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剑气自背后袭来,梁霄太熟悉了,墨玉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死在自己的剑下。他没有动,这一刻,他握着冰晶的手,一心求死。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声音,若要死,一起死。
剑气激荡,他的衣襟和头发,已轻轻飞起。
冰晶的目光,咄咄看向他。她不让他死。
梁霄闭上漆黑的眼睛,最后一刻,身体微微一侧,同时,紧握冰晶的手,颓然松开。
这是他们的永诀。
灿然星光下,生命消逝之际,冰晶唇畔现出一抹柔和。
梁霄,此生再不能携手,就让茵茵代我伴着你,好好活下去。
白鹏一剑刺空,再回身,梁霄已站在他身后。他们同时看见,冰晶的目光,迅疾暗淡。
月光细碎,映在每一个人身上。
永失我爱。
梁霄喃喃地说,我还没有带你回家。
他们走时,夏日的阳光正好。两人一起新修了篱笆,冰晶植下的花,藤藤蔓蔓的,开满院落。
泉溪,林涛如海,溪水潺潺,冰晶站在茵茵芳草间,发如飞泉,于阳光下轻舞飞扬。
她于枝叶间,羞涩地吻他,却又慌乱地四下看。她轻掐他掌心,笑着埋怨,你又欺负我。她拥紧他,在他耳畔一遍又一遍说,若要死,一起死。
梁霄垂下眼睛,轻声道,“你们杀死了她。”
他紧紧抓着空空剑鞘,几乎抓进血肉里。害冰晶陷入整个骗局的人,是他。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告诉她那个讯息,后来,更不该离开她。
他看错了那个所谓的父亲,他曾信以为真,以为他真的疼爱冰晶,他更看错了白鹏,他凭什么相信,他会好好待她。
伪善、欺骗、卑鄙。
梁霄手持剑鞘,迎头向白鹏刺去,风声四起,势不可挡。
白鹏回剑阻隔,他手中的是蜚声圣域的墨玉,而梁霄的,甚至不是武器。但是,梁霄一心求死的打法,生出不可一世的力量,剑鞘一样可以杀人。
茵茵已经吓得不会哭了,在冰行健的臂弯里,她亲眼看见爹爹杀死妈妈,看见外公冷漠地袖手旁观。在令人心悸的沉寂中,小小的茵茵,忽然对着冰行健的手臂,一口咬下去。
冰行健猝不及防,茵茵顺势滑到地上,快步跑到冰晶身旁,伸出小手,不停擦拭冰晶面上的血污,轻轻唤着,妈妈,妈妈……
声音暗哑稚嫩,悲伤入骨,白鹏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并非不难过。
只这一瞬,梁霄剑鞘斜着迎上,墨玉好像有灵性一般,回剑入鞘,梁霄翻手,一个剑花闪过,墨玉已重新回到他手上。
白鹏扫了一眼冰行健,见他只是负手站立,冷眼旁观。
梁霄的剑再次密不透风地刺来。错步之间,白鹏抬脚踢起一枚石子,击中房门前的长明灯。
灯油翻倒,悉数浇在冰晶身上,火焰舔舐着燃起。伏在冰晶身边的茵茵呆呆看着火焰,竟已不知道躲避。
梁霄纵身扑过去,一把将茵茵抱开,想再过去扑灭冰晶身上的火焰,已是不可能。
白鹏怆然一笑,“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你心爱的女人,挫骨扬灰,你们死也别想在一起!”
梁霄背转身,伸手捂住茵茵的眼睛。风起,只听身后猎猎火焰之声更盛。他狠狠咬住唇,咬出血来。
怀中悸动的小生命,终于唤醒他。梁霄稳稳将茵茵抱在怀中,吹一声哨子,追风立时奔到他身边。
梁霄翻身上马,于茫茫夜色中,绝尘离去。
马不停蹄,一路飞奔出长夏。梁霄强行提于心口的气息,瞬间抽离,狂吐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坠下马来。
茵茵在他怀里,随他一起坠马。梁霄用残存的力量,把她护在胸口,他背部着地,茵茵伏在他身上,仍然只是惊惧地大睁着双眼,没有哭。
暗夜漆黑,星子闪亮。
梁霄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好像感觉到冰晶柔软温暖的手,握在他手上,对他展颜微笑。他觉得好累,再也不想睁开双眼。
迷蒙中,传来细弱的,抽泣的声音。他最舍不得冰晶哭,再疲惫,也还是睁开双眼,却看见哭泣的小小的茵茵。
他再一次想到,冰晶已经死了,冰晶死了。
梁霄抱着茵茵,他知道,这个温暖的小生命,从此便和他连在了一起。看着让人疼惜的小小面孔,他喃喃道,你放心,我会像宠你一样宠她。
天地之间,苍茫一片。他对自己说,不能死,无论如何,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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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呼啸,门被狠命拍打。黄夫人起身开门,梁霄抱着小小的茵茵出现在她面前,“我答应你的条件……”
一句话没说完,梁霄终于倚着墙滑倒,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借用小卅的话,月亮一样的哀伤。
☆、回家
一整个夜晚,茵茵缩在昏暗的墙角,不说话,也不哭,原本明亮的大眼睛,全是死灰的颜色。
黄夫人取出一条毡毯盖在她身上,握握她的小手。小姑娘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僵硬地蜷缩着身体,异常安静。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到一个男孩子的脸上,景杰来到她身边,依着她坐下,眼中盛满温暖的笑意。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茵茵躲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像一个失了生命的美丽的瓷娃娃。
月光斜斜照进来,一片清冷惨淡。
景杰轻声道,“没事了,这里很安全。”
经受整晚的惊吓,小小的茵茵终于逐渐倚在景杰身上,睡着了。
梁霄醒来时,天边已泛出熹微晨光。
他木然看着屋顶,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昨夜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不寒而栗的噩梦。
迷蒙中,他又看到冰晶倒在残雪中,一双眼睛,明亮地看向自己。梁霄伸手,又一次想要握住她的手。终于,萦绕在他指尖的,只是光线中空茫的尘埃。
冰晶死了。
梁霄侧过脸。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这样提醒自己才能记起,冰晶死了。
那双温暖柔软的手,他再也触不到。
黄夫人端了一碗汤药过来,轻声道,“请服药。”
梁霄勉力支撑着坐起,点头谢过,接过汤药缓缓饮下。药汁的苦涩尚在唇齿间,温热熨帖的真气开始在体内升腾,不一会儿,四肢百骸都活络起来,冰冷的身体逐渐温暖。
“这是什么药?”梁霄问。
“雪蛤,”黄夫人答道,“玄冰中百年不腐的雪蛤。”
梁霄侧首看她,他不信这么简单就可以医治他体内的毒。
黄夫人知他疑惑,又道,“我的针炙之法本可以缓解毒性蔓延,但是你的身子损耗过度,我本以为无力回天了,可是,在你衣袖中发现了一支瓷瓶。”
梁霄这才忆起,弥留之际,冰晶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衣袖。
黄夫人继续道,“瓷瓶中装的是圣血,圣血浸过的雪蛤,救了你的命。”
梁霄垂下眼睛,冷笑一下。浪迹天涯的这几年,长夏发生的事他并非不知道。几年前一场举世震惊的离水疫,令圣主颜渊居然成了白鹏养血的蛊。
冰晶,心底又在轻轻呼唤刻骨铭心的人。她到底还是知道了,拼却一死,想要救他一命。
沉默了一会儿,梁霄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黄夫人道,“三天,至少三天。”
当日午后,梁霄才终于可以起身下床,他来到外间,看见在榻上熟睡的茵茵。
景杰见到他,开心地笑,“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梁霄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吵醒茵茵。景杰立时闭上嘴巴,眨眨眼睛。
梁霄一直驻足在茵茵身边,看着那张熟睡的小脸。他不愿这样看着她,却又偏偏无法移开目光。那样相似的眉目,小巧的嘴巴,一次次刺痛他的心。
茵茵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仿佛在梦中还看见血腥残酷的画面,终于哇一声哭醒过来,嘤嘤唤着妈妈。梁霄把她搂在怀里,不住拍打她的背脊。小小的茵茵,只哭了一声,竟不再出声,一双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梁霄。
悲伤死死闷在心里,闷得快要窒息。梁霄只是紧紧搂着茵茵,这个温暖的同样需要安慰的小生命,似乎可以给他力量,让他几乎碎掉的心,还勉力跳动。
茵茵就那样蜷缩在梁霄怀里,时而呆呆地睁着眼睛,时而疲惫地睡一会儿。等到茵茵终于又睡沉了,梁霄才把她轻轻放回榻上,背起墨玉,走出房门。
景杰追上他问,“你去哪?”
梁霄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景杰道,“外婆说你伤得很重,你现在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梁霄怔怔看着眼前的疏篱,确实,以他此时的状况,万万杀不了白鹏。
景杰看着梁霄,又道,“茵茵的妈妈已经下葬了,你又何必去冒险。”
梁霄的心又钝钝地痛,轻声问,“她葬在哪儿?”
“离水。”景杰垂下眼睛,声音低了几分,“我听说白鹏把她的骨灰撒在离水。”
梁霄闭上眼睛,双手握紧成拳。
死无葬身之地。
白鹏让他们,死也不能在一起。
梁霄的手慢慢伸向身后的墨玉,他只想踏平白府,手刃白鹏。墨玉的丝丝寒凉,让他的心倏然静下来。她用濒死的目光,再三告诉他,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第三日傍晚,梁霄牵出追风,仔细查看追风颈下的伤。黄夫人亦为追风细心诊治,此时已无大碍。他将茵茵抱在怀中,向黄夫人和景杰告辞。
黄夫人敛衽微笑,“你身上的碧落只是暂时压住,还需每年来我这接受针炙医治。”
梁霄颔首致谢,“夫人未提,但梁霄没有忘记。我已写好一份剑谱留在房中,我自会回来教景杰剑法。”
说罢,抱着茵茵,翻身上马。
茵茵像风中的稚草,依然安静地伏在梁霄身前,小脸藏在他的衣襟里,还是没有声音。景杰上前几步,踮起脚,握住茵茵的手,“茵茵,想妈妈了就哭出来。”
白马扬蹄,终于绝尘而去。
夜色深沉,只有清冷的月光映在离水上。
梁霄收紧缰绳,追风在离水上缓缓地走。冰面覆满残雪,在月色下发出晶莹的光。安静的夜里,万籁俱寂,隐隐可以感觉到冰层下汩汩涌动的离水。
目光于冰原上迁延,不时看到渔人凿开的冰洞。路过一处冰洞时,梁霄将茵茵稳稳安置在马背上,自己翻身下来,上前几步,跪坐在坚冰上,俯身,痴痴看暗夜中冰冷的离水。
梁霄伸手在冰面上磨搓,寒冰刺骨,他却似全无感觉。
“冰晶……”他喃喃地低声呼唤。
永夜绵长,滔滔离水。那么黑暗冰冷的地方,只有她一人,他再也无法陪在她身边。
梁霄咬破自己的手指,几滴鲜血簌簌滴进水里,瞬息不见。梁霄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巧的水袋,自冰洞探手进去,取了一袋水。他小心封好袋口,将水袋放在胸前,紧紧贴在自己心口,终于起身。
冰晶,咱们回家。
梁霄上马,再次抱紧茵茵,快马加鞭,一路穿过离水,离开长夏,终于没再回头。
几天后,一大一小两个人终于回到泉溪。
那日阳光正好,溪谷间的积雪发生熠熠光芒。追风缓缓走进山谷,穿过田地,穿过村庄,来到村子最深处,他们的家。
一路上,有村民看到梁霄回来,纷纷奔走相告。当年和梁霄最要好的一群孩子,已经出落成少年模样,跟在追风身后,欢喜地大声叫着梁哥哥。茵茵在梁霄怀中怯怯地张望,梁霄却一直沉默无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心里,只有冰晶,只有和冰晶在这里朝夕相处的曾经。他的心一刻不停地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让他不能呼吸。
终于,回到疏篱掩映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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