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春天。”梁霄微笑作答。
“为什么不是秋天?”茵茵又问。
梁霄道,“深浓秋意虽美,但我更喜欢春花满径,梨白漫天。”
“那又是为什么?”茵茵孩子般执着地追问。
梁霄看看茵茵,探手一带,让她坐到自己腿上,“因为,春天最像茵茵。”
茵茵甜甜地笑起来,无暇笑靥比秋日暖阳还要动人。
这日午后,小小的院落陆续来了许多人,大家都知道今日是茵茵的大生日,纷纷带来各式各样的礼物,直把茵茵看得眼花缭乱。拉着茵茵说完祝福的话,大家都默契地不肯久留,他们都知道,梁霄的身体状况已禁不住这么多人叨扰。
确实有些累了,待众人离去,梁霄听从茵茵的吩咐,乖乖爬上床睡了一觉。或许是心情放松,或许是夫子送的熏香真的助眠怡神,梁霄睡得格外安好,醒来时,天竟已黑了。
梁霄坐起,摸索着把自己挪到轮椅上,借着明亮月光,打开墙角的柜子,自里面取出一只上锁的檀木箱。
这只檀木箱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多年来一直精心保管。早几年,茵茵第一次发现这只箱子,便吵着要打开看看,梁霄怎么也劝不住,只好佯装生气唬住她。茵茵最怕梁霄不高兴,从此竟再也没打过这只箱子的主意。
梁霄把檀木箱放在腿上,摇着轮椅来到外间,看到茵茵已摆好碗筷,正从厨房端着几碟小菜过来。
茵茵一眼看见檀木箱,不由愣了片刻。
梁霄道,“你不是早就觊觎这只箱子么,今日终于可以得逞了。”
茵茵放下饭菜,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道,“哥哥,这是给我的么?”
“那我还能给谁。”梁霄笑。
“可是,”茵茵道,“我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对哥哥很重要。”
傻瓜,还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梁霄把箱子交到茵茵手里,然后,又递给她一把精巧的钥匙。
箱子并不重,捧在手中却显得沉甸甸的。茵茵忽然有种感觉,梁霄一直坚持着不肯倒下,就是为了这一刻,就是为了亲手把这个交给自己。
毫无预示的,泪水忽地滚落。这是他们回到泉溪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傻丫头,”梁霄道,“你十八岁了,是大姑娘了,好好的,为什么哭?”
茵茵将箱子放在一边,背过身去,拼命擦拭泪水。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落泪,她不想再惹他伤心。
“哥哥,我是开心……太开心了……”茵茵咬着唇,泪水却越来越多。
这份礼物,她若收了,哥哥是不是也到了该走的时候?这个念头将她的心收紧,若是这样,她宁愿不要,她宁愿永远不知道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梁霄转到茵茵面前,牵起她的手。
茵茵屈膝,伏在梁霄腿上,蜷成一团。
梁霄俯身拥住她,轻声道,“茵茵,每次生日,你都把你的愿望送给我,让我来许愿,你还记得么?”
“记得。”茵茵低低应道。
“我总是不肯告诉你我许了什么愿望,”梁霄道,“其实,每一年,我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梁霄直起身,轻轻捧着茵茵的面颊,让她看着自己,“我请求上天,让我活到我的茵茵十八岁。”
茵茵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么好看的眉目,那么好听的声音,为什么命运偏偏,要将他们分开。
“上天已经很眷顾我,”梁霄无比温柔地为茵茵拭去泪水,“不要为我难过。”
“哥哥,”茵茵长睫轻闪,用尽全身力气,“带上我,一起走。”
梁霄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如果我当初跟你妈妈去了,我就不会遇到你,就不会知道,原来活着,这么好。”
茵茵摇头,“这世上再不会有比哥哥更好的人,我只要你……”
“相信我,”梁霄又一次对她道,“只要你肯给自己机会,将来一定可以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茵茵不愿让梁霄难过,却无法回答他,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还会接受别人……
“茵茵,我要你坚强地活下去,但不要你一个人难过,一个人哭。”茵茵的泪落到他的手指上,渗到皮肤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手有了温度。“你将来会成为妻子,成为母亲,我要你白发齐眉,儿女绕膝,一生平安喜乐。”
茵茵看着他,泪流满面。
梁霄轻抚她面颊,目中现出深深的悲伤,“茵茵,你太任性,我会不放心。”
“哥哥,”他的目光击碎她最后的坚持,茵茵拭去泪水,郑重点头,“我答应你。”
梁霄含泪笑了,轻轻拥她入怀。
她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能想,只是伏在梁霄怀中,只要这一刻,他全心全意抱着她。
那一晚,当她终于打开檀木箱时,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那里面,是一件整整齐齐叠好存放的大红嫁衣。
“你妈妈亲手缝的,”梁霄道,“她一定也希望,有一天,你可以穿上它。”
茵茵将嫁衣捧在手里,柔软光滑的缎面,看起来还是崭新的,鎏金丝线绣着繁花,端素雅洁,烛下看来,异常夺目。
“哥哥,”茵茵低声问,“你见妈妈穿过么?”
梁霄摇头,“没有。”
“我穿给你看好不好?”茵茵的声音仍是低低的。
梁霄微笑看她,缓缓道,“不必了,我能想象你穿上它的样子,一定很美很美。”
高高的天际,月色澄明。细碎月光,水银一样漫在地上,幻梦一样美好。
梁霄累了,他们靠在门前的藤椅上,相偎相依着,一起赏月。
“哥哥,你以前从未告诉过我,你最喜欢春天,”茵茵道,“若我早些知道,一定会不一样。”她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再陪我过一次春天,好么?”
“好。”梁霄的声音轻柔的像午夜的风。
潮湿的水汽结成薄雾,缓缓遮住清冷月光。
茵茵紧紧贴着他,展臂环在他胸前,絮絮说着由来过往,说着许许多多他们共同的记忆。
她说她一直记得,小时候,他别在她发上一朵浅黄色的春花。她说,她最喜欢和他一起在日暮时分上到高高的山巅,看脚下绵延的云海。她说,好怀念去年夏天,他们并肩躺在屋后的冷杉林看天上的银河。
她说,哥哥,我好爱你。
有什么,自血液里层层漫开,像细密的网,将他层层包裹。茵茵在他怀里渐渐睡去,唇畔兀自含着甜甜的笑。她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极轻极轻的碰触,那种感觉激荡在心里,无比鲜明。
他的手动了动,灵魂却像和身体隔了一层,她就在他身边,在他怀里,可他就是触不到她。
那天夜里,梁霄用仅余的力气,吞下最后一丸雪菩提。潮水一样袭来的疼痛冲破了束缚他的网,他在茵茵醒来之前点了她的穴,让她继续昏睡下去。
跌跌撞撞起身,很快,又摔倒在房间里。这一次,疼痛只在全面爆发的一刻给了他力量,随后,便如沙滩上褪去的潮汐,很快消失不见。他知道,再没有什么可以帮他。他拖着僵硬的身体爬到床边,艰难抬手,在被褥下床板的缝隙里,摸出一根长长的银针。
他攥着银针,对准自己的咽喉,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云开雾散,月光透窗而入,映在刺目的针尖上。大开的窗前,一轮皎洁圆月忽然出现。
心柔柔一动,他又看到,明月夜,茵茵白衣跣足,月下祝祷。她哭,她笑,她说,哥哥,我好爱你。
叮一声轻响,银针滚落在地。
梁霄仰面躺在清冷月光里,任由身体凝结成冰。
幽蓝夜色,茵茵含笑酣睡的容颜缓缓浮现。一颗心,刹那平静。
所愿不过如此。
我会陪着你,直到你可以放手。
☆、繁星漫天(一)
窄窄的一条白绢,上面唯有小楷写就的两个字“速来”。茵茵将它装入白鸽足上的铁环,小心捧着白鸽来到院中,举头看苍茫日光。
白鸽在她怀中扑棱着翅膀,她却始终没有松手。静默了片刻,终于又从白鸽足上取出字条,丢掷在风中。
转身回房,梁霄仍然安静地躺在床上,微闭双目,无声无息。
“哥哥。”她轻声唤他。
梁霄缓缓睁开眼睛。
不知第几次,茵茵触摸他的手足,按压他胸腹的穴位,没有任何反应。虽然他还有呼吸,还有心跳,但他的身体像死去了一样。
“茵茵,”他仍能虚弱地开口,“过来。”
茵茵脱掉鞋子,掀开被子躺到他身边,紧紧搂着他僵硬的身体。
梁霄甚至没有办法侧过头看她,他只能盯着空落的屋顶,艰难道,“别怕。”
茵茵含泪点头,“我不怕。”
生日的夜,她倚在藤椅上,睡得很沉很沉。恍然醒来,满目皆是熹微晨光,光斑闪耀,好一会儿,她才看清自己手中拥着的只是他遗落的外衫。
她在房中找到梁霄,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意识仍在,看见她,轻轻向她眨眨眼睛。从那一日起,他全身仅有手指还能轻微活动。
茵茵一直守在他身边,贴身照料。她用芦管喂他流质食物,每半个时辰为他翻一次身,帮他沐浴,为他做一切亲昵的事。
彭婶、阿牛他们日日都来探望,每次都会生生忍下满眼的泪,默默帮茵茵打理一切力所能及的事,劈柴、生火、汲水、煮饭。唯有照顾梁霄,茵茵从不要旁人帮忙,她固执地坚持亲力亲为。
此前,即使在梁霄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日常起居,他也一直尽量不假手他人。茵茵很清楚,他大概宁愿死,也不愿如此没有尊严地活。寂寂夜里,茵茵拥着他,在他耳边道,哥哥,不要不好意思,现在,我就是你的手,我就是你的脚。
茵茵在梁霄床畔绑了一只风铃,这是她十七岁生日时,梁霄亲手做给她的。这只风铃由牛骨雕制,上端用一块伞状扁骨依势雕成穹顶,表面小心勾画的纹路构成交叠的瓦片,下面悬着的一块三棱骨巧妙雕成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女孩手捏裙角,衣裙撒开,风过时,好像在屋檐下旋转起舞。
这只牛骨风铃声音并不十分清脆,但风吹铃动,在沉郁声响之外,还会有奇异的回声,回声低旋,格外清润动人。
茵茵爱极了这份礼物,生日还没到便从梁霄手中软磨硬泡地要来,一直将它挂在自己房里,终日只盼起风,好看见小女孩旋转起舞,提起的裙角碰到穹顶,发出悦耳的响声。
她曾笑着追问,这么精巧的设计,是不是夫子帮你想出来的?梁霄只是微笑不答。
不过一年之间,物是,心境却已大不相同。此时再次细看眼前的风铃,思虑瞬间清晰,莫名忆起去年春天,他们在离水畔牵手漫步,梁霄娓娓述说的话。
茵茵甜甜笑了,对榻上的梁霄道,“哥哥,我知道了,那是我,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的情形。”
梁霄亦静静看着风铃,听到茵茵的话,眼中泛起笑意,喜悦中又有一点点促狭,好像在说,真是个笨丫头,想了一年才想出来。
茵茵在风铃下方系了一根细线,末端挽成一个小巧绳套,长度刚好到梁霄手边。她牵着梁霄的手试了试,小指勾住绳套,轻轻一动,便发出徐徐响声。
“哥哥,我不在你身边时,有事就摇铃叫我。”看到梁霄眨眨眼睛,茵茵也学着他的样子眨眨眼睛,凑近他耳边道,“我是不是很聪明?”
梁霄仍是微笑的目光,轻轻道,“聪明。”
天气渐冷,平日不会再开窗,因而并没有风吹铃动。
茵茵独自照顾梁霄,常常忙得团团转,好几次,她正在厨房忙碌,忽然听到铃响,扔下手里的东西,急急忙忙来到他身边。
每一次,梁霄只是目中含笑,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唤她,“茵茵,过来。”
茵茵会意,他是要她歇一会儿。她乖乖爬上床,躺到他身边,用棉被将两人团团裹起来,紧紧地挨在一起。
安静的房内,只有炉火偶尔响起的荜拨声,浓浓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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