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52-水龙吟





次里都遇不上一次的好运气,让你故意跌了一跤。但你素来不是好使小聪明的性子,那司徒齐武功胜你甚多,你岂会在生死关头耍这等伎俩?除非……”    
    “除非我先猜到了他的手段?”卫缺笑道,“那也未必。我见那厮弃攻为守,必有诡诈,干脆先唬弄他,合着也是那厮该死,喜欢乘人之危,让本三少得了便宜。这‘八门金锁势’能令大哥二哥如此狼狈,恐怕我连半合都撑不过,真是难为姓司徒的平白挨了一顿!”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本来也以为你运气好,后来想想又不是。天下间最厉害的武功,也得要施展出来才有用。”卫盈正色道:“你能骗得他不出招,或是净出些不对的招式,任他武功再高,终归要败在你手里。这‘心战’也是门深奥的功夫,说不定比真刀真剑更有威力。    
    “所以号称‘无解之招’的‘八门金锁势’遇上了你卫三少爷,也是非败不可。你虽破不了阵,但又何必破解?只要不让他布阵就是了。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但别说姐姐想不到,就连爹爹、卢道长这等高手也想不到,偏偏只有你,老三,只有你想出来了。”    
    卫缺有些得意,忽然想起一事,歉然道:“姐姐,我把你给我写的扇子弄丢啦!怎生是好?”卫盈轻叹:“给你的东西,我从来都当是丢了。”唤丫鬟伺候笔墨,从房里取来一柄簇新的徽扇,在亭中青石几上展平扇面。    
    “好啦!这回想姐姐给你写什么?”    
    卫缺往来踱步,故意沉吟:“是了,我今日新收了一个门客,比二哥的那些狗腿饭桶都有本事,为人又讲信义,很不简单。”将滕贵之事说了一遍。“此事值得大书特书。嗯,那就写……‘多来几个’好了。”    
    卫盈被逗得举袖掩口,噗嗤一笑。    
    “这么有学问的题跋,我可写不出。你自己写好了。”思索片刻,提笔写道:    
    抛掷南阳为主忧, 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 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 犹解年年傍驿流。    
        ——书付爱弟缺儿,谓此英雄无由也。姐盈。      
    她字迹娟秀,满满写了一扇,其间错落有致、颇带硬骨,姣美之中犹有飞白,竟如剑芒洒落,满眼霜华。卫缺捧扇吟罢,笑道:“又题罗隐的诗!眼下江南的姑娘们,谁不读冯延巳、温庭筠?什么‘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偏就你,读这些个硬梆梆的东西,吓得没人敢娶。”


《水龙吟》 第三部分第五回 方圆神诀(5)

    罗隐是唐季著名的诗人,声名传遍天下,只是为人狷介,参加科举时每爱抨击时政,得罪了主考官,因此屡试不中。罗隐容貌丑陋,据说唐朝宰相郑畋的闺女爱读罗诗,郑畋以为女儿爱上了他,某日罗隐登门拜访,郑小姐隔帘看了个仔细,从此不再读罗隐的诗文。    
    终唐一世,罗隐都抑郁不得志,半生飘零,最后受到吴越王钱镠的重用,从钱塘令累官至节度判官,为吴越国出谋擘划,贡献良多。后梁太祖朱温篡唐称帝,倾慕罗隐的才华,派使者到吴越国去,封罗隐做官;钱镠原以为罗隐当年屡试不中,必定对大唐心怀怨恨,不料罗隐坚不肯受,还劝钱镠发兵讨伐朱温,说:“朱贼篡逆,人人得诛!大王不可失节事贼,遗羞万世!”最后病死在吴越的首邑杭州,终生都没再越江北一步。    
    卫盈题在扇上的这首《筹笔驿》,写的是罗隐对诸葛亮北伐失败的感叹。筹笔驿位于蜀中,相传三国时代诸葛武侯北伐时,曾在此地筹划军事,故尔得名。    
    她听卫缺信口胡言惯了,也不生气,笑着说:“罗隐的诗有英雄气,读来胸臆一舒,神清气爽,我觉得比冯延巳有意思。”搁下笔管,轻轻拉起卫缺的手。“罗隐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一生看过许多英雄起落,所以才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诸葛武侯便是失败身死,仍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明不明白这个道理?”    
    卫缺想了一想。    
    “也就是说,就算做成了大英雄、大豪杰,也有倒霉的时候?”    
    “也就是说:英雄不英雄,跟时运是没有关系的。”卫盈在他额际轻轻敲了个爆栗,“就像你那位滕兄弟,无官无爵,也没有好出身,但他的所作所为很有侠气,仍然感动了你。我看历朝历代的史书,往往越是英雄了得之人,命运就给他越严酷的考验,时来固然能成大业,运去之际,有人贪生怕死,有人卑鄙龌龊,仍能坚持英雄行径的,才算得是真英雄,与出身、时运都没有关系。”    
    卫缺听得似懂非懂,胡乱抓了抓脑袋,笑得有点傻气。    
    “‘运去英雄不自由’含有两层意思。”卫盈淡然说,“一是命运无情,一旦气数尽了,英雄也要遭难。另一层则是将相无种的意思,胸怀英雄志气的便是英雄,就算运蹇遭难,又或着籍籍无名,也丝毫不损你的英雄侠气。罗隐这诗写来绝不汗颜,当时梁太祖威临海内,连吴越王也要臣服,但罗隐坚不赴汴,不接受梁太祖的笼络,虽然没有上阵打仗、裂土封疆,这等气节,却有哪个诸侯王可以比肩?”    
    “所以,你别事事跟你大哥二哥比,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够出人头地。”    
    卫盈握着他的手,柔声道:“无论你日后名动天下也好,平淡一生也罢,又或者历经艰难险阻,那都是命数使然,无损于你的英雄志节。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直,永远都是姐姐心目中的英雄好汉。”    
    “嗯!”卫缺心中感动,用力点头。    
    “快去领你的家法罢,小傻瓜!去得迟了,只怕爹爹又要生气。”她温婉地轻声笑骂,一如过去十几个年头里,每次面对这个闯祸的幺弟一样,仿佛无视于他日渐魁伟的身躯与不再童稚的面孔,笑容里尽是爱怜横溢。    
    后院内堂里,卫缺对着那幅银钩铁划的《侠客》中堂,一直跪到了傍晚。    
    他膝前置着一部厚约寸许的青皮巨册,题面的楷体清秀挺拔,写着“百花剑汇”四个大字。外人可能很难想象这本大书就是卫家人口中的“家法”,更不知道蒲团上这本青色封皮、字迹挺秀的“家法”居然是出自卫缺的手笔。    
    《百花剑汇》并不是一部剑谱。    
    卫家世居河南汴州,系出河间剑派一脉,先祖仲甫公曾投于隋文帝杨坚帐下,被授予行军主簿一职,随大将韩擒虎南征陈朝,因而举家迁往南方。韩擒虎灭陈之后,纵兵在金陵四处劫掠,卫仲甫救之不及,暗地里将皇宫的宫女太监,连同皇城附近的老弱居民数百人藏入宫内一处书库,自向韩擒虎索讨库里的藏书。    
    韩擒虎是个粗人,见这位身怀高明剑术的青年主簿一不要金银珠宝,二不要美女宫娥,反而拿一屋子的陈年黄纸当宝贝,不由得大起疑心,随手推开怀里的美人,斜着一双醉眼问:“卫主簿如此着意那库里的文书,莫非藏有什么宝贝?”    
    卫仲甫道:“属下家贫,却偏偏嗜书如命。韩帅若要赏赐银钱,属下只怕还是全数拿去买书,倒不如直接将书库搬回家好。”韩擒虎哈哈大笑:“你弄了一屋子书,以后还能赌钱么?来、来,先喝几杯再说。”说着频频劝酒,卫仲甫苦无机会开口,只得陪着饮宴。    
    宴至中夜,几名兵士匆匆入帐,在韩擒虎耳边嘀咕一阵。韩擒虎对卫仲甫笑道:“我派人搜了你的营帐,果然除了书啥也没有,你的确没有骗我。你这人也真邪门,没事儿净堆书做甚?岂不是触自个儿楣头?”扔给他一块虎符腰牌,“呸,那些个烂纸你都拿去罢,爱搬多少就搬多少,别说我没赏赐你哪!”满座轰然大笑。    
    卫仲甫不敢立刻走人,直到下半夜众人醉得不省人事,方才起身离去。    
    帐外亲兵一见他来便拔出腰刀,作势要砍,却被值宿的裨将喝住:“混账!现下已过了三更天,你这狗崽子敢对主簿大人无礼?”连忙向卫仲甫赔罪。卫仲甫一头雾水,只听那裨将说:“奉韩帅之命:倘若卫大人拿了腰牌便即离去,显示书阁中必有古怪,末将须取下大人首级,派人前去搜查。若大人喝过三更才走,即可放行,听任大人自由取书。”    
    卫仲甫吓出一身冷汗,心想:“我几乎死得不明不白!”不敢耽搁,连夜带着难民与数千卷藏书逃走。他凭着腰牌通行无阻,先是逃到曲阿,后经多次迁徙,一直到了水道纵横、大船难以通行的芦花荡才定居下来,一手建立起“玄牝庄”。经过仔细清查,赫然发现从皇宫携出的藏书全是武学典籍,其中尤以剑术图录最多,共计一千七百五十余卷,原来那座书阁竟是陈朝大内的秘藏武库。


《水龙吟》 第三部分第五回 方圆神诀(6)

    卫仲甫在庄内筑了座阁子,贮藏这些记载着精妙剑法的经诀图谱,穷毕生之力编排整理,还谈不上钻研,堪堪编成一部索引目录。卫家后人继续整编,更大肆搜罗武林各家各派的剑法,或补遗阙、或增收藏,因而赢得了“剑史”的美名。这座书阁被命名为“百花阁”,而那部用来按图索骥的条目明细,自然就是名动江湖的《百花剑汇》了。    
    因为有这层关系,卫家处罚孩子的手段也就格外别致,无须着落藤条鞭子,受罚者手捧文房四宝,跪在内堂卫氏先人亲书的《侠客》诗前反省半日,然后关进百花阁里抄书。玄牝庄卫氏虽是武林世家,然而肩负编纂“剑史”的重责大任,子孙不可不通文墨,百花阁的悔过堂上挂有一副楹联:“知过宁改,杖责徒伤志气。见贤思齐,笔缮更显文章。”正是卫家庭训的精华所在。    
    但是卫家的列祖列宗却万万没料到,后代竟会出了卫缺这等奇葩。    
    从他懂事起便三天一小过、五天一大过,在乱法犯禁的事儿上确有过人才华,屡屡别出心裁,发前人之所未发,未及十岁,一部三千言的《老子道德经》已抄过上百遍。卫玄不得已,改罚《庄子》内七篇,字数整整多了一倍不止,谁知卫缺短短半年内又抄了二十来遍,全无吓阻之效,于是乎从《庄子郭注》、《论衡》、《典论》、《中说》、《抱朴子》乃至初唐王杨卢骆的诗赋、韩柳二公的古文,一路罚到了祖传的《百花剑汇》。卫缺读书不拘小节,向来不信微言大义那一套,十几年抄写下来,腹中文墨虽无甚长进,倒是硬生生逼出了一手好字。    
    这《百花剑汇》详载百花阁内所藏剑诀经谱共计一千九百八十五门,涵盖六朝、隋唐至今,姑且按下近百页的绘形图说不表,光是文字出处、条目等便有洋洋洒洒五万余言,就算日夜赶工,少说也要抄个十天八天。卫缺虽已抄过几次,仍觉得是件苦差。    
    “下回再到悔过堂来,我便教你抄《史记》一百遍!”    
    他月前因故被罚入悔过堂时,卫玄曾经严正警告他。卫缺心知这次祸事闯得不小,生怕真要抄完一百遍《史记》才得自由,干脆带上那部前几日才抄就的《百花剑汇》,以提醒父亲确实执行“家法”,无须外求。    
    背后脚步声响起,卫玄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进堂里。堂外余晖灿烂,隐隐传来前院仆役往来喧闹的声音,正为了今晚大宴乡民的上巳筵席忙碌着。    
    “起来说话。”    
    卫缺低头起身,不敢迎视父亲的目光。    
    “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说,不许有半句虚言。”    
    “是。”于是将司徒齐如何出言不逊、如何打伤余七、自己又是如何打败他兄弟俩、逃出司徒千军的掌握等,细细描述一遍。卫玄听他使诈骗过司徒齐,眉头一皱,着意多问了几句,竟与卫盈如出一辙。卫缺心知不妙,又不敢不答,说得七上八下、冷汗直流。    
    奇怪的是卫玄并未如预期般严厉责备,只是拈着长须凝视壁上的《侠客》诗,若有所思。卫缺不敢打扰,静静垂手而立,心里叹息一声,暗自祈祷《史记》里别有太多生难字词才好。    
    卫玄长叹一声。    
    “你姐姐的事我自有区处,你不用过问。无论如何,你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爹爹还须罚你。”说着掀帘走入内室。卫缺快步跟进,嘴上却忍不住问:“爹,咱们不到悔过堂去?”    
    卫玄闭口不答,伸手在壁上书龛里轻轻按了几下,墙底忽然露出一处机关暗门,其中黑黝黝的毫无光亮,目测难知深浅。卫缺心中一凉:“完了、完了!原来爹在这里还藏着一部大书,居然要偌大的地窖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