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莫良道,“尤姑娘应该已经听说了邪温热之事,你可知道这件事跟韩羽干系重大?”
尤涩道,“碎叶之事我也觉得很痛心,但这件事背后因由究竟如何,若是没有证据,还请莫二少爷慎言。”
“尤姑娘,”景杰道,“我不知道你了解韩羽多少,但是你可知道,这世上再没有谁比韩羽更想得到天地同寿,而从目前我们查获的信息看来,邪温热显然是有人为了盗取天地同寿而蓄意制造的人祸。”
尤涩依旧不疾不徐道,“尤涩只是烟花巷间一介女流,素不知闻江湖事,二位若是想在尤涩这里寻人,怕是来错地方了。”
“尤姑娘,”莫良道,“家兄与尤姑娘一向交好,我们都知道你的人品德行无可指摘,为何今日之事这般固执?”
三人正僵持间,忽闻房中琴弦又被拨动,琴音袅袅,不过随意几下弹拨,却幽远非常。
尤涩不禁回首向虚掩的房门看去,眼底隐隐掠过一抹郁色。
一个低越的男声悠悠传来,“涩儿,让他们进来吧,我正好也想会会他们。”
尤涩轻叹一声,不再多言,返身推开房门,雪色衣袖轻轻一带,示意二人随她进来。
转过一扇淡点烟霞的水墨屏风,一人坐在窗畔,信手拨弄面前的七弦琴,一串琴音流水般淌过,恰如越窗而入的几缕白光。阳光细碎,映在墨色衣衫上,更显出抚琴之人通身透出的清雅。
韩羽向二人微笑颔首,“好久不见。”
莫良冷笑一声,“你居然还有胆子留在这。”
“我还有事情没处理完,自然不能离开。”韩羽施施然起身,缓步自琴后转出来。
“若是你还惦记着那半卷天地同寿,恐怕难以如愿了。”景杰道。
韩羽径直走到景杰面前,没有任何过度,直接问道,“她在哪?”
景杰道,“她是让你留下的理由?”
韩羽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坦承了景杰的猜测。
景杰眼眸一瞬,“原来你还有一点人性。”
韩羽道,“她和整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也完全没有可以交换天地同寿的身价,你们把她扣下什么也不会得到。”
莫良很清楚他们谈论之人是谁,却实在想不通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女,还是个木讷沉闷的结巴,何德何能竟让韩羽为她冒险留在这里。他面上并未流露心中疑惑,只是对韩羽挑衅一笑,“谁说我们什么也不会得到,你时至今日还留在长夏不就是拜那位姑娘所赐么。”
韩羽亦微微一笑,“听说圣域在重建昭彰云隐,我倒想看看,这位新任圣主是不是想用一个无辜女子的血来作为你第一年圣主生涯的年终祭奠。”
莫良套用方才尤涩的话,故意激他道,“你若是没有证据证明那位姑娘与邪温热之事无关,还请慎言。至于我们会不会用她的血祭奠碎叶那么多亡魂,那是我们的事,你管不着。”
韩羽面上仍带着清浅笑容,“她是生是死与我并没有干系,倒是你们,怕是一定会后悔。”
景杰咄咄看着韩羽,“你还想故技重施?”
韩羽并不否认,只是道,“凡是我想得到的,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景杰直视他双眸,虽然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还是忍不住追问道,“碎叶之事,真是你做的?”
“是。”韩羽干脆答道。
景杰无奈一笑,“韩羽,你可知道我现在有多庆幸,在我犯蠢时,你比我更蠢。”
自景杰第一次见到韩羽,他便发觉这个少年面上隐现的阴郁,但他却莫名地相信,无论如何,他眼底始终有一抹隐不去的清澈,直到若干年后的今时今日,在他提及小结巴时,目光也还是如此,只是,碎叶近百条人命已是不争的事实,韩羽身上有他意想不到的冷血,和他无从探知的底线,最可怕的是,此前他竟差点将天地同寿白白送他。
韩羽目中透出一抹不屑,“你以为我会信你?就冲你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你就不是一个会犯蠢的人,倒是你身边的小朋友,蠢得真是可爱。”
莫良睥睨着他,立时想啐他一口,景杰拍拍莫良的肩,看着韩羽继续道,“如果你没有枉杀那么多人命,也许你还有一线希望,其实于我而言,天地同寿远没有对你那般重要。”片刻停顿后,景杰又道,“没有它,你就活不成,而我,却还是我。”
韩羽眼底波光轻闪,这个人果然不简单,原来,他都知道。隔着一脉苍白日光,韩羽的笑容依旧清雅难言,“说得真好听,一个手筋被斩断的剑客,刚好身体里又有那么多处心积虑偷来的圣血,天地同寿现在根本就是你的救命稻草,恐怕天底下已没有什么肯让你将它拱手让出。”
景杰也笑了,“既然你这么想,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到死,也休想得到另外半部天地同寿。”
韩羽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语调,“让咱们拭目以待。”
景杰道,“韩公子的药想必已经凉了,耽误你服药,真是抱歉,还请善自保重,我们先告辞了。”说罢又向尤涩颔首致意,这才推莫良一把,二人一起转身出门,临走前,景杰又回首对韩羽道,“杜法使现在应该已经让那位姑娘离开临水阁了,信还是不信,悉听尊便。”
☆、花开满径(一)
离开别离,景杰以肘碰碰莫良,“莫二,怎么一直没精打采的,心疼酒钱么?”
莫良白他一眼,“你有事瞒着我。”
景杰避开他的眼睛,“没有。”
莫良歪头追着景杰的目光,“你这家伙根本不会说谎,别逞能了。”
景杰还是固执道,“没有。”
“好,那我问你,”莫良道,“你当初为什么屁颠颠地把天地同寿主动给那小子送上门?”
景杰皱眉,“我跟你说过,没有天地同寿,他可能会活不成。”
“韩羽其实姓颜,”莫良叹口气,“这件事你确实告诉过我,但是,这并不是全部原因。”
他们都已知道,韩羽原本的名字叫顔羽。
少时相逢之时,韩羽就是一个面容苍白、言行特异的少年,而他们对他的认识也只有这些。多年后再相见,是在昭彰台上,韩羽在优势占尽的情况下忽然放弃,让景杰看出了一些端倪。
景杰一度离韩羽非常近,近到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他亦从他身上闻到一丝奇异的药香。后来,他在临水阁的故纸堆中翻看圣域年志,发现颜渊曾有一子,但已于早年夭折。读到这些记载时,景杰竟莫名想到当日韩羽身上奇异的药香,怀着几分好奇,他回到家中循着记忆翻看黄夫人早年整理的医书,果然查到黄夫人手录的一节关于血症的疗法,而其中提及的几味药材的味道恰好应和了韩羽身上的药香。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看到这篇记录时曾问外婆这个方药是开给谁的,而黄夫人则干脆答他,颜渊。
一切都明了起来,那个记载中夭折的孩子还在世,只是他已经叫做韩羽,但他身体里流淌的依然是人人争相抢夺的圣血,延自颜渊的圣血。显而易见,韩羽跟在季无尘身边,名义上是他的弟子,实则不过是一个替季无尘养血的工具。他的父亲被白鹏和冰行健制成了一株汲血的植物,而他自己,是更可悲的,活生生的祭牲。
他的苍白,他的特异,他与季无尘之间微妙的关系,都有了解释。
拿着那张方药,景杰想,看来,韩羽手中也有这张方子。正在他怔忡出神时,黄夫人来到房中。景杰低头看看手中的方药,将韩羽的身世说给外婆听。黄夫人只是淡淡一笑,说,救了颜渊命的根本不是这张方子,而是天地同寿。
韩羽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得到天地同寿。
景杰在那个月上中天的夜里遇到韩羽时,再次想到这一点。此后,从梁霄口中,他对颜氏血症有了更多了解,这种有着严重缺陷的重症之血,在颜氏男性子嗣中世代相传,而韩羽避无可避地走在一条不归路上,能挽救他的,只有天地同寿。
“我再问你,”莫良盯着景杰,“出了邪温热那么大的事,今日你为什么还对他心慈手软?”
“把他抓回临水阁么?”景杰道,“他既然敢公然露面,必是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那又怎么样,”莫良道,“你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人,既然你肯让他全身而退,就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沉默了片刻,景杰道,“不过为了身边的一个侍女,他宁可孤身涉险,也许,邪温热另有内情。”
“就算邪温热那件事是他在充大头,天地同寿一定跟他脱不了关系。” 莫良将手搭在景杰肩上,“究竟是什么事,连我也不能说?”
景杰看着莫良,笑一笑,“当年在白府密道,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颜渊的血。”
莫良拍拍景杰的肩,“这是两回事。”
“我知道,”景杰道,“如果他真的不值得我帮,我绝不会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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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每到傍晚十分,景杰必会到赤鹤府中,这一日也不例外。他进入内宅时,茵茵正在老地方守着炉灶上的瓦罐。
“今日煮的是什么?”景杰栖身在茵茵身边,侧首看她红扑扑的脸颊。
茵茵笑道,“你的鼻子不是一向很灵么,你猜。”
景杰凝神吸一口气,道,“枸杞,豆豉,糯米。枸杞豉粥补神益肝,和气养胃,很适合这个时节食用。”
茵茵眨眨眼睛,“真是狗鼻子,每一次都被你猜中。”
“我就是狗鼻子。”景杰嘿嘿一笑,自茵茵手中接过火扇,对着灶口轻轻扇动,问道,“梁霄今日好些了么?”
“脸色还是不太好,”茵茵道,“但精神很不错。”
景杰道,“你每日变着花样给他食补,他的精神不好才怪。”
茵茵坐在小竹凳上,双手抱膝,唇畔两个小梨涡,看着景杰甜甜一笑,“今日我们到角崖去了。”
“角崖?”景杰歪头想了一下,“以前听外婆提起过那个地方,据说很多年前就被离水淹了,早就不复存在了。”
茵茵摇头笑,“此言差矣,亏你还是长夏土生土长的呢。”
“哦?”景杰也笑了,“说说看。”
茵茵眼中含着一丝兴奋,道,“哥哥说他小时候常和赤鹤叔叔去角崖玩,今日兴起,我们就和赤鹤叔叔一起去了。我本以为角崖是一处高高的悬崖,结果竟是一片河滩。”
“我听说角崖原本是一处土崖,”景杰道,“大概年深日久,现在被冲成了滩涂。”
茵茵点点头,“哥哥是通过一棵古树认出角崖的,哥哥说,那棵树的姿态很独特,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是当年的姿态。”
景杰放下火扇,看着茵茵唇畔藏不住的笑容。他知道,那是心心念念一个人时自心底溢出的微笑,他亦曾有过。
茵茵仰首看窗外苍茫的天空,好像那株古树就在窗外。“哥哥说,当年角崖生了许多这种不知名的树,每到春天就会开满粉白的花,可是,唯有那棵树的花是蓝紫色的,他经常唆使赤鹤叔叔从家中偷酒出来挂到那棵树的枝干上,他们两人便彻夜坐在树上对着星星饮酒。”
伴着清浅的糯米香,在茵茵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景杰彷佛也看到两个少年在苍郁的枝叶间就着漫天繁星对饮,衣襟沾满清寒露水,两人不时畅快地相视而笑。
“赤鹤叔叔说有一次哥哥喝得有些醉了,大半夜的忽然在浓密的枝叶间把二十四式墨玉剑法演练了一遍,蓝紫色的花像雨一样纷纷扬扬落下,那晚的月色特别好,他从未见过哥哥舞剑舞得那样畅快淋漓,最后,哥哥还用墨玉在树干上刻下了他们两人的名字。”茵茵的眼睛亮晶晶的,对景杰道,“你能想象吗,哥哥当年刻下的名字居然还在,三十年了,居然一直在。”
景杰微笑,“是啊,确实很神奇。”
“在角崖,我觉得我能看见小时候的哥哥,看见他欺负赤鹤叔叔,看见他饮酒舞剑,看见他在满树蓝紫的花间畅快地笑,”茵茵唇角上扬,目光闪闪,“你知道吗,我趁他们不注意,也悄悄在树干上刻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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