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慌的不是影子悬在腰间的剑,而是他的目光。
景杰很清楚,影子人如其名,从来只是一道清冷的影子,索然孤寂,唯有墨玉,能将他瞬间点燃。他毕生,唯一的渴望和坚持就是有朝一日,战胜墨玉。
心中慌乱更甚,景杰足下一紧,用力夹马腹,向村中疾驰,茵茵不及多想,紧随其后。
从影子前行的方向看,他正准备离开泉溪,这意味着,一切都已结束,而他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他胜了墨玉,胜了梁霄。
穿林拂叶,身后尘埃飞扬。景杰蹙眉,影子目中的光芒反复在他心中闪现,即使在温暖的晚春时节,仍让他掌心顷刻沁出冷汗。
甫一回到繁花盛开的院落,景杰几乎是将自己从马背上扔进屋中,几个转身将房间寻遍,不见梁霄,亦不见墨玉。
他未在房中多做停留,径直奔向屋后的冷杉林。
“景杰……”茵茵在身后唤他,脸色异常苍白,驻足于冷杉林前,不能再前进一步。她亦清楚发生了什么,她不敢跨入林中,害怕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一幕。
景杰回身,一把拥茵茵入怀,“没事,等我。”说罢,快步离开。
站在静谧的林间,有什么压在心头,让他不得不放缓脚步。他知道,梁霄一定在这里。
一株株冷杉,枝干通直,参天蔽日,唯有变幻万千的光斑洒落满地,映得清浅溪水闪闪发亮。
一步步向林木深处走去,景杰开始发现异常。林木寂静如昔,表面并没有明显的剑痕,甚至一草一木均未见凌乱,但足下溪流蜿蜒的痕迹,针叶端处凝露的姿态,却不一样了。
他彷佛可以看见,剑尖盈光,击流破水,如强风过境,却不扰细物,真正的高手过招。
碾碎足下变幻的光影,风在林梢,枝叶却不动,景杰终于在密林深处看到梁霄。
梁霄安静的背影像一株冷杉,手中,握着墨玉。他倚在坚实的树干上,背脊并未如平日那般挺直,显出慵懒的意态,一动不动。
呼吸都要凝结,景杰直直盯着前方的身影,轻轻唤道,“梁霄……”不过片刻的等待,他却觉得如洪荒碾过心头,终于看到梁霄缓缓回头。
他还活着。
紧绷的神经倏然放松,景杰不禁自嘲地笑了,几乎笑出泪。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是梁霄,不明不白地将他们支走,稀里糊涂地死去,怎么会是他做出的事。
梁霄依然无力地靠在树干上,也笑了,“呆啊,以为我死了么?”
景杰快步上前。“没有,我知道不会……”一时说不清心底的滋味,只是语无伦次道,“……没关系,我好好帮你调理一下,回头咱们打回去,这一次,真的不算什么……”
梁霄但笑看他,待他支支吾吾说了好一通才轻声道,“这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架。”
景杰看着他,释然一笑,“你能想开就好。”
“你以为我输了?”梁霄睥睨着景杰。
景杰眨眨眼睛,“你赢了?”
“废话,”梁霄又笑了,“我看该好好调理的是你吧。”
“可是影子看起来……”景杰话说了一半,心中豁然明朗。
影子是最想击败墨玉的人,同时也是最尊敬墨玉的人。十数年磨砺,只为这一日。而梁霄,终于不负他,亦拼尽全力。梁霄手中的墨玉,始终是不可战胜的,其实,这才是影子孜孜不倦想要求证的结果。如今,终于圆满。
“还傻站着干嘛,”梁霄向他伸出一只手,“扶我一把。”
景杰笑着凑过去,把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头,墨玉仍牢牢握在梁霄手中,两人便这样相携着从冷杉林走出。
茵茵在阳光下看着他们,目中含泪,却开心地笑了,迎上去,拥住梁霄。
“哥哥,”茵茵将面颊贴在梁霄肩头,“我们买了好多紫米,我要罚你把它们全吃光,一点也不许剩下……”
“好,”梁霄乖乖点头,“我全吃光,一点也不剩下。”
“以后不许再这样……”茵茵道。
“我再也不会了。”梁霄道。
回到房中,梁霄终于虚脱般靠在床头。景杰想扶他躺好,顺势自他手中去取墨玉,可是,梁霄竟紧紧握着,没有立时松开。
景杰一怔,静静看着他。梁霄微微闭目,墨玉在他手中,贴着他的身体,相依相偎。
好一会儿,梁霄睁开眼睛,低头去看墨玉。他将墨玉从剑鞘中取出,修长的手指自剑柄开始,一点点滑过,直至锋芒的剑尖。他的食指顿在星芒一点的最尖端,寒光下,现出些微的一点殷红。抬手,食指上渗出一颗血珠,他低头,用舌尖抿去。
墨玉的滋味,永远留在他身体里。
梁霄看着景杰,淡淡一笑,回剑入鞘,将墨玉递到他手中。
冷杉林中,他不只是兑现给影子一个承诺,更是送给自己一场告别。
那是他最后一次触摸墨玉。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爱冷杉。挺拔无畏的生命。
☆、一瓣心香(三)
六月,村前的溪水中莲花盛开。
泉溪本是不生莲花的,景杰去年自长夏来,带了很多生莲子,本意是想入药的,但并没用去多少,剩下的,干脆找了一处深浅适宜的溪流,种在淤泥里。去年未见动静,渐渐便将它们忘了,谁想这一年春末,竟生出了许多细嫩茎叶,随着天气日暖,那一弯溪水覆满小荷,然后,粉白的莲花一夜间开满水面。
白荷伏波,恣意盎然,连彭伯也欢喜得小孩子似的,一早来到繁花小院,高声唤道,“梁霄,茵茵,走,赏荷去。”
茵茵自屋中迎出来,微笑道,“彭伯,你和彭婶去吧,我们晚些再去。”
“现在开得正好,”彭伯道,“赶明谢了怎么办,对了,还有景杰,叫上他同去。”
景杰随后跟出来,亦笑道,“彭伯放心,我保证这荷花一整个夏天都不会开败。”
彭伯心性直爽,见他们这样不痛不快,不由直接冲进房中,对梁霄道,“他们怎么变得那么婆妈,梁霄,你随我去吧。”
梁霄对彭伯歉然一笑,“彭伯,我是很想去,但恐怕暂时不行。”
“为什么不行?”彭伯问。
“我这几日双腿无力,”梁霄坦诚道,“只怕拄着彭伯做给我的拐杖,也走不到溪边了。”
彭伯面上的兴奋劲顿时消散无形,静静看了梁霄片刻,勉强笑笑,“无妨,那就过几日再看,景杰不是说了么,这一夏天都有得看。”说罢,未多停留,又与来时一样匆匆出门。
几日后,彭伯再次上门,这一次,一反平日的粗犷率性,吱唔了半天才说明来意,原来,他闭门忙碌了两日,造了一张轮椅,又担心梁霄介意,想送又不敢送,已经暗自犹豫了好几天。
梁霄含笑道,“彭伯,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在这小院子里都快闷死了,你既然给我准备了这救命的好东西,居然还捂手里。”
彭伯嘿嘿一笑,连忙回家将轮椅推了过来。茵茵扶梁霄来到轮椅前,怡然试坐。
座椅上铺了棉絮捺的软垫,绵软舒适,想来是彭婶缝制的,两侧扶手特意打磨过,触手温润却又不易滑脱,踏脚之处亦高矮合宜。轮子外侧多加了一圈轮状框架,可以自行施力转动轮椅,梁霄摇了几下,轮子启动,极为轻快平稳。
抚着手边细密的纹路,清香袭面,梁霄一眼便看出,这只轮椅是由上好楠木打造,抗潮耐旱,估计用上许多年都不会坏。真是可惜了好材料,自己哪用得了那么久,梁霄心中暗道,但抬首看彭伯时,却开心笑道,“彭伯,走,赏荷去。”
“好,好……”看着梁霄坐在轮椅中,笑容仍是一贯的清朗,彭伯一时又悲又喜,但总算忍住眼底的潮湿,主动为他推着轮椅助他出门。
几人沿着小径一路向溪边走去,沿途不时遇到三三两两的村民。虽然众人都知道梁霄这几个月身子一直不大好,但忽然见他以轮椅代步,还是大为惊异,心思细弱之人,当场就红了眼圈。
梁霄倒很坦然,反而微笑安慰,就这样,一路来到水边。
莲子虽然来自长夏,大概因水土不同,这一片莲花并不似长夏的饱满妍丽。荷叶、花朵的身量都小了许多,色泽清浅,一朵朵莲花不过碗口大小,但因此处溪流本也并不开阔,倒显得粉白花朵大小合宜,婷婷盏盏,凌于水上,却也极为雅洁可人。
第一眼见,梁霄便爱极了这片莲花。
这片静水白荷,是喧嚣世外的一抹水墨淡彩,又是他心底独有的一方锦绣繁华。就那么,相看两不厌。
这月中旬,在梁霄的示意下,景杰决定回长夏。临走时,景杰整理药箱,发现那套针炙用具不知何时遗失了一根银针,他怕银针伤到人,在屋中、院中细细检查一遍,未见银针的踪迹,想到梁霄的身体日渐衰微,已无法再以针炙疗毒,心中顿时一灰,便也无心计较这件事,草草整理好东西,照例把药箱留在泉溪,便启程回去。
这一回,甚至连叮嘱的话都没有了,景杰看着茵茵,只是苦涩一笑。茵茵送他到水畔,嘱他路上小心,浅笑着同他挥手道别。
月色衣袖,淡淡扫过景杰双眸。景杰轻抚背后的墨玉,目光终于自茵茵面上移开,引过缰绳,策马离去。
又过了十余日,天气渐渐热起来,唯有雨后才能寻到一丝清凉舒爽。
梁霄却比春天时更加畏寒,一旦遇到阴雨天,手足就像被冰水浸过般寒冷,即使天气晴好,在流火的七月天,他的指尖也依然毫无温度。
一日,梁霄正在房中小憩,隐隐听到院中响起马蹄声,这声音很熟悉,却不是景杰的马。他支撑着坐起,凝神细听。
茵茵首先冲进来,满面笑容,“哥哥,你猜谁来了?”
梁霄坐拥薄衾,却没有笑容,许久,才轻声道,“他终于肯露面了。”
茵茵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此刻心中又起忧虑,笑容褪去,低声劝慰道,“哥哥……”
“还不进来,”梁霄扬声道,“等我去请你么?”
仍是一身缁衣,赤鹤缓步走入房中,安静地立于梁霄床畔。
梁霄抬首看他,面上平静无波,“坐。”
茵茵将房内竹椅移置床前,赤鹤颔首道谢后落座。
看着两人神情都是淡淡的,茵茵心中不禁打起鼓来,老友相见的场景,不应该是这样的。
茵茵悄然退出去,回来时手中多了一盏茶,递到赤鹤手上。赤鹤颔首接过,送到唇畔,轻轻抿了一口。
“泉溪的高山风信,味道如何?”梁霄道。
“味道很独特,”赤鹤又抿了一口,“一定是你亲自挑选的吧。”
梁霄看着赤鹤,不置可否,倒是茵茵替他答道,“正是哥哥选的。”
“难怪呢,”赤鹤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对茵茵道,“他从来不懂茶道,选茶的品味自然很独特。”
确实,若论茶道,他只懂得分辨绿铭的优劣,但那却是他不敢再饮的茶。梁霄面色一沉,“把茶还我。”说着,探手到赤鹤面前。
赤鹤手腕一扬躲过,仍紧紧捏着茶盏,“不还。”
梁霄不肯放弃,接连出手去抢,赤鹤就是不肯相让。两只手上下互博,打得不亦乐乎,被这么争抢,一杯热茶竟半滴也不曾溅出。
茵茵起初还劝解几句,后来,索性双手环抱站在一边,静观其变。
最后,梁霄与赤鹤同时捏住茶盏,还是互不相让,挣了一挣,便僵持在空中,互相对视一会儿,忽然一起大笑。
茵茵扁扁嘴巴,“我就知道。”
赤鹤向茵茵歉然一笑。这个当口,梁霄终于趁赤鹤不备,将茶盏抢过来,递给茵茵,“还是给他换杯苏叶水吧,好消消火气。”
“哥哥,我看你也需要一杯。”茵茵俏皮地吐吐舌头,转身步出房门。
赤鹤靠在竹椅上,微笑道,“精神很足啊,我被景杰骗了。”
梁霄亦笑道,“是不是我非得气息奄奄了,你才觉得不虚此行。”
赤鹤摇头,“我早该来的。”
“现在也不晚,”梁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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