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茵茵一步一步走到湖心亭前,雀儿惊起,四散飞去。
这里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冬日的湖心亭有特别的檀木清香,冰面凿了通气孔,不时有鱼儿游过,咕嘟嘟冒出一串气泡。这些细微的回忆莫名出现在脑海中,柔柔地潜至心底,只是,白鹏凝视她的目光将一切蒙上残酷的色泽。
她恨他,恨到无以复加。
“茵茵,”白鹏向她招手,“过来。”
茵茵面无表情,在苍白的阳光中,来到他面前。
“茵……”他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她的名字,胸前一紧,一柄小巧的匕首无声地刺入胸口。
白鹏以手撑在身前的石桌上,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看着茵茵,这种情况下,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茵茵,还记得吗,这是你第二次用刀伤我。”
茵茵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本以为即使将他碎尸万段,她的手也不会抖一下,但是,此刻看着那张依然平静无波的面容,她竟然无力抬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
“梁霄是怎么教你的,”白鹏仍带着淡淡笑意,“你的准头差了些,恐怕还不足以要我的命。”
“白执……”已有下人握刀持剑向湖心亭聚拢过来。白鹏轻轻抬手,止住他们。
“茵茵,”白鹏气息渐渐凝重,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若是我的命可以换你放弃他,我甘愿。”
茵茵募地抬手,一把将匕首拔出,鲜血喷涌,染了她满手。刺目的红让她心中一阵抽搐,茵茵怔怔退后几步,猛然转身,不过才迈出几步,便被白府下人团团围住。
“让她走。”白鹏的声音自身后适时响起。
本就狭窄的栈道立时让出一条路,茵茵一路疾行,来到追风跟前,纵身上马,绝尘离去。
原本浩荡的离水,此时只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茵茵下马,跌跌撞撞冲到茫茫白雪中,扑倒在地。
茵茵木然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愣了片刻,然后疯狂地抓起大把的雪在手上揉搓。她很用力,恨不能将那些血迹连着自己的皮肉一起毁去。
鲜红的颜色渐渐变浅,但仍有淡淡色泽顽固地附着在掌心。好一会儿,她终于安静下来,将手举到眼前端看,血渍似乎已渗透到她皮肤深处,与隐隐呈现的血脉连在一起。她身体里流的,原本就是那个人的血,怎么可能就此抹杀。
茵茵伏在积雪中,泪流满面。若她不曾任性出走,若她不曾苦苦坚持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若她不是那个人的女儿,可还会有这些事?可还会把哥哥伤得如此深重?
她独自在冰原上许久许久,直到泪水被风干,直到一颗心被全然掏空。西斜的太阳仍是乌突突的颜色,但还是将她的身影越拉越长,孤清一片。
茵茵在哪里,梁霄就在哪里。心底最珍视的声音突兀响起,茵茵身子一震,茫茫然抬起头来。
阳光凉薄,寒风呼啸,她的心却一点点坚实起来。
梁茵茵,她对自己说,你有哥哥,你有梁霄,还有什么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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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梁霄一直留在勒马峰,多数时间,只是枯坐墓前,携着山风翠柏,默然无语。
茵茵总是安静地伴在他身边,不再殷切地劝他回房休息,也不会勉强他去用茶饭。绵延不去的疼惜让她沉静下来,告诉自己,就任他由着性子来吧,只要他能好过一点。
刺骨的寒风刮了一茬又一茬,终于有一天,梁霄对她说,咱们回去吧。
最寒冷的时日已经过去,离水上的冰开始慢慢消融,已不能再纵马于冰原上驰骋,茵茵只是沿着模糊不清的水岸缓缓前行。
他们在赤府几乎住了一整个冬天,在那里积攒了不少零碎东西。茵茵独自回去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准备离开时,在一个小包袱里,无意间看到新年时她从集市买回的一些小玩意。
花花绿绿的一片,里面有憨憨的稻草人,小巧别致的花灯,以及亮闪闪的珠花。就在不久前,她攥着这个,拿着那个,不亦乐乎地在人头攒动的集市穿梭,不时不放心地回头看,每一次,梁霄都向她怡然一笑。他就那样一直伴着她,任人潮汹涌,也无法将他们冲散。
翻看了几遍,茵茵还是将它们放回原位,只带着整理好的几件衣物步出房门。在门口,遇见赤鹤。
“赤鹤叔叔,”看着眼前同样憔悴的面庞,茵茵心里钝钝地难过,“我们要回去了。”
赤鹤点点头,“一路小心。”眉目疏淡,目光却深切难言。沉默了片刻,又道,“好好照顾他。”
茵茵还想说些什么,赤鹤的神情让她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们站得很近,又离得很远。
离开的那日云破日出,浮冰在水波上闪着晶莹的光,像少年的眼睛。
梁霄在阳光下停驻脚步,从追风背上的行囊中摸出一只小巧的袋子,抬手掷给景杰。
景杰扬手接住,掂一掂,有些小小的分量。
梁霄轻声道,“帮我交给小六子的家人吧。”
景杰解开收紧袋口的绳结,有什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展开一看,袋子中竟是许多精致玲珑的金叶子 。
“很多年前放在钱庄的,没想到现在还能兑出来。”梁霄继续道。
“梁霄……”景杰一时有些怔忡。
“若是他没有家人,就交给穆先生吧。”梁霄淡淡道,“这些都不是干净来路,但或许还是可以有些用处。”
景杰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办妥。”
梁霄的目光暗了暗,“代我说一声,我很抱歉。”
景杰看着他,没说什么,只是再次点点头。
梁霄仍就静静站着,站了许久,目光沿着悠悠离水,一径望去。水天空阔,千山暮雪,阳光破云而出,白鸟飞越烟尘外,望不尽的长夏。
多少年来一直想离开的地方,最后,好好看一眼。
临行前的一刻,梁霄看到远方石堤上现出一个清冷的身影,长身直立,缁衣迎风。他们于静默中相互注视,谁也没有向前一步。
须臾,梁霄微笑,轻轻挥手,姿态从容的好像少年时,每一次相携宿醉后清晨的道别,云淡风轻,似乎不过再一转身,他们便又可在街角相遇。
赤鹤看着他,亦挥挥手。什么都不必说,只在心中默默道一声,保重。
踏着浅浅烟波,二人一骑,终于踏上归途。
无尽离水,万顷松涛,角崖的树,和街巷阡陌处的浣沙,都随扬起的雪尘,安静地留于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长夏是一直想要逃离的地方,却也是故乡。
想起春晚时听费翔的“故乡的云”,听得想哭,成长之后,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别有感触。
☆、浮生若梦(一)
泉溪静好的一如从前,只是此刻看来,恍若隔世。
冰碴浮在刚刚解冻的溪流上,透出俏皮的意味,冷杉林笼着缭绕薄雾,葱翠针叶闪着清润的光,还有逐渐醒来的田野,远远地便能听到有人在田垄间放歌。
茵茵看着这一切,眼底一热,终于到家了。
只是,一路上的仆仆风尘还没来得及褪掉,梁霄便病倒了,病势凶猛,连续几日高热不退。
他们启程前,景杰曾再三表示要陪他们一道回来,均被梁霄拒绝。茵茵明白梁霄的心意,他已身心俱疲,只愿平静度过最后的时日,忘记长夏,忘记圣域,忘记一切残酷回忆。
安然赴死。
那一日,她陪他站在万仞之巅,看松涛林海,云蒸霞蔚。这段时间以来,最害怕,最忌讳的字眼没来由地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看着梁霄静默的身影,她心中竟出奇的平静。既是这样,她就陪他安然赴死。
万般无奈,景杰在他们出发前一日,告知茵茵,经过这一路奔波,梁霄必会大病一场。看着茵茵忧心的样子,景杰微笑安慰她,这些天,梁霄一滴泪也没掉过,悲伤全部积郁体内,铁打的人也受不了,病一场,倒有利于把郁结的气血发出来,未必是坏事。然后,又交给茵茵大大小小许多妥善包好的药材,并在纸上详陈了相关事项,一一列明可能出现的病症,对症之药,煎法,用量,日常起居、饮食的注意事宜。
待景杰不厌其烦地叮嘱完,茵茵点点头,眨去眼角隐隐的泪花,竟还玩笑道,看来我是不会病倒的,从小到大加在一起,都没这些天流的泪多。
梁霄的病情正如景杰预料,一连数日,因为高热的缘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能卧床将养。
彭伯彭婶以及阿牛、长林等人每日都来探望,为免打搅梁霄休养,每次都不会逗留太久,只是悄无声息地帮茵茵将生火、汲水之类的杂事做完,彭婶甚至把煮饭、洗衣这些事也包揽下来,以便她能专心照顾梁霄。
从小到大,他们都是她可以肆意撒娇耍赖的家人,感谢的话茵茵说不出,只是努力微笑,一如既往的微笑。
一次,彭婶陪茵茵熬药,坐在炉火旁闲话时,不由握着茵茵的手好一阵嗟叹,一脸忧虑,絮絮地感慨不过离开两个月,梁霄竟病成这样。茵茵反倒笑颜安慰,风寒而已,来得急了些,难免要病去如抽丝,不会有事的。
茵茵一直严格按照景杰的嘱托,细心照料,休养了将近一个月,梁霄的精神才慢慢好起来。此时已是二月下旬,泉溪虽断断续续飘了几场雪,但细雪微尘,沾衣不寒,倒带来早春特有的清新濡润。
天气晴好的时候,茵茵会为梁霄穿上她新近赶制的皮裘夹袄,扶他半躺半靠在门外的藤椅上晒太阳。这件皮裘是前一年景杰猎的雪豹皮,皮毛细腻滑软,洁白胜雪,衬着梁霄的病容,令他生出几分平日并不常见的青涩端雅。茵茵又取来毡毯为他盖上,看着他促狭地笑,哥哥,穿着这衣裳,你比春花还好看。
茵茵自小最爱春花,此时院中早开的花朵盎然拥在枝头,团团簇簇雅洁的鹅黄色迁延一片,一眼望去便是满眼满心的蓬勃生气。
梁霄看着篱前繁花如烟,花下静水流深,眸光渐渐拾起往日神采,在明亮的阳光下,眼中彷佛含着繁星点点,清亮如昔。
他的身体仍很虚弱,但清澈平和的目光每每看向茵茵,茵茵总会忍不住会心微笑。
三月初的时候,景杰不请自来。他到的时候正是傍晚,夕阳在他身上描摹出暖暖的色泽,他整个人却还是蒙在一层晦暗的风尘中,只有笑容还是一贯的温暖。
傍晚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梁霄坐在房中,守着一只小暖炉随意翻看一册书,看到景杰,合上书,懒洋洋地看着他笑。
景杰在门口兀自站了一会儿,待寒气消了,才来到梁霄身边,向他眨眨眼睛,不客气地伸手抱起小暖炉捂手。
梁霄的目光在景杰身上一扫而过,淡淡落在他抱着小暖炉的手上。
景杰次咧咧坐在梁霄面前,一边饮茵茵递过来的热茶一边不亦乐乎地向两人讲述方才在村口遇见长林的情形,不住感慨,去年离开泉溪时长林还是孤家寡人,一转眼娃娃都抱上了。
茵茵还惦记着尤涩的事,亦微笑道,“那你也抓紧啊,尤姑娘那样好,你可别被旁人抢了先机。”
景杰讪讪笑笑,岔开话题,又闲闲聊些别的,直到双手被暖炉捂得热乎乎的,寒气尽去,这才将暖炉放回原位,探手为梁霄诊脉。
他以指搭在梁霄脉上好一会儿,才重新坐直身子,对茵茵笑一笑,“这段时间药补食疗都做得很好,丫头很有当大夫的天分啊。”
茵茵亦俏皮地向景杰笑,“是师傅你教的好,”说罢看看梁霄又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哥哥近来乖得很,肯任我摆布。”
随意说笑一会儿,茵茵便忙着去准备晚饭。景杰从随身的小包袱中取出一盒银针,在棉布上一字排开,又取来一支蜡烛点上,准备为梁霄施针。
“好久没被你上刑了,”梁霄笑,“又要变刺猬了。”
景杰并未马上施针,而是拖过梁霄双手,一一按压他的手指,轻声问,“疼吗?”
梁霄摇头。
“现在呢?”景杰手下加了力道,又问。
“有些酸麻,还是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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