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梁霄摇头。
“现在呢?”景杰手下加了力道,又问。
“有些酸麻,还是不疼。”梁霄如实答道。
这些年,梁霄虽得到十名黑衣人的内力得以续命,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他自身骨骼清奇,心底始终有一口硬气强撑,否则纵使再多外力相助也是回天乏术。但程风一事彻底摧毁了他的心志,丧失最后的支撑,碧落就像被唤醒的魔鬼,开始疯狂蚕食他元气本已耗尽的身体。
景杰不再说什么,帮梁霄褪去上衣,然后从一字排开的银针中抽出较长的一支,在烛火中一晃而过,轻轻一点,便刺在梁霄胸前的穴位上。
这套针炙之法,梁霄早已熟悉,此时放慢呼吸,配合景杰行针。他低头看景杰娴熟地自众多银针中选取适宜的一支,深浅有度地刺入相应穴位,不多时,自己胸前已被刺上五、六支大小不一的银针。
看着景杰手眼不停地忙碌,梁霄轻声道,“你可以下手再狠一点。”
景杰手下不禁一顿,抬首看梁霄。
“我最近时常感觉手足麻痹,”梁霄淡淡一笑,“你全力施针就好,不要顾虑太多。”
景杰看着他,勉强笑了一下,复又低头继续施针。
果然是久病成医,他什么都知道。景杰手下不停,心底却一阵绞痛。碧落最可怕的地方便是一点点将原本生龙活虎的人变为活死人,身体成为禁锢灵魂的躯壳,心智感官却不受损伤。针炙之法旨在舒筋活络,尽可能减缓身体各项机能丧失的进程,但这也恰如强挽已至极限的弓,若用之过度,随时会弓毁弦断。
他宁愿在那之前死去,也不愿成为被禁锢的灵魂。
若是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景杰低下头,当真走到这一步,强自伪装的笑容顷刻丢盔卸甲,一时间,他无法再直视梁霄双眸。
第二日一早,阿牛便笑呵呵背了半扇猪排过来,看见景杰,肩头一侧,便将颇有些分量的排扇甩给他,空出的手在他肩上一捶,“臭小子,来了也不吱一声,还是长林哥告诉我的。”
景杰笑着抄手接过排扇,结果手一软,半扇猪排差点掉在地上,幸好阿牛手快,帮着一起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没吃饱啊,”阿牛嗔怪地笑,“一块猪肉就能把你砸死似的。”
景杰颇无辜道,“这哪是一块猪肉,阿牛小哥,你背来了一口猪啊。”
阿牛对他扬眉笑笑,不再跟他贫嘴,说还有事,晚上再来找他好好叙叙,又与门廊下的梁霄打过招呼便风风火火离开了。
景杰盯着硕大的猪排,皱眉道,“阿牛真是把咱们当猪喂,这也太多了吧。”
“猪手都归你。”梁霄悠悠开口。
“什么?”景杰眨眨眼睛。
“吃哪补哪,”梁霄微微一笑,说着示意他过来,待景杰晃着脚坐在他身边的扶栏上,才又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景杰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右手,云淡风轻道,“早先伤过一次,不过早就好了。”
梁霄探手擒住景杰手腕,还没怎样,景杰却下意识噌地将手抽回。梁霄抬眼看他,轻声道,“你上次受伤我知道,我是问你,又怎么了。”
景杰低头笑笑,“前一阵跟人切磋,腕上的力道用的狠了点,没事的。”说罢,回身看看那扇猪排,又道,“你想怎么吃,我来弄,好久没下厨了,手艺都要生疏了。”
梁霄只是淡淡道,“随便。”然后不再说什么,随意靠在藤椅中闭目养神。
景杰将排扇弄到厨房,执刀将一根根排骨剔出,又将余下的肉切成小块,最后小心割掉猪皮。他不要茵茵帮忙,一个人忙活了好半天,一阵手起刀落,忽然,心里一空,双手撑在砧板上愣愣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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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霄和茵茵离开后,景杰原准备交代一下域中事务便来泉溪,但是,随后发生的事打乱了他的计划。
勒马峰上掘墓鞭尸一事震惊了整个圣域,一连数日,包括墨鹭、紫麟在内的众人均异常沉默,除了岳阳。
岳阳深谙乘胜追击的道理,那一日,他堂而皇之来到临水阁,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矮小的男子,此人低首而立,并不起眼,但抬头的一瞬,眼底清冷的戾气让人不由心惊。
岳阳开门见山,只说此人是从西边过来的朋友,久闻墨玉剑法,想与圣主切磋一下。
西漠高手。在场众人心中均突地一跳。
西漠一直是异常神秘的一派,每二十年必出一位绝顶高手,而他们苦心孤诣多年,唯一的目的便是挑战圣域在武林中的权威。
那名男子冷冷横扫一眼,已判断出景杰的身份,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逆风,请指教。”说话间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不由分说迎面刺来。
那一剑快且狠,莫良身形一晃,抢先一步替景杰接了这一招。莫良并不和逆风硬碰硬,只是在促狭的空间东躲西挡。众人都知道,西漠的人一向直来直往,从来没什么江湖规矩可讲,想收服他们唯有在功夫上见分晓。
景杰负手站立,他很清楚,这又是岳阳的一步狠棋。岳阳一直疑心他是否还能用出一瓣心香,这一次,必是下定决心,轻则灭他的威风,重则干脆要了他的命。切磋之名,实在是太好的幌子,而西漠高手,又是太过锋利的匕首。
莫良刻意与逆风周旋,有时甚至故意露出破绽诱他出手。景杰一直细细地看,他知道,莫良是在帮他熟悉对方的套路,但即便如此,逆风的招式仍然诡谲怪异,不循常理。
十数招后,逆风下了重手,一剑划过只是徒手接招的莫良肩头,鲜血激涌,伤口显然既长且深,若不是莫良反应快,这一下,原本应该割断他的脖子。
景杰定定看着这一切,他看得出,逆风是不惮于在这里惹上人命的,而他也确实有这样的资本。先不说他的剑法,单是脚步游移间带出的内功底子,便在他们任何一人之上。
这是一次真正的对决,他逃不脱,躲不掉,也休想厚着脸耍赖。对方不是苍翼,亦不是圣域之中想羞辱他扳倒他的任何一人,而是可以取他性命的一记重剑。而他,将以圣主的身份,第一次代表圣域与对方一较高下,更准确的说,是一决生死。
“借我一用。”景杰低声说着,已从一边路怀仁腰后抽出一柄剑。这柄剑柔度韧性均很一般,只是胜在轻便。
景杰将莫良拦在身后,他甚至没有向逆风抱拳示意的机会,对方的剑便狠狠刺来。
他自知不是逆风的对手,唯一的胜算就是拼死一搏,但是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能力。
手腕轻扬,一声龙吟。他没有躲,而是定定迎着逆风的剑,刺出手中的一点寒光。手腕的滞涩曾让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就此丧命,但无比优美的一击,还是先一步直抵对方眉心。
一瓣心香有慑人心魂的力量,那么优美,又那么残酷。
莫测如逆风,眼底的光依然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惊动。他的剑距景杰尚有寸许,但景杰的剑锋已抵住他的眉心。剑尖轻触他眉间的皮肤,有灼痛的寒意,却不曾伤他分毫。景杰手下的分寸、力度均拿捏得堪称完美。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胜负已分时,逆风忽然身子一拧,手腕陡转,光是爆发的剑气已冲得景杰后退数步,腰部顶在身后的桌案上,脚下错步,狼狈躲过摧枯拉朽的大力一击。
立时有人高声怒骂逆风无耻,一躲一闪间,景杰看到几人同时向逆风出手,但对方执剑不过虚晃几下,便将几人同时击退,他们身处临水阁促狭的房间中,逆风却把一柄剑使得行云流水,既灵动精妙,又势沉强劲,简直是将梁霄的墨玉剑与景杰的玄铁剑合二为一,不可阻挡。
谅是景杰轻功了得,才侥幸接连从对方剑下逃脱。逆风依然沉静如水,招招致命,摆明了是要景杰的命。
最初陡然使出一瓣心香后,景杰右腕灼痛的厉害,几乎握不住剑,唯有拼却胸中一口气,咬紧牙关硬抗。又一波剑气袭来,景杰被掀翻在地。
生死一线,景杰不禁自问,若是梁霄会怎么办,电光火石一闪,心底的记忆浮现脑海。梨花零落,飞絮突起,恍惚中又见万千飞絮中快若惊鸿的一剑,如此美妙,如此坚决。
冥冥中一股力量指引他握紧手中的剑,沉静地看逆风欺到身前,看他阴鹜的身影覆在自己头顶,看他异常凶狠地手起剑落。
清芒一点,眸光微凉,一如漫天飞絮中从容出剑的梁霄,轻轻的一声,剑寒如水,透胸而过。
一瓣心香,甚至比方才更加完美,也更加冰冷。
与此同时,景杰听到极其细微的咔的一声,有什么在他血脉中断裂,刺痛直抵心底。别人看不到,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衣袖覆盖的地方,一线鲜血正自腕间蜿蜒而下。
逆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片刻的惊讶后,身子一歪,轰然倒地。最后的时刻,他的嘴角现出诡异的弧度,竟似很满意这种终结方式。一瓣心香,足以媲美他的剑,他的生命。
所有人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包括岳阳。
景杰站起身,在一片沉默中拔剑,缓步来到岳阳面前。这个人都干过什么,他全知道。小年夜的陷阱,街头巷尾的流言,小六子之死,乃至勒马峰上的惨绝人寰,他都有份。
咣一声,景杰将染血的剑狠狠掷在岳阳面前,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你可以滚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的时候,很纠结,自己再一次把这文的线索搞得混乱不堪。但是从这一章开始,下笔无比流畅,码字的快意前所未有。当时觉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一口气写到最后,然后,酣畅淋漓地将这部分完结掉。
也正是因为这最后的山间岁月,挥霍光了手里的年假。老板好几次替我不值,你这样零碎的休假多浪费,不如攒在一起出去玩。我支吾打混过去,心里想着,我心爱的梁哥哥就快死了,把宝贵的年假送他,甘愿了。
☆、浮生若梦(二)
茵茵的笑颜让他回过神来。“对着一堆猪肉发什么呆,”茵茵笑,“这儿交给我,哥哥找你。”
景杰擦擦手,来到院中,此时已近中午,阳光暖融融的,让人恹恹地有些犯困。
梁霄背对他,负手站在篱笆前,不知何时,腰后又缚上漆黑的墨玉。
“梁霄……”景杰才开口,梁霄转身,扬手将墨玉掷给他。
“把二十四式墨玉剑法演练一遍。”梁霄道。
景杰掂一掂墨玉,手指寻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握紧。他碰触墨玉的机会只是有限的几次,但每一次,漆黑温凉的剑柄,总是如此亲切。
梁霄殷殷注视着他,令他无法拒绝。
景杰双脚错步,稳稳起势,墨玉轻灵灵透空刺出,剑锋被正午阳光镀上炫丽的金色,在一片氤氲花香间大开大阖。乾坤倏寒,霞光散雪,缓步山门,一式又一式,直到第二十三式画地为牢,墨玉凌空而起,携起一片花雨。整套剑法挥洒自如,招式之间一衣带水,又绝不拖泥带水,却在即将完美收官之际忽然乱了阵脚。
画地为牢之后,原本应当美轮美奂的最后一击,却忽然僵硬地停在空中,就此不动。
连茵茵都从厨房探出头来,咦了一声。梁霄依旧淡淡看着,彷佛早已料到。
梁霄在景杰手背上轻拍一下,墨玉弹起,他顺势接过。
景杰木然站着,许久,苦涩一笑,“我的手,没有力气。”
“你根本就没有试。”梁霄道。
“我试过,”景杰轻探自己的右腕,“试过许多次。”
梁霄把剑鞘扔给景杰,“攻击我,用你能用出的最快最狠的招式。”
握着剑鞘,景杰有些迟疑,梁霄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别说比剑,就连这样站着讲几句话,他的声音已明显中气不足,更何况,他的手已开始麻痹,景杰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还能握紧墨玉。
梁霄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他的目光让景杰莫名相信,只要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景杰握紧剑鞘,横空出击。剑鞘古拙,与轻灵的墨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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