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梁霄亦笑道,“是不是我非得气息奄奄了,你才觉得不虚此行。”
  
  赤鹤摇头,“我早该来的。”
  
  “现在也不晚,”梁霄道,“这个时节是泉溪最舒服的时候,让我想想,现在都有些什么好吃好玩的……”说着,认真思索起来,他唇畔带着笑意,苍白的面容也因喜悦而蕴上一层光晕。
  
  那日午后,两人就这样相对闲聊。茵茵为梁霄在背后加了软枕,让他靠得舒服些,然后静静伴在他们身边。她好久没见梁霄这样开心了,有一瞬,恍惚觉得看到了少年梁霄,眼睛亮亮的,一点点小事情就能让他开怀大笑。
  
  这些年,梁霄多次邀赤鹤到泉溪小住,赤鹤始终不肯,后来,梁霄渐渐明白了,泉溪是净土,那样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心灵之地,实在来之不易,赤鹤不忍带着太多不堪的过去踏足。
  
  他们之间有不可触碰的伤,相视一笑泯恩仇,谈何容易,更何况,原本也不是恩仇那么简单。
  
  梁霄看着赤鹤,那样静静回视他的目光,越来越像师傅。他眉宇间的神情,以及他的脾气性情,都恍若师傅再世。
  
  他又想起那个痛彻心扉的夜晚,事实上,那个夜晚的一切,没有一时片刻不盘踞在他心头。大雪飘零,他请赤鹤来送师傅一程,赤鹤竟说他不想来,说他与师傅非亲非故,原本也无需他送。
  
  那一刻,他几乎想提剑杀去赤府,指着他的鼻子说,非亲非故,你凭什么敢说你们非亲非故。
  
  那么多年才破除的心结,再度冰封,竟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可是,他又有资格说什么呢,这一切,皆拜他所赐,师傅生前身后经历的种种不幸,皆拜他所赐。他又凭什么,指责赤鹤。
  
  痛过、恨过,他只想速死,但是,又不敢死。掘坟鞭尸,他是师傅最疼爱的弟子,但他给师傅的,却是如此残酷的回报。若上天真有神灵在,他有什么颜面去见师傅,他连死都不配。他以为,他只能守着自己的罪孽,永世不得解脱。
  
  直到离开长夏那一日,赤鹤忽然远远地出现在他视野中。他来给他送行,虽然,并没有同他讲一句话。
  
  白雪映缁衣,远远的身形,亦像极了师傅。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赤鹤的绝情,和同自己一样煎熬的心境。
  
  今生今世,永不相认。这是他们父子都曾立下的誓言,师傅的背弃,或者试图背弃,令赤鹤陷入最难堪的境地。一边是骨血情,一边是养育恩,一夕之间,竟成刻骨仇恨,他又能如何。赤鹤最终的决定是回报赤氏恩情,同时,替生身之父继续践行曾经的誓言,永不相认。所有的残酷,皆由他独自承受。
  
  赤鹤用自己的方式,忠孝两全。
  
  缁衣如孝,赤鹤站在白雪皑皑的石堤上,遥遥相送,目光温和的一如往昔。
  
  群山绵远,泉溪在目所不及的另一边,安静的世外之地。他送他,如今,又来探他。
  
  梁霄靠在床头,阳光和暖地照在身上,说了太久的话,有些懒洋洋的疲惫。
  
  赤鹤体己地开口,“你歇会儿吧。”
  
  梁霄点头,看赤鹤步出房间。兀自望着安静的房门好一会儿,才慢慢将目光收回。
  
  赤鹤始终是更宽容,更平和的那一个,梁霄想,他永远可以默默包容自己的张扬肆意,和犯下的一次又一次,不可原谅的错。
  
  和师傅如此肖似的目光,让梁霄第一次觉得,既然他不怨他,或许,师傅也不会怨他。这样的想法,让他心惊。师傅不会怨他,是他从不敢企及的念想。
  
  师傅,梁霄喃喃道,至少,让弟子当面向您谢罪。
  
  终于,可以安然赴死。
                          
作者有话要说:10年的十月,朋友三张的大生日,我们一起在莲花盛开的水畔连看两天日出以示庆祝。他是我身边各种不靠谱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记得他对我说,他从没如此喜爱过自己的年龄。这个家伙让我常常觉得,无论进入人生的哪个阶段,还是应当,永远心怀梦想。




☆、把酒临风(一)

  日间无事,赤鹤会推着梁霄到附近散步,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莲花盛开的水畔 。
  
  有时候,梁霄也会自轮椅上下来,在溪边随意走走。他太容易疲惫,日常起居已经无法离开轮椅。
  
  最初的几日,每当遇到往来的村民,梁霄总会热络地介绍,这是我的好兄弟赤鹤,最好的兄弟。他的笑容带着几分少年天真,亦有隐隐的骄傲。
  
  因为梁霄的缘故,赤鹤在泉溪享受了特别的礼遇,几乎每日都有人上门请他到自家吃饭,虽然赤鹤每一次都会再三道谢后婉言拒绝,却没有一个人介怀,反而会改日提着各色时蔬、野味送上门,每每让赤鹤受宠若惊。
  
  家里的食物多得实在吃不完,茵茵只好拜托阿牛和长林他们帮忙分担。阿牛总是笑呵呵地说,梁哥哥,你应该多些朋友来才是,我就总能蹭到好吃好喝啦。茵茵笑道,你就吃吧,等下次景杰来,又该叫你胖头牛了。阿牛仍是笑,不怕,他再来时,我再拍给他半个猪排扇,把他喂得更肥他就没脸说我了。
  
  他们说得开心,赤鹤每每听得忍俊不禁,时常向梁霄感慨,终于知道你为何如此乐不思蜀了,泉溪真是一个怡身怡情的世外之地。
  
  梁霄眨眨眼睛,“村民们是很好,但他们有时候也会比较分不清状况。”
  
  “哦,”赤鹤道,“怎么分不清状况了?”
  
  梁霄无奈地笑,“自你来了,他们好像总会忘记,我才是病人,却偏偏追着给你送这样那样的好东西。”
  
  “还不是托你的福,”赤鹤看着他,忍不住感慨,“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这么骄傲别扭的人居然可以这么有人缘。”
  
  梁霄轻咳一声,“骄傲我承认,什么叫别扭?”
  
  赤鹤顾左右而言他,“不如再来一杯味道独特的泉溪风信。”
  
  “怎么就味道独特了,”梁霄道,“你再也没有资格饮我的茶。”
  
  赤鹤笑,“这就叫别扭,你懂了?”
  
  梁霄蹙眉,暗自检讨,是不是自己无意中把赤鹤带坏了,带得像自己一样坏。
  
  兴致好的时候,梁霄会让茵茵开两坛酒。每一次,茵茵都会递给赤鹤一坛春水,递给梁霄一坛秋江。
  
  梁霄抗议,我不是景杰,秋江跟清水差不多少,喝着实在没意思。
  
  茵茵总会笑意盈盈地说,哥哥若是不喜欢秋江,就喝味道独特的泉溪风信吧。说着做出想要收回秋江的样子。
  
  梁霄只得老大不情愿地将秋江按在怀里,就此认命。
  
  日子闲散和乐,不知不觉,便过去许多天。
  
  一个傍晚,早早用过晚饭,梁霄与赤鹤又来到开满莲花的溪畔。
  
  赤鹤扶梁霄一起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荷香阵阵,水波流转,俱被落日余晖染上柔和的橘色。身后,林木繁盛,坐落其间的院落萦绕袅袅炊烟,一派温馨盎然。
  
  几个摸鱼归来的孩子自他们身边经过,看到梁霄便兴奋地跑来,将他团团围住,争抢着给他看自己的战利品。
  
  笑闹了一会儿,其余几个孩子又跑去溪边摘莲藕,只余一个年龄最小的孩子自身后环住梁霄脖项,小猴子一样吊着晃来晃去。梁霄笑着伸手到背后捉他,小孩子嬉笑着左扭右扭,总能从梁霄手中挣脱。
  
  赤鹤怡然看着他们,心中莫名一酸,唇畔却现出一抹微笑。那样明亮肆意的笑容才是梁霄,他少年时的伙伴又回来了。
  
  小孩子玩累了,乖乖缩在梁霄身旁,忽然指指一边的轮椅问,“梁哥哥,你为什么要用这个?”
  
  梁霄坦诚回他,“因为我很容易累,需要这个代步。”
  
  小孩子歪歪头,想了一下,再看梁霄时,眼泪忽地流下来,“我伯伯去世前就是这样,梁哥哥,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梁霄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梁哥哥暂时还不会死。”
  
  小孩子不依不饶地追问,“暂时是多久?”
  
  梁霄看看越来越暗的天光,笑一笑,“至少秋天到来之前,梁哥哥不会死。”
  
  小孩子重又圈住梁霄的脖子,“梁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死,我舍不得你。”
  
  梁霄揉揉他的头发,“你若想我了,咱们还可以在梦中相见。”
  
  小孩子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终于止住眼泪,继续小声问,“梁哥哥,你怕死吗?”
  
  梁霄摇摇头,“不怕。”
  
  “为什么?”小孩子不解地问。
  
  梁霄微笑,“人死后,就跟睡着了一样,没什么可怕。梁哥哥很懒的,能在另一个世界日日睡大觉,不是很好么?”
  
  小孩子被他逗笑了,又缠着他玩了一会儿,便追着另几个伙伴一起跑远了。
  
  终于送走缠人的小家伙,梁霄侧首,迎上赤鹤沉郁的目光,“怎么,没见过我对孩子这么有耐心,觉得不像我了么?”
  
  赤鹤摇摇头,苦涩一笑,“我应该听你的,早几年就到泉溪来看看,这里真好。”
  
  梁霄亦微笑道,“可惜轮椅不能去,不然我真想陪你去山里转转,泉溪山上的冷杉很美,是和长夏不一样的美。”
  
  赤鹤看着暮色中淡远的群山,悠悠道,“这些天已经听你讲了很多泉溪的好地方,你这人从小就特别会讲故事,只消听你说一说,就好像亲身到过一样。”
  
  看着水岸静静的莲花,沉默了一会儿,梁霄忽然轻声道,“赤鹤,你该回去了。” 
  
  赤鹤侧首看他,“你在长夏时,我可从未下过逐客令。”
  
  梁霄苦笑,“趁我现在还是个人样,到此为止,不是挺好么。”
  
  赤鹤埋首在温和的晚风里,好一会儿才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梁霄看着他,目光清亮,“我想再跟你喝一次酒,在高高的树上,就像咱们小时候,就像在角崖。”
  
  落日燃尽,赤鹤在夜色中起身,“你等我,我这就回来。”说罢,大步向村中走去。
  
  很快,赤鹤重又出现在溪畔,手中拎了五坛酒,笑一笑,“够吗?”
  
  “够了,”梁霄笑,“再多就成酒鬼了。”
  
  赤鹤来到溪畔的一株冷杉下,仰头看了看,提口气,几个纵身上到高高的枝叶间,寻了处适宜坐靠的位置,将酒一坛坛绑在粗壮的树枝上,这才一跃而下。
  
  扶起梁霄,赤鹤问,“你可以么?”
  
  “可以。”梁霄微笑点头。
  
  赤鹤将梁霄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然后伸手揽在他腰间,同方才一样,几个纵越上到枝叶间。他扶梁霄稳稳坐好,自己依着坐在他身侧。
  
  “不会又让我喝秋江吧?”梁霄道。
  
  “怎么可能,”赤鹤道,“我拿的全是春水,有假包换。”说着,解下一坛递到他手上。
  
  梁霄撕开封蜡,狠力闻一下,“我们茵茵酿酒的手艺真是没话说,终于能解解馋了。”
  
  赤鹤亦撕开一坛,举过去,轻轻一碰,“今日,不醉不归。”
  
  梁霄回敬,“不醉不归。”
  
  月上中天,万物皆化作简洁壮美的剪影。置身于树影间,两人相对畅饮,已有许多年不曾这样痛快淋漓。
  
  赤鹤虽然饮了不少,却不知是因为刻意留神还是酒入愁肠,头脑竟分外清晰,他小心照料梁霄,生怕他不慎坠下。
  
  梁霄却一直稳稳坐在枝干上,似比少年时还要稳。饮到高兴处,梁霄自身边折下一根小小的枝桠,击打酒坛,和着韵律哼起长夏坊间的歌谣。
  
  这是他们早年常常哼唱的曲子,赤鹤感慨万千,亦折枝击节,与梁霄一起唱起来。他们的声音飘散在风中,肆意而苍凉。
  
  “饮不尽的杯中酒,喝不完的别离歌,黄粱一梦二十年,上不得的高楼放不下的刀,这人间苦什么,马不能越千里,你问我怕什么,怕不能越千里……” 
  
  唱了一会儿,又低头饮了一口酒,梁霄侧首看赤鹤,忽然笑道,“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常把自己倒挂在树上喝酒,你从来都学不会……”
  
  “谁说我不会,”赤鹤笑着打断他,“你看好了。”说话间,已向后倒去,双腿勾住树枝,身体倒悬于空中,将坛中残酒灌入口中。
  
  梁霄斜倚在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