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梁霄抬头,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红木匾额上苍劲的“议事堂”三个字还是一下跃入眼帘。
这个地方,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来。
吱扭一声,本来半掩着的大门岿然打开,有黄色的灯光倾泻出来,透过门上雕饰,在地上斜斜映出黑黝黝的鹰隼图案,凌厉悚然。
一个面目冰冷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看了梁霄一眼,便转身向室内走去,梁霄随后跟了进去。
议事堂很大,却只在接近屋顶处才开有几扇小窗,即使是白天,这里也是阴暗封闭,全仗墙上两排长明灯照明。此时新月隐于薄云后,窗外一丝亮光也没有,室内烛火跳跃,将人影拉得长长的,扑朔不定,更显诡异。
走至最深处,终于出现一张花梨木虎皮鹰首椅,冰行健正慵懒地斜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年轻人并不说话,只是向冰行健略略躬身。
冰行健摆摆手,年轻人悄然退下,偌大的议事堂就只剩他和梁霄两人。
冰行健半睁双眼,睥睨着梁霄,笑一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踏进鹰翦一步了。”
梁霄冷冷看着他,开门见山,“盏七的丫头旋儿中了离心散。”
冰行健道,“所以你认为茵茵是我掳走的?”
梁霄道,“离心散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冰行健微笑,“盏七那个贱人还跟你说过什么?”
梁霄道,“当年我中的离心散就是出自你的手笔。”
“你终于来跟我翻旧账了,”冰行健冷笑,“你若想追究当年害你的人,第一个该杀的就是盏七,可是,你竟然一次又一次放过她。”
梁霄目中现出一抹不经意的黯然,他没有接冰行健的话,只是沉声道,“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就告诉我茵茵在哪。”
冰行健似笑非笑,嘴角有嘲弄的意味,“茵茵失踪有六七日了吧,你现在来问我要人。”
梁霄的声音低回幽凉,“我一直不愿怀疑你。”
冰行健坐正身子,悠悠道,“那个小姑娘说她不认得我。”
梁霄走近一步,“你让她眼看着冰晶惨死,你还指望她认你?”
“晶儿至死都还叫我一声爹,”烛光映在冰行健的脸上,显得格外阴鹜,“她凭什么不认。”
“茵茵在哪?!”梁霄目光如炬。
冰行健起身,抚须轻笑,“梁霄,你这种人,情太深,注定活不长久。”
梁霄站在阴影里,冷冷的像一尊石塑,在冰行健嘲弄的笑声里,异常安静。
“没错,茵茵是鹰翦的人掳走的,但这只是一笔交易,” 冰行健终于缓缓道,“梁霄,你不会不知道鹰翦是干什么的。”
“既然是交易,为什么没有对价?”梁霄在阴影中抬起头,目中寒气逼人,“为什么直到现在你才故意用一个旋儿放消息给我?”
冰行健道,“那个人本来看重的是你握剑的手,谁知道你自己那么不懂得爱惜,还没来得及开价你就已经毁了这笔交易。”
梁霄看了一眼自己缠着绑带的右手,受伤已经六天,整只手还是异常肿胀,连握拳都不行,更不要说握剑。
冰行健凝眸于摇曳的烛火,喃喃道,“她长得越来越像晶儿,可惜,鹰翦从来不会留下没有筹码的猎物。”
气流撕碎的声音倏然而至,烛火甚至没来得及跳动一下,梁霄已经闪电一样栖身到冰行健面前。冰行健只觉脖项下凉凉的,不是墨玉,是梁霄的手掌,梁霄以手为剑的左手。
“如果你动茵茵一下,”梁霄的眼眸收缩成一点寒星,“我把你碎尸万段!”
冰行健神色如常,面上仍浮着笑意,“如果你想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你知道,即使你只剩下一只手,我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梁霄目中的寒气几乎凝结成冰,刀子一般狠狠盯着冰行健。
“你曾经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十年间为我杀了数不清的人,可是,你自己的仇人,居然一个都没杀。白府密道,你虽然将颜渊之死揽在自己身上,但我却知道,一定不是你。”冰行健悠悠道,“当年离心散是盏七骗你服下的,幕后主使是死在离水疫的颜渊,而提供离心散的,正是我,所以,现在,你可以试一试从我开始,真正为自己杀一次人。”
梁霄的手没有进一寸,也没有退一寸,冰行健却已感觉到他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冰行健深知,梁霄内心远没有他表面看来的沉着平静,他一直很清楚,用什么方式可以钳制他,可以把他变成自己最锋利的剑。
冰行健阴鹜的目光咄咄逼视他,继续道,“还有白鹏,杀了你心爱的人,挫骨扬灰,你没这么快忘记吧?”
梁霄左手横在冰行健脖项间,他只要轻轻用力,就可以击碎冰行健的喉咙。
冰行健又开始微笑,“说起来,晶儿也算一个,她亲手给你下的碧落,让你生不如死,然后离开你……”
“够了!”梁霄猛然发力,冰行健在他的掌力下踉跄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勾勒着青黑纹路的圆柱上。
梁霄五指弓起,指甲几乎刺进冰行健的皮肉里。咽喉像被什么死死哽住,蚀骨的痛从心底一点点积聚,终于爆裂般奔至四肢百骸。他恨不能一把掐碎眼前这人的喉咙。
冰行健面部因窒息而泛出隐隐潮红,嘴角却仍含着一抹笃定的笑。
烛火狂乱跳动,将地面刚刚现出的一点星辉打得凌乱不堪。
梁霄目中蒙上破碎的光,他仿佛又看到,月光下,冰晶一身素白,执缰而立。
你能不能答应我,这是你杀的最后一个人?
他没有忘,在那个初雪的夜晚,他曾对她做出承诺。这些年,他从未食言。
梁霄的手渐渐松开,他心里的痛让他不能呼吸。冰行健是魔鬼,可也是冰晶的父亲。
跳脱的烛火中,杀气悄无声息地袭来。
长剑如虹,有火焰般夺目的光,此前那个面目冰冷的年轻人鬼魅一样出现,剑尖如芒,直指梁霄后心。
梁霄不过片刻失神,风声渐进,他还是本能地足尖一点,身体轻飘飘跃开。冰行健微微侧肩,长剑刺在圆柱上,木屑粉尘扑簌落下。
年轻人迅即抽剑回身,剑锋在空中划出一条长弧,攻势如水银泻地般向梁霄袭来。梁霄单手接招,一时只能左右躲闪。长剑发出低低的龙吟,剑光映在年轻人的眉目上,像细碎的星光,梁霄看见年轻人眉心一条浅浅的疤痕,他一下认出,那疤痕是他留下的。
长剑好像施了魔咒一般,总能知道梁霄下一招的走势,他向左,长剑先他一步刺向他的左侧,他向右,长剑又斜刺里陡然右行,和他的身形只有毫厘之差。不过数招之间,已是险象环生。梁霄知道,即使他没有受伤,年轻人也是一个颇为棘手的对手,那个神秘的年轻人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身法,以及他在交手中任何一个微小的习惯。
几个错身,梁霄忽然止住身形,他一直不曾拔剑,此刻,竟然不再还手,只是面无表情盯着年轻人,盯着他手里的剑。
长剑破空而来,并不如何快,却是异常狠稳,直指梁霄眉心。梁霄没有躲闪,目光淡然,好像一心求死,又好像根本不畏死。
长剑距他眉心只有毫厘时忽然停驻,收势太急,剑尖兀自发出嗡嗡的颤音。年轻人没想到梁霄居然不躲,得手的本该是他,此刻因紧张和难以言述的敬畏渗出冷汗的人竟也是他。
他少年时曾从墨玉下死里逃生,十年苦练,只是为了打败梁霄,现在终于得到机会,虽然他并不想在梁霄受伤时以这样不对等的方式取胜,但是,仅仅是在那样淡然的目光里,他拼尽全力的一剑便瞬间土崩瓦解。
他第一次见墨玉出手时,只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梁霄眼中的冷峻决绝甚至比墨玉本身更让他敬畏。第二次,墨玉对准的人是他,一瓣心香,无比优美的致命一击,逼人的寒气夹着死亡的味道直指他的眉心,他却没有死,那一回,他在梁霄眼中看见不一样的东西,也正因如此,才侥幸拣了一条命。
而这一次,他以为自己终于有实力同他对抗,梁霄甚至没有拔剑,只用一只手,只是淡然的目光,却让他一颗心生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切的敬畏。但是,梁霄已经不是当年的梁霄。
剑尖直指眉心,梁霄淡然视他,眼底却有深邃的光,这不是束手待毙,而是以静制动的绝地反击,眼下,他的生命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
轻轻抬手,从容推开对准他的剑,梁霄道,“你可以开价了。”
冰行健从阴影中走出来,拍手,“我以为你再也不是那个握剑的梁霄,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你想让我杀谁?”梁霄甚至没有看他。
“苍翼。”冰行健一字一顿。
“你以为我杀得了他?”梁霄道。
“不怕死和不顾一切想活下去,你觉得哪个更强大?”冰行健饶有意味地看他,“依我看,当然是后者,所以,现在的你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有杀伤力。”
梁霄问,“之前想和我做交易的人是谁?”
冰行健道,“那个人放弃了,所以,现在和你做交易的是我。”
“茵茵在哪?”梁霄道,“我要知道她现在是安全的。”
“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么?”冰行健微笑,“放心,她毕竟是我的外孙女,我早晚会让你再见到她。”
梁霄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就算为了冰晶,我希望你还能有最后一点人性。”
“你只需做好你该做的,如果茵茵有什么事,你也只能责怪你自己。” 冰行健抿起嘴角,似笑非笑,“你可以走了,你也不必再到鹰翦来,我会让影子和你联络。”
梁霄看了年轻人一眼,一点淡漠的印记浮现心头,是的,他叫影子,当年离开时他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现在已经是一名真正的剑客。
阴郁的大门吱吱呀呀打开,薄云散去,梁霄走进遍地星光里,晚春的风依然轻柔,他的血,他的心却蚀骨般寒冷。心底一个声音告诉他,冰行健在说谎。可是他无能为力,他站在风中,闭上眼睛,虽然极力驱赶,最糟的想法还是一步步迫近,从未有过的恐惧将他紧紧包裹,他觉得哪怕是这样轻柔的风,似乎也能轻易将他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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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行健缓步走到议事堂尽头,墙上是一幅青石浮雕而成的雄鹰展翅图,他伸手在鹰喙上深深浅浅按了几下,黝黑的砖墙悄然开启,现出一条密道,他隐身到密道中,前行不多远,便出现一间小巧的暗室,室内只有简单的桌椅,桌上小灯如豆,跳动的烛火映在旁边一人淡淡的眉目上,有种说不出的静雅。
“小傜,”冰行健微笑,“你一向这样准时。”
来人并不答话,只是将一支小小的瓷瓶放在桌上,奶脂色的瓶子上,有一枚小小的檀木塞。
冰行健将瓷瓶拿起来,放在手中把玩,“你也知道,没有什么能瞒过苍翼……”
来人道,“我自然知道,想让他不生疑,你只能选择一个你和他都在的时候下手,这蚀心散虽说要不了他的命,却足以乱他的心脉。”
冰行健道,“你说的好轻巧,那我岂不是也要中这蚀心散了么?”
“你可曾有心么?”来人冷笑,“想让这蚀心散伤你,还真是很难。”
冰行健笑一笑,把瓷瓶收进怀里。
“如果我没猜错,刚才来的人是梁霄。”来人声音温婉,透着清冷的意味。
“真是没有什么能瞒过你。”冰行健笑着坐到她对面。
“你用茵茵和他做交易?”来人问。
冰行健点头,他没想隐瞒,而且自知也无法隐瞒。
“你比我想的还要绝情。”来人轻声道。
“难道你就不绝情了么?”冰行健仍是阴鹜地笑,“这些天杳无音信,茵茵想必已经死在你手上。”
来人伏在案上的手瞬时一僵,沉默了片刻方喃喃低语道,“我本不想这样……”
“黄傜,”冰行唇畔现出一丝讥诮,“你还真以为你是世人眼中清心寡欲、圣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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