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安静的房内,只有炉火偶尔响起的荜拨声,浓浓暖意,几乎让她忘记他的垂死之身。
入夜的时候,茵茵喜欢伏在梁霄耳边和他说话,从屋后的冷杉说到村前的溪流,从长林哥家的宝儿说到嫁到山外的翠翠。茵茵很少流泪,偶尔落泪也是无声无息的,她会埋首在他身侧,不让他看到,也绝不让他听到。
可是,她得到的回应越来越少。
梁霄每日只能咽下一点点食物,大部分时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他甚至已经许久没对她说,茵茵,过来。
十一月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比去年晚了一些。
飘雪的晚上,茵茵发现梁霄面色异常苍白。她握着他冰冷的手,意外发现他身上全是涔涔冷汗。她拥住他的身体,感觉到他明显的战栗,痉挛一样绵延至全身。
“哥哥,你怎么了?”茵茵第一次差点当着他的面哭喊出来,“你是疼吗?告诉我,哪里疼?”
没有回答,梁霄仍是无声无息地躺着。茵茵知道,他说不出话,甚至连蹙眉的力气都没有。极致的痛苦闷在身体里,他根本无以表达,更无从宣泄。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彻夜守候,直到天明时,才看到他脸色稍霁。
“哥哥,”看到梁霄睁开眼睛,茵茵勉强笑一下,“下雪了,春天就快到了。”
梁霄虚弱地看着她,嘴唇翕动,茵茵俯身到他面前,听见他说,“你笑,就是春天。”
茵茵第一次把梁霄抛在身后,夺门而出,冲进茫茫大雪中。大颗大颗的泪汹涌落下,她对自己说,梁茵茵,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信鸽放出不过三天,景杰便到了。
梁霄的情况,让他说不出一句话。一路上,他脑海中许多念头纷至沓来,甚至一度担心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但当梁霄自己曾戏谑说出的那个词真实呈现在他眼前时,景杰体会到更加深重的痛苦。
活死人。
景杰曾对外婆说,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不做一个医者,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实在不愿承受。
黄夫人疼惜地注视他,轻声道,“小杰,若真心待一个人,既然救不了他,就让他解脱。”
景杰缓缓摇头,“话是这样说,可是怎么可能做得到。”
“可以做到,”黄夫人目光幽远,如穿透无尽岁月,“当年,就是我亲手帮芯儿解脱的……”
外婆的话曾如利刃刺穿心头,此刻,看着病榻上的梁霄,内心陡然冒出的念头让他凄凄地不敢想下去,但是,挥之不去。
爱之深,痛之切,既然无法以身相代,就帮他解脱。
茵茵向景杰示意,带他来到覆雪的疏篱前,默默站了一会儿,摊开掌心,现出一根长长的银针。
景杰懵懂捏起,“你在哪儿找到的?”
“哥哥身边,”茵茵轻声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曾企图自尽。”晶莹的雪花落在长长的睫上,她的脸色甚至比雪花更苍白。
景杰怔怔看着她,然后,拥她入怀,“不要怨他,他只是……只是……”
“我不怨哥哥,我只怨我自己。”茵茵已泪湿衣衫,“他病成那个样子,我都不通知你,我只是怕你来了,哥哥会让你帮他解脱,我怕,你会答应……”
“茵茵,”景杰轻轻吁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只要你点头,我可以……”
“再给我点时间,”茵茵抓着景杰的衣袖,声音颤抖,“再给我点时间,让我说服自己。”
景杰轻抚茵茵被风吹乱的发丝,他不想看她如此逼迫自己,可是,他又能做什么。
雪花仍在纷扬落下,伏在景杰怀中,茵茵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起他目中深深的悲伤。他说,茵茵,你太任性,我会不放心。
静默了好一会儿,茵茵抬起头,看着景杰道,“前几日,阿牛在长阳集遇到了驿站的张大哥。”
“嗯?”景杰一时不明白茵茵想说什么。
“张大哥说你最近头疼的事很多,”茵茵道,“他说你连闯两次西漠都能全身而退,西漠族长很欣赏你的胆识,竟想招你做女婿。”
景杰苦笑,“这件事杜法使已经帮我化解了。”
“想必杜法使跟他们说你已有婚约,”茵茵继续道,“听说西漠的人很无理,若是被拆穿了肯定会很麻烦吧。”
“杜法使确实是缓兵之计,”景杰道,“为什么说起这个?”
茵茵看着他,苦涩一笑,“你愿意娶我吗?”
景杰闻言一愣,只是无声地看着她。
“我想让哥哥安心地走,”茵茵仍在微笑,目中却落下泪来,“等哥哥走了,你可以随时休了我……”
“我愿意。”景杰打断她,目光笃定,又说一次,“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跟Xiao大人说,我修改了结局,狗血了。Xiao默默看后,默默说,不狗血,不狗血。
☆、繁星漫天(二)
窗外冷风呼啸,漫天扬起的雪尘遮住凄清月光。
茵茵和衣躺在梁霄身边,紧紧拥着他。风铃悬在他们头顶,安宁地像一去不返的时光。
之前,茵茵总怕梁霄寂寞,每晚都要跟他说上很久的话,虽然,他几乎已经不能给她任何回应。这一次,她只是安静地躺在他身边,没有只言片语。
就在那样安静相守的夜里,她想起暴雨过后凋败的白荷,想起窗外梁霄好似总也看不够的冷杉。心中幽微一亮,她明白了。
梁霄看的根本不是白荷盏盏,冷杉苍翠。
他看的,是长夏。
溪水中植下的莲子来自长夏,层层冷杉之后,是正对长夏的方向。
原来,无论在这里生活多久,哥哥的家,依然是长夏。无论他多少次纵马离开那里,滔滔离水,永远是他走不出的方寸之地。
茵茵将手覆在梁霄胸口,轻声道,“哥哥,我决定嫁给景杰。”
仍然很安静,除了掌下绵延的心跳。
“他会待我很好,”茵茵用面颊轻轻摩挲梁霄的鬓发,“哥哥,你可以放心了。”
夜半的时候,风声呼啸更甚。茵茵轻轻起身,用火钳翻捡灼灼的炭火。
她在火盆前,痴痴愣了会儿神,然后回转身,看着榻上的梁霄。“哥哥,你醒着吧。”沉默了片刻,茵茵忽然喃喃问道,“哥哥,你愿意回长夏看着我出嫁么?”
如她所料,没有任何回答。
茵茵回到梁霄身边,看着他晦暗光线下的面容,又道,“你若不愿意,就摇一下铃,你若愿意,就再摇一下铃。”
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声息。茵茵轻轻为梁霄掖好被子,走到桌前,提起一只铜壶。她在壶中装满水,吊到烧得正旺的炉火上,然后呆呆地望着舔舐的火苗出神。
叮一声,极轻极浅,但茵茵还是立时捕捉到,她猛地转身,梁霄还是面色平静地躺着。她静静看着他,一会儿,又一声轻响自风铃徐徐传出。
…………………………………………………………………。
景杰放飞白鸽,给莫良去了一封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他说,他们会即日回长夏,他要与茵茵成亲。
只用了一天功夫,景杰便在长阳集选好一辆马车,他将车厢精心布置了一番,内部宽敞舒适,四角都放有暖炉,一片温暖馨香,车厢外侧配上厚重的棉布帘,将风尘寒意严实地挡在外面。
出发前一日,茵茵挨家挨户去与村民告别,她只是说想陪哥哥回故里看看,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一别,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日。
无数人追问他们启程的时间,茵茵只是摇头,她不要大家凄凄艾艾地相送,她不要这样的生离死别。
他们是在夜里离开的,追风和小棕马拉着车,吱吱扭扭走在泉溪的小径上,在皑皑白雪中留下齐整的两条车辙。风停雪驻,高高的冷杉尽头是幽蓝天际,显出泉溪特有的静谧深邃。
出了村口,又渡过覆了薄冰的溪流,马车缓缓驶向山间小路。进入山谷前最后一个转角处,景杰收紧缰绳,忽然将车停下。
茵茵疑惑地掀开车窗的棉布帘,窗外的一幕让她眼底一热。
在他们刚刚经过的路上,无数只火把星星点点排开,全村人扶老携幼,安静地注视他们。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任何声响,他们只是站在皑皑白雪中,遥遥相送。
徐徐夜风吹进车厢,梁霄亦微微睁开眼睛。
最后感受一下泉溪清润的气息,透过绵绵夜色,他自窗帘掀起的一角,看到繁星漫天。
…………………………………………………………………。
一路上,不敢太快,亦不敢太慢,五日后,他们遥遥看见长夏城。赤鹤在离水边迎到他们,径直将他们接回府中。
杜扬第一时间找到景杰,问他,准备何时成婚。
圣主的婚事,牵涉众多,他不能不上心。西漠族长提出将女儿许配给景杰时,杜扬曾心中一动,联手西漠势力,对圣域,对景杰,均有百利。但这个年轻圣主,表面和气有礼,极好说话,骨子里却执拗的很。无论是两利相权,还是两害相较,他总是毫不迟疑地选择心中认为更重要的。所以,杜扬直截了当告知西漠,圣主已有婚约。
面对杜扬的询问,景杰答道,越快越好。
这也是杜扬预料到的回答。事实上,莫良才告知他,他便开始着手准备。吉日定在六日之后,貌似突然,但没有人觉得意外。景杰对茵茵一往情深,西漠逼得很紧,而梁霄,已是油尽灯枯。这场婚事,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交代。而曾经的流言,没有人再提。
江湖中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纳采、问名、请期这些俗礼都免了,拟好宾客名单,定好宴客的酒席,又象征性地给西漠递了张帖子,便只待吉日的到来。
离水畔的院落还是一贯的雅致整洁,孙儿娶亲,黄夫人并没有过问太多,只是默默在景杰房中置下崭新被褥,案上添了一对龙凤烛,又采摘了一束如雪丁香插入羊脂瓶,端端地摆在窗前。
娶亲的那日是小雪节气,天气一直灰蒙蒙的,似乎随时会降雪。这几日,茵茵一直住在赤府,赤府便承担起送嫁的职责。
天明之前,于薄雾中,淡素白衫随夜风摇曳,白鹏来到赤府院墙外,静静伫立。赤府宁静如昔,只是于斑驳松枝间,隐隐看见一盏挑起的灯笼,幽微的红光漫开在薄雾中,轻薄如纱。
痴痴望了一会儿,白鹏俯身,将一个布偶娃娃放在墙边。娃娃白瓷一样的面容,身着月色衣裙,憨态可掬。
白鹏退后几步,在夜色中端看,静默片刻,重又上前将娃娃的衣裙理了理,再退后,再看,终于觉得满意了,这才缓缓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于薄雾里。
接亲的时辰定于午后最温暖时。当日一早,盏七亲来为茵茵修饰妆容,帮她穿上嫁衣。
嫁衣仿若比着茵茵的身段裁剪得一般,无比妥帖合体。鎏金丝线绣制的萱草图案自领口一直迁延至胸前,袖口亦绣有细碎鹊翎,抬手间淡雅生光。繁花裥裙衬出玲珑腰身,裙上花朵繁而不艳,行走间浅浅浮现,于大红锦缎上显出端雅意态。这袭嫁衣不是华丽隆重的样式,却与茵茵清雅纯净的气质异常相称。
为了和嫁衣的雅洁相称,盏七为茵茵配的发饰亦很端雅,没有选用珠翠垂旒的凤冠,而是在发髻一侧并排插了两支凤羽簪,色泽莹润通透,发髻后辅以一双轻盈翠蝶,寓意佳偶,然后,细细为茵茵理顺尚散在背后的长发,再用璎珞绾至脑后,与此前的发髻合在一起。这璎珞本是项饰,但纤细轻灵,上面的细碎晶玉与茵茵的嫁衣很衬,便被盏七移在发髻上,萤光闪烁,别有韵致。
盏七一边为茵茵绾发,一边轻轻叮嘱,“入洞房后,要让夫君亲手为你将璎珞取下,长发于他掌中散开,如此便可白头到老。”
茵茵听了,轻轻点头。
最后,盏七为茵茵略略点染胭脂,唇上抿了淡淡朱红。茵茵本生得眉目分明,平日里的素颜已十分明艳动人,反而不宜着浓妆。此时,素淡喜妆隐隐浮于她苍白的容颜上,恰到好处地为她掩去面上的憔悴。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