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到景杰身边,俯□,手指一处碑文道,“若此人在这,恐怕程风师叔便担不起这一代宗师的头衔。”
果不其然,白鹏手指之处篆刻的是程风门人名单,其中居首的便是梁霄。景杰微微一笑,“程师傅一生光明磊落,德高望重,在圣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好像还轮不到白执在这指手画脚。”
此时数十人皆静候在侧,景杰这句话回得毫不留情,二人也未刻意压低声音,字字句句旁人均听得真切。
杜扬从旁看二人争执,不禁皱眉。白鹏的狠辣他很清楚,而景杰此前在类似场合行事一向沉着稳健,但此刻公然与白鹏针锋相对,显然不是恰当之举,暗暗叹息景杰到底还是没能压住年轻人的冲动义气。
“光明磊落?”白鹏看着景杰,目光咄咄,已是公然挑衅,“这圣域恐怕还真没有谁受得起这四个字。”
掌风倏地切来,莫良身子一旋,已将白鹏逼得后退一步,侧首对景杰道,“圣主,你再不快点这煞金水可就要冻住了。”说罢,又挑眉对白鹏道,“白执,既然你有那么多话说,不如好好去陪祖师爷聊聊,我看他在云隐上闷得很呢。”
白鹏仰首看看苍翼,怡然笑道,“莫法使说的是,白某就不叨扰圣主了。”说罢,伸手自石碑上借力,轻轻一跃便上到昭彰台上,他以手搭凉棚,眯着眼睛逆光望向云隐,抬手之间,似是无意间遗落了什么,只见一个轻飘小巧的白影自昭彰台上随风而落,眼看就要落入列队观礼的人群。
景杰不知白鹏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正凝眸追着他的身影看,只听白马嘶鸣,携着阵阵松涛,追风风驰电掣般自山上狂奔而来,眨眼便冲进人群。
追风来得突然,人群顷刻便被冲散。梁霄一收缰绳,追风前蹄高高扬起,自两名门人头顶一跃而过,跃至最高时,梁霄探手将兀自飘摇的白影一把收入掌心,这才勒马顿足,停在当地。
“哥哥!”在四散的人群中,茵茵惊呼出声。
因为赤氏先人被尊入功德碑,当日一早,赤氏满门皆随赤鹤一起来此出席昭云会,鉴于程风亦在三人之列,茵茵曾问梁霄要不要跟大家一起来,梁霄只是摇摇头。茵茵知道梁霄不愿回首往事,想着自己代他来此拜一拜程师傅也好,因而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随赤鹤一起出门。之前看到白鹏发难,茵茵还暗道幸好哥哥没有同来,谁想不过眨眼间,梁霄便突然策马出现。
梁霄拨转马首,昂首看向白鹏。白鹏悠然倚在栏杆上向他诡谲一笑。梁霄低头,一甩手,展开握于掌中之物。那不过是一方轻薄白绢,纤细的绢面上现出齐整写就的文字。
那些字,一笔一划皆是程风落笔的形态,然而形似神不似,显然不是程风真迹,若是仿的,白绢虽然不大,字却不少,断不可能将每个比划转折,甚至行文中留白的习惯都仿得如此严丝合缝。寒意一点点漫过心底,梁霄很清楚,这必是白鹏将白绢附在程风真正的亲笔信上临摹的。
寒风仍然不时掠过,昭彰台上的残雪粲然飞散于空中,好像被轻轻吹起的蒲公英。
除夕当晚,梁霄靠在门旁,看酒盏中焰火盛放的倒影。在一片不时明灭的绚烂光影中,一抹浅浅的白色进入他的视野,他本以为那是扬起的残雪,抬起头,却见一簇飘摇的蒲公英。
他一向不喜蒲公英,甚至痛恨至深,那是他鹰翦十年的印记,也是他失去冰晶的开端。除夕夜,那簇蒲公英带来的讯息是,初十,昭彰台,有好礼相赠。
他本以为,他的命都早已不是他的,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初十,功德碑,程风,他唯一还能失去的,不过是多年前便被自己亲手屠戮的师门。逐出师门,白鹏还能够触到的他的痛处,不过是迫他将自己逐出师门。
梁霄隔着残雪再次看向白鹏。他从来不知道,白鹏手里竟然有这样一封师傅的亲笔信。
他原打算顺了白鹏的意,即使如同剜去他的血肉,即使更甚于剜去他的血肉,他也没什么可说,那原本就是他应受的惩罚。可是,他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封信。
白鹏仍然站在昭彰台上,笑容闲适,“梁霄,我以为这功德碑的碑文有些不妥,不知你意下如何?”
梁霄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向新立的石碑走去。
景杰迎面过来,“梁霄……”梁霄视若无睹,依然径直走去。茵茵追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哥哥,不要理会他……”梁霄手臂一挣,甩开茵茵。他的双足似乎已不是他的,但他还是来到石碑前,目光在碑文上缓缓迁延,一一细看多年来始终镌刻在心中的名字,他们都是他的亲人。
自怀中摸出酒囊,本来温热的酒,现在已是冷的,就连他的胸怀也没法给它任何温度。拔掉塞子,梁霄仰首一饮而尽,用手背拭了拭唇畔的残酒,一甩手,便将酒囊掷在残雪中。
他伸手,轻轻摩挲石碑上离师傅最近的,自己的名字。
“梁霄,”赤鹤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声音缓慢坚决,“不要。”
梁霄的手仍按在石碑上。汗青石出了名的质地坚实,易存难琢,眼前的石材纹理柔和,色彩温润,又是汗青石中的上品,但只消他掌下施力,他仍然可以瞬间抹去自己的名字,抹去记忆深处残存的最后一点依恋。
赤鹤又上前一步,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程师叔已经失去他的儿子,难道你想让他连最心爱的弟子也失去么?”
梁霄笃定地盯着碑文,轻声道,“我只会辱没了师傅,我不配做他的弟子。”
“狗屁,”苍翼凌空跃下,径直落到梁霄身边,“小狼,你不是从来都不屑这些繁缛说辞么,你的名字在这里怎样,不在这里又怎样,你若心里认准了,管他旁人怎么说,只要你说是,你便永远是我那混帐师弟的弟子。”
“师伯教训的是。”梁霄微微颔首,与此同时,手下用力,石屑窸窣落下,他并未施内力保护自己,抬手时,掌心已是鲜血淋漓,程氏一项下,再没有了他的名字。静默片刻,他才回首看苍翼,苦涩一笑,“我心里已经认定,自今而后,我再不是师傅的弟子。”
他还是一如既往,不买他的帐。
“小狼,”苍翼眉梢一挑,竟笑了,“和我斗狠很有趣是么,好,我倒要看看,你对自己到底能有多狠。”说着,眯缝着眼睛抬首看看白鹏,徐声道,“小白,既然把架势拉开了,就给我干漂亮点儿。”
“遵命。”白鹏淡淡应一声,仍凝眸端看梁霄,面上不见悲喜。
梁霄随意在衣襟上蹭了蹭掌心的血迹,才抬首对白鹏道,“你满意了么?”
白鹏唇角轻牵,笑得冰冷,“你说呢?”
景杰亦看向白鹏,显而易见,白鹏在要挟梁霄。他暗暗握拳,斜跨一步,回身对众人朗声道,“今日仪式已闭,大家都散了吧。”
在场众人本已被冲散,见白鹏与梁霄呈剑拔弩张之势,有小门小派的帮众怕被无谓牵连,早已巴不得快快离开,此时见景杰发话,却不敢立时便走,均偷眼看苍翼,见苍翼只是浅笑睥睨着对峙的两人,这才悄无声息地四下散去。
白鹏倚在栏杆上,闲闲抬手向身侧一指,又道,“这耻辱柱被修缮的太好,可能有人都要忘记它的功用了,梁霄,不如你来给大伙提个醒吧。”
景杰闻言,怒目看白鹏,恨不能立时冲过去锁住他的咽喉,让他再也笑不出。
梁霄倒颇平静,抬手拍拍景杰的肩,接着,足下一顿,便飞身攀上一旁的蟠龙柱。
精工雕刻的蟠龙潜在云纹中,此时和着飘然而至的清隽身影,本来逸致淡雅的画面,于一片薄雾中,显出难言的凄清。
梁霄在一片苍茫中回首,目光遥遥拂过新立的石碑。
不过片刻功夫,一样翩然的身手,景杰出现在梁霄身边,固执地攥住他的手臂,“你不能这样做。”
梁霄目光淡淡的,似乎早已看透这无奈世事,“我曾想彻底离开这里,但现在忽然觉得,即使永远留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不会满意的,”景杰道,“无论你怎么做白鹏都不会满意。”
梁霄轻抚石壁,纤长的手指自雾气晕染的水光中缓缓划过。
景杰依然攥着梁霄的手,直视他双眸,“你当真愿意将你的名字留在这里,留在冰行健那种人旁边,月月年年?”
风乍起,松涛澎涌,声声入耳,梁霄闭上眼睛,仿若又见程风站在峭壁之巅,宽袍缓带,飒然迎风。他曾是他最钟爱的弟子,此刻却要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若上天真有神灵在,”梁霄道,“师傅大概会很难过吧。”他侧首,在薄雾中看仍立于昭彰台上的白鹏。
水光飞溅,身体忽然腾起,如掠水疾飞的雨燕,以惊人的速度横空而过,眨眼间,原本缚在背上的墨玉已握于手中,锋利的剑锋撕破空气,直刺白鹏眉心。
画地为牢,一瓣心香,白鹏已避无可避。电光火石的一瞬,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松开原本紧握的手,几方细绢瞬间飞散在风中,好像翩然的白蝶。
朔风飞扬,梁霄只用余光一瞥,立时做出抉择。剑锋突转,几乎贴着白鹏的眉梢刺入风中,手臂几个回旋,已经四下飞散的细绢尽数被墨玉穿透,牢牢缚在轻薄的刃上。
衣袖翩然,没有半点惊慌,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白鹏道,“梁霄,我也不想这样。”
梁霄立于栏杆上,迎风看向白鹏,声音低缓,“要杀要剐,冲我来,不要扰我师傅安眠。”
白鹏没有回答,眸光渐渐沉郁。
寒气如针,密密刺入肺腑,梁霄心口滞涩,他知道,这才是白鹏想要给他的致命一击。
在静默地对峙中,又有细绢卷入风中,数量众多,昭彰台四角皆有,携风飞舞,雪花般四散而落。纵使三头六臂,也无可挽回。
梁霄静默地看着白鹏,目光中有旷远的伤,良久方道,“现在你满意了?”
“是,我满意了。”白鹏轻声回道。
作者有话要说:梁霄被白鹏欺负了,唉。
☆、痛彻心扉(一)
昭彰台下,正自行散去的人群好奇地驻足,漫天散落的细绢俯拾皆是。
茵茵茫然四顾,看到一张张模糊的面容,那些面容隐在风中,看不真切,但他们面上震惊的神情却似有莫名的力量,直入眼底。白绢轻柔,她竟不敢触碰,唯有随意抓住一人手臂,小心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那人摇头叹息,再三叹息,才低低回道,“原来程师傅竟是这等人。”
“程师傅怎么了?”茵茵颤声道。
“若这信中所言是真的,”那人几分恼恨,又有几分神伤,“我就白白尊他敬他这么些年。”
嗟叹声在风中起起落落,像怕惊扰了什么,没有人高声议论,但又似压抑不住心底的愤懑,终忍不住窃窃私语。
零碎的话语拼凑在一起,即便没有通读绢上文字也很快了然,原来这是一封罪状,一封程风当年亲笔写与边成的,自己的罪状。
寥寥百言,程风自陈了三宗罪,三宗致命的罪过。
其一,当年他临时抽调驰援的人手,赤氏先人赤诚才不得不独自与西漠高手鏖战五日夜,最终力竭而亡。其二,赤诚尚在襁褓中的孩儿被掳,皆因他多方权衡不肯就范,才累及那孩子最终伤重不治。其三,数年后,又是因他企图违背誓言,父子相认,以致赤夫人终日忧思,最终失足跌落荷塘殒命。
只因他一人,竟亡了赤氏全家,不啻于晴空霹雳,轰然炸响于每个人心间。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师,私底下竟是如此面目。
最初的嗟叹过后,所有人均悄然看向赤鹤,隐藏了几十年的身世被连血带肉揭开,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昭然天下。
“这不是真的,”一个苍老迟缓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程师傅和先主人相交甚笃,断然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大恸之下,常伯灰白的须发兀自颤抖,眼底亦满是赤红,“几块破绸子算什么,我不信,绝对不信。”
白鹏轻轻击掌,影子风一样出现,将一纸古旧泛黄的信笺递到常伯手中。
常伯颤抖着将信展开,?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