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梁霄看着茵茵,很认真地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爱我的茵茵。”
茵茵立即微笑起来,眉目清亮,脆生生回道,“茵茵也爱哥哥,茵茵最爱哥哥。”
第一场雪落下时,冬天还没有真正到来,但泉溪山间的绿意大多早已褪去,只剩大片大片的冷杉依然傲雪独立。
梁霄有时会和茵茵到屋后林中捕鸟雀。在雪地上用树枝支起一只竹编的斗笠,树枝上绑着线,两人一起把线放长,一路踩着积雪下厚实的落叶和松针躲到树后面,伺机扯动手中的线,每一次都能有收获。每一回得手,茵茵便欢喜地跑过去,一把掀开斗笠,本来被困住的几只鸟雀扑棱棱几下便又飞走了。
如此几次之后,梁霄故意狐疑地看她,“你是故意的吧,每次都把它们放走。”
茵茵挠头笑,“它们很可爱,茵茵不要吃它们,哥哥也不要吃它们,以后我看见阿牛哥、长林哥他们,让他们也不要再吃这些小雀了。”
梁霄揉揉小姑娘的头发,“捕的是你,放的也是你。”
隆冬时节,飘雪的日子,门也不大能出得去了。梁霄在室内生起暖烘烘的地炉,常同茵茵一起围炉烤火。梁霄喜欢随手在火中扔几块番薯,火烧得旺,不多久便香气满室。用烧火棒把番薯拨拉出来,番薯常常被烤得熟透流油,这样子的糯口甘甜一直是茵茵的最爱。
梁霄怕茵茵被烫到,每一次都小心剥了皮,又把瓤一块一块掰开,放在手中吹了又吹,直到觉得温度合适了,才递给茵茵。有时茵茵自己还剥着彭婶炒的糖栗子,或者把玩小翠送她的羊拐,腾不出手,梁霄就一块一块喂给她吃。茵茵的小嘴总是撑得鼓鼓的,让梁霄忍俊不禁。
有一次,茵茵对梁霄道,“哥哥,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喜欢冬天了,可是,原来不是。”
梁霄平静听着,好像茵茵讲得不过是任何一句她常说的孩子话,比如,我想吃山上的大蘑菇,我要去溪边拣石头。只是他手下的动作微微停滞,直到手指被烫得红红的才回过神来。
他最难忘的是冬天,最想忘记的也是冬天。
可是,不管怎样,那些他以为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的时日,竟也静悄悄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曾经依偎在梁霄怀里撒娇无赖的垂髫女孩,在泉溪的清风斜阳里,宁山静水间一点一点长大。还是满月般莹润的面庞,还是浅笑盈盈的小梨涡,还是清亮可人的眉目,也还是梁霄手中、心中如珠如宝的小姑娘。
这一年,茵茵八岁,上元节的夜晚,星子异常璀璨,一大一小两个人乘着追风,缓缓跨过结冰的溪流,沿着蜿蜒小路向山上去。
山间积雪像松软的地毯,细碎星光透过林立的冷杉,淡淡映在静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两人身后,一朵炫目烟花倏然绽放,茵茵回头,笑靥被映成五彩的颜色。
在一处舒缓的山坡,两人下马。梁霄将残雪掸净,搂着茵茵坐在一块岩石上,仔细为她裹好厚实的衣帽,小心为她遮挡山间冬夜里硬硬的冷风。茵茵倚在梁霄怀中,小脸掩在裘毛帽子里努力向天上看。
幽深夜空显出墨一样浓郁的颜色,苍茫天幕间布满晶莹的星子,深深浅浅不停闪烁,高耸挺拔的冷杉好像可以触到银河远岸。晚风徐徐,一层云雾轻轻飘散,骤然现出一轮硕大明月,那么低那么近,好像就在身边。
茵茵忍不住伸出手,探到皎洁的月色里,长睫在风中微微颤动,眼眸中全是细碎的天光。
山下的烟花一朵又一朵缤纷绽放,幽微天际也随之乍然充满流光溢彩的颜色,但是片刻之后便又归于沉寂,直到下一个被点燃的瞬间。
梁霄低头,没有看身边的月色。他不喜欢满月,太圆满,却更显孤清,他独自看了那么多年,看到再不敢看。他只是拥紧怀中的小姑娘,目光随意向山下看去。几只五彩烟花正渐渐隐去,一团极小的似有似无的跃动的红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梁霄凝神细看,忽然霍地起身,茵茵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他一把抱上马背,自己紧接着飞身上马,一路打马狂奔下山。
追风四蹄如飞,风一样跨过结冰的溪水时,梁霄看到村民正奔走着赶往村子最里面,前方,已是火光冲天。茵茵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们的家着火了。
那本是栋土石结构的老房子,但是后来被精心翻修过,窗棂门楣椽梁皆是木制,紧贴着外墙不久前还刚刚新修了花架,茵茵本来想在春天来时种些紫藤。
许是因为四下飞溅的烟花,许是因为寒冷冬夜里殆尽未尽的火星,不知何时开始燃起的火焰已经冲天而起,翻卷着盘亘在小小的屋宇上,浓烟翻腾,哔剥声不绝于耳,整个房子已是摇摇欲坠。纷纷奔走取水救火的人此时已束手无策,只是愣愣地看着火势一阵猛过一阵,众人皆知,这场火是救不下来了,但因有人知会说梁霄和茵茵并不在家中,大伙才稍觉安心。
追风一路飞奔过来,梁霄纵身下马,不由分说拨开层层人群,快步向已被火焰吞噬的房屋冲去。肆虐火光让他恍惚间已无法分辨今夕何夕,只是灼人的火舌在他心口疯狂灼烧。
他一步不停地冲过去,好像当年追风在离水上重重的喘息,好像星光下冰晶堪堪伸向他的手。
长林十六岁,已是高高壮壮的少年,一把抓住梁霄的臂膀,“梁哥哥,房子就要垮了……”
梁霄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只是手臂一振轻易甩开长林。
阿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只比茵茵略大一些,泥鳅一样抱住梁霄的腰,“梁哥哥,那里很危险。”
梁霄被接二连三阻挡,脚下略一停滞,茵茵已跟了上来。茵茵拽住梁霄衣襟,颤声唤,“哥哥……”
梁霄没有回头,也没有就此停下,他反手一扫便拨开阿牛的手,却是茵茵,死死拽着他的衣襟,被带得摔倒在地,才终于脱手。
茵茵伏在地上,抬头看见不停吞吐的火焰,让人窒息的灼热气息甚至已翻涌到她面前。星子细碎,皑皑白雪上的灼灼火焰,让她重又看见心底最深的悲伤。
“哥哥,别去……”茵茵虚弱的声音淹没在一阵又一阵的爆裂声中,她只来得及看见梁霄一片飘摇的衣襟,再一晃,他整个人便彻底消失在浓烈火光中,她再也看不见。
好像千里跋涉走过了那样一场轮回,最后,她还是要永远失去所爱的人。
过火的房屋发出摧枯拉朽一般的破碎声,火星四下飞溅,在空中幻化出奇异的景象。
彭伯过来扶起茵茵,以手为她遮挡扑面而来的热浪,焦虑地叹道,“梁霄真是疯了,真是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难道还抵得过性命不成……”
砰一声,一条椽木轰然倒塌,顿时扬起一片碎石粉尘,火焰夹带着浓烟,一时间更加肆意撩窜。
本来还大声呼唤要梁霄赶快出来的人,此时均噤声不语,大家都屏住呼吸,只是焦灼地等待。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仿佛经历了洪荒一样漫长的等待,在整栋房屋完全坍塌的前一刻,梁霄怀抱着一只已经被熏灼得辨识不清颜色的木匣,破窗而出。
梁霄扑倒在雪地上,顾不得理会自己,首先捧起大把积雪扑灭木匣上闪烁的火光。长林和小翠一起冲过去,一阵手忙脚乱扑灭梁霄衣襟上兀自燃烧的火焰,待两人终于松一口气,才发现梁霄不知何时从木匣中取出一件素白衣裙,失了神一样静静看着。
小翠轻轻唤了一声梁哥哥,就着熊熊火光,惊讶地发现一颗泪珠自梁霄目中倏然滚落。身后的房屋兀自发出轰然崩塌的声音,像惊雷炸响在心里。
若是有什么可以抵得过性命,那便是她吧。多少年过去了,心中的人还是一如曾经,永远在那里,一身素白,执缰而立。
那天夜里,梁霄在彭伯家里辗转反侧,直到听到小心翼翼地敲门声。
小翠低声道,“梁哥哥,去看看茵茵吧。”
梁霄来到小翠房中,房间里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唯有月光从窗棂透进来,水银一样淌了满地。苍白的月光下,茵茵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梁霄缓缓走过去,握住一双冰冷的手,轻声道,“茵茵……”
茵茵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眼睛死死看着前方,像看着什么至为重要的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梁霄依着茵茵坐下来,柔柔地捧着她小小的面颊,让她看向自己,“茵茵……”
茵茵长长的睫终于轻轻抖动,却倔强地移开目光不肯看他。
梁霄艰难道,“我只是,想救你妈妈……”
茵茵低下头,长睫轻颤几下,泪水无声滑落。
“那不是妈妈,那只是一件衣服。”她的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梁霄看着月光下单薄的小姑娘,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解释得明白,或者其实他自己原本也不明白。
星子满天,白雪皑皑,那一场焚心的火,是他不敢提不能想却又永生也无法忘记的梦魇。
他无法救她回到自己身边,也没能陪她一起赴死,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她身化白骨白骨为灰。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所能聊以安慰的,只有那些和她有关的回忆。
这一切,所有关于她的一切,他苦苦挣扎了许久,几乎耗尽自己全部勇气与心力才能够再次触摸。他曾经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只是一直抱着她的衣服,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房子里,静默地等待天空泛白。
在那些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夜里,他无数次回想她在灯下侧首时美丽的弧线,面庞朦胧的光影,以及他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是丝丝绵绵的痛,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却也是他赖以汲暖的依靠。此刻,除去那件素白衣裙,他又已一无所有。
梁霄轻轻牵起茵茵的手,“对我来说,那不只是一件衣服……”
茵茵忽然抬头看他,目光凄然,“那茵茵是什么?”
梁霄微微怔了怔。
泪水再次漫溢而下,茵茵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可是,这一次,你不要我了……”
梁霄看着茵茵悲伤的小小面孔,忽然想起一次又一次,茵茵紧紧握着他的手。这世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能紧紧抓住的,只有他,也唯有他。一颗心难以抑制地痛起来,他拥她入怀,轻声道,“茵茵,对不起。”
茵茵依偎在梁霄怀里,双肩不停颤抖,终于,展臂同样拥住梁霄,呜咽出声。
梁霄抚着茵茵的头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愿意为你妈妈去死,但是,我更愿意与你一同活下去。”
茵茵终于抬头,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么?”
梁霄郑重点头。
小姑娘终于破涕为笑,却又边笑边哭,好一会儿,才终于又低低道,“哥哥,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非要你带我去山上看月亮么?”
梁霄问,“为什么?”
茵茵回首看窗外静谧的月色,轻声道,“前几日夫子告诉我,月圆的时候,我们思念的人会在月亮上看着我们。”说着又微微垂首道,“可惜,并不是每天都会月圆……”
梁霄牵过茵茵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你妈妈一直在我这里,”然后又把自己的手放在茵茵心口,“也一直在茵茵这里。”
茵茵轻轻按着梁霄的手,终于展颜微笑,“哥哥也会一直一直在茵茵这里,哥哥和茵茵,永远永远,也不分离。”
☆、前尘往事
自景杰得到剑谱后的次年,梁霄每年春天都会抽出十数日回长夏接受黄夫人的针炙疗毒,同时教景杰墨玉剑法。
每一年,景杰都会问梁霄相同的问题。
“梁霄,你可算是我的师傅么?”
“不算。”
“我能试试墨玉吗?”
“不能。”
所以,梁霄不是景杰的师傅,景杰随他练剑,却从不曾碰过墨玉,不但没有碰过墨玉,甚至连一把真正的剑也没有。景杰手里的,永远只是一把木剑。桃木,看起来斑驳而陈旧。
但是,景杰很爱惜他的剑,这是外婆为他一刀一撮削制出来的,而且梁霄告诉他,什么时候他的木剑不会轻易被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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