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52-水龙吟
这也正是卫玄的目的。
自始至终,他都没怀疑过外人。八门是个绝对隐密的组织,从创立之初便未曾对外界公开名号,即使插手武林事也都是秘而不宣,决计不可能在停止活动近六十年后的今天,成为他人冒名的对象。
在长达一甲子的岁月里,没有任务指令,也无人可以节制,八门势力遍布天下,爪牙伸入朝野江湖的每个角落里,握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情报与各种不为人知的机密,就像八头被人豢养的猛兽突然间没了牢笼,自己觅食、自己成长了一甲子,又与野生何异?实在很难希望八门里没有一个眷恋名利权位的野心之徒,众人皆甘心死守祖宗家门的基业,眼睁睁看着足以争雄天下的资本日渐腐朽,终老于无人知晓的历史阴暗面。
《水龙吟》 第三部分第六回 风雷八将(4)
但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涉入。
这一切的征兆都从八年前的“那件事”开始。第一件血案发生的时间、“祖宗家门”的变化……八年来,天门的哨子走遍大江南北,追踪每件血案的蛛丝马迹,不能说是毫无收获,却也没能将对方揪出来。这是一场长达八年的棋赛,牵连十七家两千多条人命、财货总值七十多万两黄金,双方斗智斗力,无所不用其极,却始终未见明朗。
现在敌人终于将棋子押到了玄牝庄上。
无论是巧合或刻意,如果三月十五当日玄牝庄安然无恙,那么今夜诸人里必有参与其事者,因此预先有了提防,不敢造次。如此一来,九月十五“祖宗家门”之会,卫玄就有把握揭开主谋的真面目,一举肃清叛徒。如果三月十五日贼人大举来犯,那么八将中必不止一人涉案,当场便能叫破其身份,使得案情大白……
卫玄昂然而立,犹如一柄冰寒的铁剑。
驼背老人凝视着他的背影,剎那间心中有些迷惑:“难道戴上了那张面具,便能完全改变一个人?”老人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练武读书,看着他娶妻生子,要说他人生中有什么是老人曾经错过了的,大概也只有老主人临死之前,将那张面具与面具的命运交给他的时候。
老主人刚毅,卫玄十分温良;老主人心坚,卫玄却格外重情;老主人御下极严,卫玄却宽仁得多。然而戴上面具之后,他们居然都变成了同一个人——心如铁石、波纹不惊、忘情弃爱,背影冷如锋伤的天门之主,位居“风雷八将”之首的绝尘君。
卫玄轻咳一声,透着一股难言的冷冽。
“巳癸,你的橹法虚乏不专,可有心事?”
“没有,主人。”驼背老人喑哑着嗓子,低声轻道。
“巳癸”并不是老人的名字。哨子是没有名字的,有的只是代号。天门的哨子依地支、天干排序,死后代号便由他人顶替,常保任务堪用之数。身为哨子,传宗接代须经主人批准,生出来的婴儿倘若不够健康,当场便予以格杀;存活下来的即是主人的资产,由首领指派门中女子哺育,长成后再统一训练。
八门哨子的养成方法均不相同,代号组织亦出入颇大,唯须谨守“非人”及“唯命”两项原则:哨子不是人,而是主人的资产,此其一也;哨子必须完全服从主人的命令,死生不改,此其二也。
这是八门传承百年的祖宗家法之一,等闲不得违背更改。
天门的根据地距离瀑布水潭约半里之遥,是一处住着两三百人的秘密聚落,建在山坳秘径的尽头,十分隐密。玄牝庄周围另有卅三处暗桩据点,小到仅容一人栖身的岗亭密哨,大到芦花荡内四五幢比邻而居的民宅,不分昼夜均有哨子据守,以保护卫家的安全。
一条纤小的黑影落在船中,伏地向卫玄磕了三个响头,对巳癸道:“禀首领:七门之主已经离去,各门哨子也撤出芦花荡。司徒家的船今夜泊于临江镇,明日正午将抵金陵。”口气虽然冰冷,但喉音娇嫩,竟是个妙龄少女。
巳癸微微点头,以眼神示意她离开。
“慢!”卫玄瞥了她一眼:“你话里余意未尽,一并说完。”
“是。各门哨子未及丑时,均已撤尽,五路人马分七处离去,出芦花荡后不知所踪。”天门人手全用于布防,因此各门一离开芦花荡后便不再追踪,以防调虎离山之计,这是卫玄事前的吩咐。
“喔?那又如何?”
“撤得快了些。”
“放肆!与主人说话岂是这等口气?”巳癸低声喝道。
卫玄挥手阻止他,面具下的双眸闪过一丝赞许之意:“你叫什么?”
“未庚。”少女回答,口气依旧淡漠。
“很好。此事的确不寻常,怕是另有布置。”转头对巳癸道,“通令天门加强戒备,以防生变。”
“是。”
代号“未庚”的少女又静静磕了三个头:“属下告退。”反身跃入黑暗里,倏地消失不见。
卫玄静默良久,忽然道:“这孩子很聪明,是你的孙女?”
巳癸心中一凛,俯身道:“主人明察。”
“与你一模一样的脾性,一看便知。”卫玄的眼中微露笑意,又不免有些欷殻В骸 ?br /> “女孩儿家别做哨子,舞刀弄枪的,终究不是个了局。趁着年纪幼小,赶紧帮她找个好人家嫁了罢,你也能放心些。”
“这孩子天生是做哨子的材料,请主人恩准。”
“再怎么是块料,女子也派不上用场。日后不管是亢儿、冲儿或缺儿接下祖宗家门的基业,随身也不需要一个大姑娘来做哨首……”突然醒悟,沉声道:“莫非……你是为了盈儿?”
“主人,将来大小姐远嫁在外,身边总不能没个照应。”
卫玄心中感动,半晌说不出话来。“笃”的一声,小船靠上了岸边浅水处,已到达玄牝庄山后小径的入口。卫玄叹息一声:“日后的事,留待日后再说罢。”随即恢复冰冷神色:“未庚所说颇不寻常,你回去打点天门各处防备,莫教今夜有了什么闪失。”巳癸领命,撑着小船隐入夜色之中。
《水龙吟》 第三部分第六回 风雷八将(5)
卫玄展开身法,潜回玄牝庄,穿越重重亭台廊庑,终于来到书房门口。
一道匹练似的刀光倏地穿出纸窗,卫玄双掌一合、劲力疾吐,来人连哼都没哼,胸腔肩臂的骨骼尽碎,狂喷着鲜血软绵绵倒下,犹如一条湿漉漉、黏乎乎的软虫。那柄夺来的钢刀自卫玄胁下穿出,搠入身后那人的心口,连人带刀一齐钉在梁柱之上。卫玄双臂运劲震开房门,门板附着雄浑澎湃的内力,几无异于石闸铁壁,顿时将躲在门后的两人活活压毙,尸身直要嵌入墙缝里。
院落里无声无息的,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卫玄连杀六名好手,终于踏进了书斋。他反手关上房门,摘下面具放入怀里,扯落身上的黑袍,这才转身点亮了桌上的烛台,喘了口气。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黑衣铜面的“绝尘君”走进玄牝庄,因此当他发现庄里已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武林高手侵入时,第一件事不是立刻将情况弄清楚,而是尽快回到书房将这身装扮卸下,才得以用“卫玄”的身份示人。
而看见“绝尘君”的,只有死路一条。
墙边的阴翳里突然转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双手负后,气势逼人。
卫玄心中一凛:“原来是你!”
“自然是我。”那人笑道,“放眼八门,能取你而代之的,舍我其谁?”
烛光照出那人全身黑袍,脸上的青铜面具闪闪发光,一双蜷起的尖锐大角向天怒展,竟是地门之主兕牟君。
《水龙吟》 第四部分第七回 三方夜战(1)
“所以我爹便让你给我送饭?”卫缺将茶壶递去。
“嗯。”滕贵双手接过,就着壶嘴仰头便饮。
卫缺心想:“也对。爹爹不想让人知道石室的秘密,自然得找个对庄内不熟悉的新人,哪知他竟是我的同党共犯。”想起白日修理司徒兄弟的情形,心中十分畅快,不觉泛起微笑。“你安顿好了没有?现下住在何处?”
“安顿好了,福伯让俺暂住二进东厢的秋字号。”
卫缺点头。“二进那几间房挺好的。你安心住下,白日里离那些‘飞龙曲’的人远些,你个头这么大,实在太显眼,便是不想惹麻烦,难保麻烦不会来找你。我在家里说话没甚分量,真要跟我二哥起了冲突,只怕是你我一起倒霉。”
“俺理会得。”滕贵讷讷点头。两人轮流喝了一会儿茶,卫缺舐舐唇瓣,低声咒骂:“他妈的,怎么喝都喝不出酒味来!”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滕贵一愣,跟着哈哈大笑。
卫缺拍拍他的肩膀:“这么无聊的事,咱们还是别干了,来做些有意思的。”从石室里拿出纸笔砚台,在舌板上润了润笔尖。“喏,把你自创的拳路记下来,不但可以参酌补正,日后琢磨得差不多了,便是一部现成的拳经,可以开宗立派,流传后世的,我家世代研究剑经图谱,里头的学问可大了。你摆个起手势我瞧瞧。”
滕贵兀自云山雾罩,呆愣着依言起身,摆出朴拙的“介”字起手。
卫缺把白纸平摊在阶台上,四角压以砚石,抬望几眼,运腕如飞,寥寥几笔,居然在纸上勾出一个活灵活现的人形,虽无脸面,但肢体动作活脱脱是滕贵的模样,竟连那份粗壮拙勇也依稀仿佛,颇具神韵。
“三……三少!原来您这么会画画!”滕贵瞪大眼睛,满脸艳羡。
“这可不是普通的画儿。”卫缺得意洋洋:“拳经剑谱是拿来练的,光是像还不够,得气韵生动、栩栩如生,人家才不会练错。除此之外,绘制拳谱还要记得牢、画得快——一趟拳谁有工夫打百来遍给你看?没有一见不忘的背拟功夫,没有以形写神的勾勒技法,等闲录不得一部精彩的武典。我的高曾祖父平焘公写了部《手眼论》,以南北朝的武籍录本,证诸顾恺之、谢赫的理论,下及唐代的张彦远、周昉等大匠,教人如何来锻炼手眼,我起码抄过几十遍,背得滚瓜烂熟。”
当然图录武功还有许多诀窍,有一个个分解动作的单描,也有一连串动作的连环套……卫缺指挥他变换动作,改了几种绘制手法,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画完十余张纸,算算共十七式拳路。卫缺随手将滕贵的说明写在图侧,其中尚有许多未能串联、条理不清之处,不过看上去已似模似样。
滕贵珍而重之的捧着墨迹未干的绘稿,声音微颤:“这……这是俺的拳?”
“没错!但只是初稿而已,过两天我们再来研究研究,等你有什么新的创见,咱们再加进去。你这路拳很别致,一眼就能认出,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卫缺搁下笔管,把刚写完的封题覆在绘稿上,一字一字带着他念:
“滕家铁线拳。应州滕贵创制,曲阿卫缺恭录。”
滕贵细抚墨迹旁的留白,又唯恐弄脏了纸,虚悬着来回空抹,指尖微颤;半晌抬头,眼眶已然红了。“三少,俺连祖先牌位也不会写,从没想过能留什么在世上。”噗通一声跪下来,两眼泪滚,“多……多谢你,三少!多谢你让俺爹的姓留在世上,让俺对得起俺爹娘!”
卫缺一把拉起,大力拍他臂膀:“这有什么?你若有心,我教你读书识字,以后你创制的武功,由你自己来写谱。”其时读书识字是贵族富户的特权,普通的平民百姓难以学得,若能通晓文书,就等于有了一座力争上游的晋身之梯。滕贵抹去眼泪,嗫嚅道:“俺笨得很,也不知学不学得会。”
卫缺笑道:“也没这么难。”蘸墨在纸上写了“滕贵”两字。滕贵没学过怎么拿笔,直接用指头在泥土地上照着画,连画了十余遍,慢慢略具雏形。“行了!”卫缺喜道:“以后你天天练习,自然越学越快,我一有空便教你。今天初学,不宜太过,我再教你两个字。”抹平泥沙,寥寥几笔,径写在地上。
滕贵照着描半天,因为笔画不难,学得比自己的名字还快。
“这两个是什么字?”滕贵问:“是三少的名字么?”
“是‘朋友’。”
“朋……朋友?”
“朋友。”卫缺微微一笑,却没有看他,低着头又写了一遍。
“先学这两个字,明日再学我的名字。”
滕贵默默点头,将两个字写过几十次,字迹越显端正,与卫缺所写几无二致。
“你记着,滕贵:将来咱们入了金陵,闯出偌大名头,举世都知道你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