都如此讲究“修身”,那么整个社会的精神文明也就距离不远了。
然而,朱熹这样一位道德学问令人敬仰的大师,生前的遭遇十分坎坷、凄凉。当权派出于政治考虑,把他的学说诬蔑为“伪学”,给予严厉的打压、禁锢,成为南宋文化思想界最引人注目的咄咄怪事。在中国历史上,用行政命令手段禁锢一个学派、一种学说,屡见不鲜,它并非学派之争,而是排斥异己的政治斗争手段。在南宋这个内外交困的时代,学术就更为敏感了。在此之前的绍兴年间,就有依附秦桧的官僚攻击程学、洛学,原因就是他们反对“和议”(实即投降),诬蔑这些学派为“专门曲学”,极力主张朝廷应该“力加禁绝”。可见禁锢学派并非学派门户之争,而是明火执仗的政治斗争。
对朱熹的禁锢也是如此。因为他主张“修政事,攘夷狄”,也就是整顿南宋自身的政治局面,以期达到“复中原,灭仇虏”的目的。也因为他抨击当时朝廷的腐败政治,得罪了当权派。朱熹疾恶如仇,曾经连上六本奏疏弹劾贪赃枉法的台州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