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52-水龙吟





 
    卫缺褪去外衣,将折扇插入后腰,随手扯过道旁竹架晾着的一条花巾蒙住头脸,混入围观的人群,慢慢踅到彩棚后边。    
    他拔出靴中匕首,割断固定棚架的几条绳索;觑准架脚相叠处,猛地一脚踹去!彩棚虽装点得别致精美,到底还是临时搭就的简陋棚子,哪禁得起大力摧折?登时给踹得天摇地动,棚内的竹凳小几、几上的瓷杯茶盏“乒乒乓乓”摔了一地,众人慌忙走避,场面一团混乱。    
    卫缺乘乱蹿入棚中,一把攫下司徒燕云头顶的金冠,倒纵出棚、矮身扫腿,“喀啦”一声,杯口粗的竹架应声折断。四角去一,彩棚剧烈摇晃一阵,轰然坍倒!    
    司徒燕云的金冠被连发扯下,疼得他眼泪迸流,又给地上七横八竖的花彩绸挂绊了两跤,碎瓷片插入掌中,鲜血长流,好不容易抢在棚架倒塌前冲出来,怒吼:“无耻小贼!找死!”不顾家将拦阻,追着卫缺转入巷中。    
    卫缺引着他左弯右拐,奔入一条宽仅容两人并肩的荒僻巷弄,逐渐放慢脚步。司徒燕云大叫道:“站住!还我金冠……”话未说完,卫缺霍然转身——    
    “哗啦”一阵砖消瓦碎之声,司徒燕云腾空飞起,和身摔入巷口的瓮缸堆里。顷刻间,卫缺已将一路六六三十六式的“落叶满空山”使完,拳拳到肉、例无虚发,打得司徒燕云猝不及防,毫无招架的余地。    
    其实他二人武功相去不远,原本该有些缠斗,然而这路“落叶满空山”乃是卫家“秋风十三势”剑法里的杀着,讲究“一剑尽处,点落八方”,当真快似秋风卷叶、密如春雨含霜,卫缺化剑为拳,施于转身偷袭之中,司徒燕云临敌经验尚浅,岂能不中?    
    卫缺一击得手,还来不及高兴,蓦地一人揉身直上,双掌翻飞,转眼间已攻至面前!卫缺身形微挫,拳影暴起,在间不容发的瞬间再度施展“落叶满空山”,满以为能迫开敌人,谁知一阵绵密的拳掌交击之后,竟然连退几步,被震得双臂隐隐生疼,胸口气闷。来人也不追击,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魁伟的身躯直如巨灵铁塔,正是司徒齐。    
    “阁下是何人?”司徒齐铁青着脸,冷冷说道:    
    “敢在玄牝庄的地头招惹司徒家,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犯蠢。敢在玄牝庄的地头闹事,自然是玄牝庄的人了,连这也不懂?卫缺心中如是想,嘴上却不敢逞强,赶紧争取时间调匀气息,凝神以待。司徒家“长空神掌”名震天下,确有独到之处,这倒不是说卫家的内功心法便输给了司徒氏,只是卫缺从小疏于练习,根基不固,的确远不如司徒齐。


《水龙吟》 第二部分第三回 雁书三复(3)

    司徒齐见他索性来个相应不理,大为光火,微一侧头,瞥见倒卧在破瓦堆里、满脸青紫的司徒燕云,怒意更甚:“兀那小贼!如此欺我司徒氏!”双掌内抱、撮唇吸气,胸腹间微微鼓胀,“长空神掌”的“斜谷势”轰然出手!    
    掌力到处,半堵土墙应声而倒,扬起漫天烟尘。卫缺着地滚开,避得极为狼狈,猛一跃起,两人又缠斗不休。    
    司徒齐出手毫不容情,渐渐将卫缺逼到角落。卫缺被杀得汗流浃背、左支右绌,哪里还敢保留?连忙并指为剑,使出“秋风十三势”里一招“黄云陇底白云飞”,身形飘忽起来,在绵密掌影中穿来窜去,当真幻化成黄陇田间的麦穗流云,任凭司徒齐掌力凌厉,却只贴着衣角发鬓掠过,难以伤他分毫。    
    司徒齐明知对方武功逊己一筹,偏偏打他不中,逐渐烦躁起来;一不留神被指剑划过面颊,热辣辣地一痛,不禁狂啸一声,一掌将卫缺扫开。卫缺欺他“长空神掌”大开大阖、不利近缠,即使这一掌沉猛难当,也不敢纵身跃开,以免拉开战圈,反而不妙;左掌忙使出“百花散手”势卸开掌力,右手剑指疾刺,顷刻间连发卅六式,绝招“落叶满空山”三度出手!    
    司徒齐没料到他敢正面硬格,一怔间被戳中十余指,掌力才触及卫缺的身体。卫缺贪功冒进,终于尝到苦头——    
    “碰!”两人倏地分开。卫缺踉跄倒退,被震得头晕眼花。司徒齐连中十几指,虽然未损皮肉,但也颇为疼痛,惹得他杀意愈炽、虎视眈眈。    
    司徒家武功虽源于曲阜“春秋门”一脉,但赖以成名的“长空神掌”却是外学,典出三国时诸葛武侯的《梁父吟》名句:“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掌法以“长空”为名,自是取那“改尽江山旧”的余意,掌力之雄、招式之霸,可想而知。诸葛亮是否能武,今已难考,然其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族侄诸葛诞等,均为万军取首的无双大将,诸葛氏的后人能传下这一路刚猛无俦、变化奥妙的掌法,也算意料中事了。    
    若非司徒齐火候未到,这一掌便能要了卫缺的命,总算卫缺应变伶俐,那招“落叶满空山”发挥牵制的效果,分散了长空神掌的威力。卫缺固然暗呼侥幸,司徒齐自己岂能不懊恼?当下怒极反而冷静,潜运真气、力沉丹田,右手翻飞灵动,使的正是一招“连环船势”,左掌却缓提重按,“呼”地带起一阵无形罡气,“借东风势”随之发动!这两式合一,还有个名目叫“火烧赤壁”,刚柔相济、巧拙并用,端的是厉害无比。    
    卫缺命悬一线,灵台反而清明起来,妙计骤生,连忙向后轻轻跃开。    
    他这一跳实在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寻常练家子施展轻功后跃,就算没有一丈,少说也有七八尺远,卫缺却在恶招临门、生死交关之际,只跃开不足五尺,堪堪比单臂伸直还略长一些。司徒齐也不变招,一个箭步飞跨向前,谁知卫缺轻轻一跃,又退了五尺。    
    司徒齐大怒:“我这一下若还劈他不死,真教这厮小看了长空神掌!”仍不变招,又跨步追上。不等他脚步落下,卫缺三度倒纵,距离仍是那气死人的四尺半。司徒齐穷追不舍,这一步跨得还比前两步更远,几乎撞入卫缺怀里,打算抢在卫缺那莫名其妙的后退战术之前得手,不再让他轻易跃开。    
    卫缺却没再后退。    
    只见卫缺轻轻拨开司徒齐双掌,一指戟中他的胸口!    
    掌法中原本就有跨步进击的招数,用者将跨步所产生的震力、冲力,与自身的掌力内力合而为一,威力比平推一掌强过数倍。后世拳法滥觞“八极拳”有绝招曰“猛虎硬爬山”,便是利用了这条跨步冲击的道理。    
    然而司徒齐三次跨步,都是为了追击卫缺,属后发被动之势,非但无益于掌力,反而拖老招数,令神掌威力大减,因此被卫缺轻轻拨开,这就是兵法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司徒齐被他一指戳中胸口“膻中穴”,虽有神掌内力护身,仍不免气息迟滞,几欲呕血;眼见卫缺指剑虚提,认出是“落叶满空山”的起手,慌忙举臂护住头脸,双手在身前成工字架,脚踏八方罡步,身形一沉,初次显露出守御的态势,被遮挡在手臂阴影里的嘴角却泛起一丝阴恻恻的狠笑。    
    长空神掌只有两式守招。“八阵图势”只守不攻,纯粹以完美的防御俟敌自败,任何攻击一到此间,便如泥牛入海、瓦解冰消,暗合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司徒家第二代中尚无人练得此招。    
    司徒齐所用的“八门金锁势”则是以守势破敌:施用此招者紧踩生门,由景、开二门将敌人引入,诱往伤、惊、休诸门,待彼筋疲力竭时,再于杜门、死门格杀之,可说是贯彻“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的厉害招数。司徒齐施展此招,已是存了制敌于死的歹毒心思。    
    谁知卫缺却突然跌倒。    
    就在他好不容易取得主动、迫使敌人采取防守的瞬间,突然滑了一跤。司徒齐愕然之余,不禁觉得好笑:原来是自己大惊小怪!这种程度的家伙一掌打死便是,还用得着心机么?立刻撤开“八门金锁”的架势,正要变招出掌,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卫缺正向他眨眼睛。    
    一切都太迟了。    
    司徒齐高大的身子被打得拔地而起,又倏然摔落——“落叶满空山”四度出手,三十六式尽数打在他空门大开的头、脸、胸腹之间,竟无一击落空。卫缺知道自己的内力与司徒齐颇有距离,出手一点都不客气,专拣要害大穴打。在他习武练剑的历程中,如此遵照剑谱所载、施展得一丝不苟的,恐怕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卫缺揉揉酸麻的拳头手臂,才发现全身大汗淋漓,竟有几分虚脱的感觉,但力战得胜,且打败的是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强敌,那种满足绝非惩戒地痞流氓可比。他忍不住哼起小曲,本想多补司徒兄弟几脚,也因为心情大好,又不屑乘其昏厥而作罢,于是拍拍双手,转身要走。    
    一条人影伫立在巷口,背光的脸孔乌黑一片,难以辨认容颜。    
    卫缺正要拉下覆面巾的右手停下了动作。    
    他的耳目并没有灵敏到能在剧斗中听风辨形、兼收四方,但来人已到十步之内,不可能毫无知觉。    
    他还来不及心寒,那人突然踏前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袭来,迫得他连退几步,双膝竟不觉微微发颤。那人身形不高,比卫缺或司徒齐还矮了半个头,但在卫缺眼里却变得无比巨大,投下的阴影仿佛铺天盖地,吞噬了巷道、泥土地,甚至远方的天空,卫缺发觉自己正一点一点沉入那可怕的黑暗中,即将没顶的恐惧令脑中一片空白,一个无声的意念突然自心底浮现。    
    霸气。


《水龙吟》 第二部分第三回 雁书三复(4)

    无可匹敌、莫之能御的霸气。    
    卫缺几乎已猜出其人的身份,手心里捏了把冷汗,只希望自己判断错误。    
    “阁下蒙面伤人,这便要走?”声音低沉,震得卫缺耳根酸软,站立不稳。    
    司徒千军。“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怒号天上来”的关中第一高手。    
    卫缺慑于他那睥睨中原群雄的威仪,不但忘了回话,更忘记转身逃跑。司徒千军再进一步,双手虽负在身后,不啻已将整条窄巷、连同巷内诸物纳入掌中,当然也包括眼前目瞪口呆的覆面少年。    
    “老夫再问一次:阁下,何故打伤我儿?”    
    因为你儿子混账透顶,卫缺心想,突然醒悟过来。这人或许威震中原,或许威震天下,武功深不可测……但,毕竟还是人。是教出两个混蛋儿子的失败父亲,千里迢迢来替儿子提亲,却连最起码的做客之道也没教会他们。一瞬间,司徒千军在卫缺心头上竖起的巨大阴霾崩溃了。    
    司徒齐与司徒燕云固然该打,但司徒家与卫家的交情却不能因此毁于一旦。    
    卫缺清楚知道,自己决不能落于司徒千军之手。    
    他提气疾奔,借着两侧高墙攀缘而上,倏地越过司徒千军的头顶!他不敢明着使用家传武学,以免被识破机关,这一跃包含了“黄云陇底白云飞”的轻身功夫,以及“百花散手”的“揉云升”步法等,运用极为巧妙。    
    司徒千军微一冷笑:“却往哪里走去?下来!”一声断喝,右掌高举过顶,倏地劈落!卫缺顿觉一股大力迎面撞来,竟被硬生生扯落地面,摔得头晕眼花。他转念极快,心想:“你一掌使完,总要调匀气息罢?本少爷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顾不得胸腹间一阵闷痛,咬牙跃起,转身冲出窄巷!    
    司徒千军袍袖一挥,一股无形劲力撞向卫缺的背心。卫缺才奔出两步,就被撞得扑倒在地,连打几个滚,“呕!”喷出一口鲜血,尽数吐在蒙面的花巾上。他颤巍巍地扶墙站起,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深吸几口气,慢慢回神。    
    “你是自己拿下覆面巾来,还是由老夫代劳?”    
    司徒千军再踏前一步,全身真气流转,激得襟袂猎猎,两只衣袖微微胀起,犹如船帆鼓风一般。    
    卫缺大喝一声,奋勇上前,双拳急若荷塘雨点、柳岸风飞,完全是拼命的打法。司徒千军眼未斜、身未动,振袖拂去,又将卫缺摔了个筋斗。卫缺抢攻三次,三次均是一拂之下招式全溃,连对手的衣角都没沾到。    
    卫缺打定主意,四度揉身上前。司徒千军哼了一声:“你倒是个死心眼。”掌中蓄劲,一招“斜谷势”直取卫缺中门,竟不再与他纠缠不休。卫缺冲上前去,犹如自杀一般。蓦地在司徒千军的掌力前拔身而起,仿佛半空中有个可供借力的无形踏板似的,足尖一点,改直冲为上跃,轻轻巧巧越过了司徒千军的头顶。    
    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