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52-水龙吟
“哎哟!真是多谢三少金口啦。”
热汤热菜一沾唇,黑汉子再也把持不住,起先还能一口接着一口,到后来干脆抄起饭菜往面上一合,筷箸飞转,稀哩呼噜全送入嘴里,眨眼便堆了满桌层叠如塔的油腻碗碟。卫缺手里拿着酒盅,看得两眼发直,下巴都差点掉在桌上,半晌甩甩脑袋回过神来,几乎想起立鼓掌。
两人四目偶对,汉子锅底似的扁平大脸一红,全身僵住,带着满腮饭粒肉汁,讷讷地放下碗筷,刚好整桌的饭菜到此全吃了个精光,半点都不浪费。“谢……谢谢你的钱。”
《水龙吟》 第一部分第二回 开府纳客(2)
一顿饭只花了一贯钱,对堂堂玄牝庄的三少爷来说简直不是回事,卫缺却不免好笑:“请吃饭的是我,怎的却感谢我的钱?”这话简直就跟称赞女孩子“你的衣服好漂亮”差不多。忽一转念:“啊,不对!他说的是我扔余老七的那些铜钱。”笑着挥手:“没什么,我想教训他很久了,只不过今日刚好碰上。话虽如此,那个余老七是我二哥的手下,以后还是少惹为妙。对了,老兄怎么称呼啊?”
“小人姓滕,单名一个贵字。”
“我叫卫缺,叫我三少行了。”卫缺指着满桌狼藉,“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三……三天。”
“三天?了不起。让你吃饱了再打,只怕真要闹出人命。”卫缺啧啧称奇:
“也罢。你新来乍到的,可有什么打算?”
“俺……来替恩人办件事。办完之后……”
滕贵摇摇头,神情又黯淡下来。
“会游水不?”
一瞬间,卫缺的容颜与船老大、余七,甚至整个芦花荡的街集码头紧紧叠合,在滕贵脑海里砌出一个冰冷疏离的形象。他很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异乡,意味着某些生命里十分重要的地方再也回不去,却永远也无法在他处居停。
安史之乱后一百五十年来,由唐季到今日的石晋王朝,北方兵祸从无一日间断,杀得中原民不聊生,常常是行出长安、晋阳等大城百余里之外,仍不见有半户炊烟,史称“自怀、孟、晋、绛(州名,河南、山西、陕西一带)数百里,州无刺史,县无长令,田无麦禾,邑无烟火”,悲惨更逾炼狱。像滕贵这种青壮汉子,尚能离乡背井,向南投奔吴越、南唐等国,更多走不了的妇孺老弱都成了填沟塞壑的饿殍,残破的身躯迤逦千里,在黄沙滚滚的大地筑成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赤芜。
尤其石敬瑭以一介胡裔,仗着契丹的帮助才得以建立新政权,南方汉人均引以为耻,对北方益起轻视之心。滕贵一路行来,只觉得越往南方风光越是明媚,人心却也愈加冰寒,处处受到莫名的排挤欺侮,一城走过一城、一村换过一村,渐渐陷入一个充满敌意的陌生异域里,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
或许,抛弃故土的人就该他漂泊一生。滕贵想。
“也罢,凭你这一身本领,原不必往水里讨生活。”
卫缺突然接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咱们虽然只有吃饭打架的交情,可我向来不爱拐弯抹角,交浅言深,请你别见怪。我瞧……你不像是汉人。”滕贵面有难色,犹豫了半天,见他不似怀有恶意,才吞吞吐吐地说:“俺爹是沙陀人,从前在代州天子底下干事,后来打仗断了腿,才从‘横冲都’里退下来,被派去应州屯垦。”
滕贵口里的“代州天子”,正是中原后唐帝国的明宗李嗣源。
李嗣源是晋王李克用的义子,曾经当过代州刺史,麾下有五百精骑,名为“横冲都”,即使在号称天下无敌的沙陀骑兵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精锐兵团,被誉为“沙陀铁卫”。李嗣源驾崩后,沙陀铁卫一分为二,分别由养子李从珂与女婿石敬瑭率领,直到石敬瑭向契丹借兵夺取天下之后,才又复归于一。
卫缺双目一亮:“你爹是横冲都的?难怪你根底忒好。我久闻沙陀铁卫大名,从没机会开眼界。你的武功是你爹教的?是沙陀铁卫的直传么?有什么名目?”
滕贵摇头。
“俺爹死得早,撇下俺娘儿俩,俺从小就下田,没学过功夫。”
卫缺哪里肯信?举筷连敲桌板:“你不说就算啦,何必推搪?”
滕贵连连摇手:“真是没学过,俺不过天生力气大些。”
“我问你,”卫缺叼着筷子,指尖蘸了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十字,“你见过有人打架两只手像棍子似的,弯都不弯一下么?要说是随手比画,我可不信。”
滕贵松了口气,笑着说:“原来是这个,俺给三少说一说。”
原来滕贵与母亲在应州相依为命,石敬瑭起兵太原时,向山西诸州征兵,滕贵的亡父领有“横冲都”的军籍,既属沙陀铁卫直裔,岂有余幸?头一个便被征调。当时滕母重病无人照顾,滕贵不肯从军,县里拉军丁的官长开口索讨免役钱五十两,他又交不出来,硬是被安上了手铐脚镣,以逃兵的罪名押送太原。滕母忧急攻心,竟因此猝逝。
滕贵浑浑噩噩入了太原城,先挨足五十军棍,打入大牢,同时受刑的囚犯们有大半捱不过这五十记“杀威棍”,被打得股肉糜烂,当堂咽气,就地拖出掩埋。太原大狱外头掘有一个一个三丈见方的并排竖坑,哪坑投满了尸体,便教新来的犯人铲土填平。有些年老病弱的动作稍慢,押囚的军校就从脑后一铲打落,胡乱踹进坑里,新唤一囚前来替补,左右看守的兵士尽皆大笑。
滕贵也不知被关了多久,一日来了一名豹头环眼、紫膛燕髭的少壮军校,目光犀利如箭,整个人精悍得像杆铁胎弓,尽提狱中诸囚,偌大的审讯堂里满满跪了一地。
《水龙吟》 第一部分第二回 开府纳客(3)
“你们本都是要死的,现下我给你们一条活路。”那人说,“贼军攻城,太原已被围了个把月,正缺兵丁。我命人取下你等的镣枷,发给武器,能在战场上建功的,不仅能保住狗命,事后论功行赏,没准还能封个一官半职。”
后唐明宗李嗣源死后,义子李从珂自凤翔发动兵变,登上天子宝座,转头便找石敬瑭开刀,调遣大兵围攻太原,这哪里是“贼军”?孰强孰弱,一想便知。囚犯们骚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一人低声咕哝:“老子不过偷它几只瓜,又非死罪,犯得着上战场送命?”
军校闻言冷笑:“不干也行。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命人推出去打五十军棍,只听门外惨嚎不断,卜卜卜的钝击闷响此起彼落,还未打满二十,便已没了声息;棍落之声兀自不停,直到五十棍打完,才拖进一条血肉模糊的糜烂红尸。“节帅(指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命我审断刑狱,照我看来,你们个个都是死囚!”军校环视众人:
“不想留下的都到左边去,留下来的打完五十棍,发落死牢候斩。”
身旁的亲兵问道:“景爷,关着净浪费粮水,不如一刀杀了干脆。”
那姓景的少壮军校面无表情,淡淡回答:“用麸糠煮烂,每日喂半碗便是。也不知几时能突围,留着死囚,到时候还能充作军粮,活宰总比盐腌容易入口。”亲兵们不禁变色,囚犯们更是全吓破了胆,争先恐后地站到左手边去,偌大的刑堂里只剩下一人。
“你为什么不过去?”卫缺替滕贵斟了杯酒,忍不住打断他。
滕贵摇摇头:“他们害了俺娘,俺不给他们打仗。”站起来解带宽衣,袒出满布错落斑痕的背脊,愈合的创痂烂入肉里,只怕终生难去,令人触目惊心。“棍子打人是疼,可不及俺心里疼。那些个人硬拉着俺充军,害死了俺亲娘,俺死都不给他们打仗。”
“正当如此!”
卫缺大为感动,起身整襟,两人举杯相酬,仰头饮尽。
那日滕贵给打得死去活来,扔进了死牢。狱卒知他力大无穷,但全城的铁镣枷钉都拿去熔铸箭头了,为免出什么差错,干脆用粗绳把他的双手绑在一根碗口粗的横木上,也不管如何吃饭便溺,粥碗溺壶径往囚栏里一扔,时间到了便收回去,任他自生自灭。
整座大牢的死囚都被提去充军,仅余滕贵与另一名囚犯。那人长发披面,污黑垢腻的发丝垂到腰际,看来关了许久,双手被径逾杯口的精钢圈锁在整块巨岩凿成的石墙之上,赤裸的瘦踝间系着粗铁链,末端各连一枚乌沉沉的巨大铁球。
滕贵昏迷了几天,好不容易苏醒,看管囚室的狱卒警告他:“顶上交代,谁都不许同里头那个人说话,本应将他独囚,现下人手不够,才把你们俩关在一起。你如果还想多活几天,无论他如何逗你,最好当自己是哑巴。”滕贵闭口不答。
那囚室约莫在地底,阴湿难当,平日里若无狱卒举火,直是伸手不见五指,遑论分辨日夜。滕贵也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某日突然没有狱卒前来交班,石室铁槛之外的火炬就这么烧到了头,“噗”的一声青烟晕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他静静坐在黑暗里,隐约觉得头顶之上的极远处一阵阵车马奔行,依稀能听见轰隆隆的石头坠地及刀剑撞击、厮杀呐喊的声响,忽听对面“嘿嘿”两声干笑,传来苍老嘶哑的喉音:
“可惜!迄今才打到外郭,关洛军中尽是庸才!臬捩鸡的番种狗运亨通,竟连老天爷也帮他,不久后强援必至,太原终不可破。”
臬捩鸡是石敬瑭生父的名字,原是西北边陲的胡番出身,石敬瑭为了表明自己是地道汉人,才改了汉名。石敬瑭在媚事契丹夺国前,以勇猛果敢、清廉善政著称,长得更是魁梧英伟,曾经时人皆呼“石郎”,那人以“臬捩鸡的番种”称之,黑暗中虽难辨形容,其轻蔑却可想而知。
此事已隔数年,卫缺自然知道太原并未被后唐的朝廷军攻陷,石敬瑭最终还是盼到了契丹的援军,大破唐师,因而被扶上“儿皇帝”的宝座。暗想:“此人身陷地牢,断绝音讯,连与同室牢友说话亦不可得,居然能把后事推算得如此准确,一定不是普通人。”心念电转:
“你的武功,便是此人所授?”
“不是武功、不是武功!”滕贵连连摇手。
“他同俺说:‘你的膀子捆在横木上头,将来就算放了出去,手也废啦。我教你个法子保住双手。’俺见没人来,便同他说:‘俺是死囚,连脑袋都保不住,还管得上手么?不用费心了。’那人哈哈大笑,说:‘我在这儿足足被关了三年啦,就等着能出去的一天,天可怜见,可终于让我等到了。年轻人不过关了十天半个月,恁没志气!’”
卫缺瞪大眼睛:“照他那副样子锁上三年,手筋脚筋怕不全废了罢?兄弟,你肯定是遇上了高人!他都教了你些什么?”
滕贵抓抓头,面色微赧:“他说了很多俺听不懂的话,什么‘手太硬’、‘手少硬’的,后来他干脆叫俺半蹲着,转腰动手多少次、边转边吞几次口水,什么时候吸气、什么时候吐气……反正俺都记不住,他说什么,俺就做什么,做了几天,身子便不怎么难受了。他可没教我动手打人的功夫。”
卫缺猛拍大腿:“是了!他教你的,是一路由手太阴肺经与手少阴心经练起的内功,那些呼吸吞吐的次数,便是修习内功的法门。”说完却忍不住笑起来,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这……这俺可就不知道了。”滕贵猛抓头,讷讷地回答。
从来武功便是由外而内,内息也者,至为玄奇奥妙,即使切开皮肉也看不见,须透过各种锻炼身体的法门才能慢慢积累,有的人练了几十年的外功,依旧无法掌握内息的存用运使之法。滕贵不懂经脉穴道,毫无根基,教起来更是难上加难,那人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教出他这一身的刚猛横劲。
《水龙吟》 第一部分第二回 开府纳客(4)
滕贵按那人的指示活动筋骨,气力大有长进,即使狱卒几天没下来送饭,也不如从前那般饥饿难当。随着日子过去,没有狱卒轮值的时间越来越长,约莫战事吃紧,匀不出人手照管,俩人也乐得清静,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多半是那人问得多,倒很少听他说自己的事。某日,滕贵说完自己的遭遇,忽然好奇心起:
“你……又是犯了什么事,他们用这么大的锁头锁你?”
那人道:“我还没犯事儿呢!只不过有样很珍贵的宝贝,人家瞧着眼红,趁我不注意时下药害我。不过我聪明得很,把控制那宝贝的信物给藏了起来,害我的人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