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圣者为王。
  
  四个浅浅淡淡的字,让苍翼的瞳仁收缩成一点,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四个字上。他本以为所有的人都已放弃他,本以为那上面不过是他的名字和他的罪孽,却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一日,景宸天写的只是这四个字。
  
  原来,他没有放弃他。
  
  心中冷不防一阵痉挛,接着,漫溢出无限苍凉。苍翼薄唇轻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屁。
  
  他不过是他再寻常不过的一名弟子,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他。他根本就,再回不去。
  
  苍翼收掌成爪,已经收势的手再次探出,直勾勾伸向昭彰引。那四个字算什么,那个被他一掌废去武功的弟子又算什么,没人有资格对他指指点点。他抓住窄窄的细绢,恨不能将那四个字捻得粉碎。 
  
  “请允许我离开……”淡淡的声音又从心底升起,好像一股莫名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禁锢。冰行健松手,昭彰引颓然落下,未收回的细绢轻轻缚在苍翼指尖,化为怎么也挣不脱的绕指柔。
  




☆、寂寞如雪

  摩搓着细绢上浅浅的印记,苍翼抬头,看怎么也看不尽的浩渺长天。恍惚间只觉得,阳光、飞絮、鲜血、残尸,好像他的人生,光鲜过,残酷过,只是,无论怎样变幻,总还是寂寞如雪。
  
  曾经也有过一份温暖吧,那个清清淡淡的弟子,在他自己都已经放弃自己的时候,仍然不肯放弃他。该死的执着,该死……
  
  阳光刺痛他的双眼,苍翼闭上眼,心中绵绵苦涩,忽然化为一阵眩晕沉沉袭来。手一松,昭彰引落在地上,按钮触动,细绢嗖一声弹回到匣中,滴溜溜滚入丝丝血色中。苍翼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轻飘起来,似乎已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脚。
  
  一丝沁透肌肤的寒气咄咄逼近,冰行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剑,全力刺向苍翼胸口。用过毒的昭彰引是他备下的后手,哪怕他已有十分把握,也还是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苍翼向后仰倒,生死一线间,本能抬手一搏。纵使他的身体已经失控,多年的修为还是让他的真气瞬间集结,本能地隔空发力,强大力道尽数施于刺向他的长剑。砰一声,长剑弹向天际,冰行健的身体也横飞出去,砸在樟木台面上。
  
  长剑闪着耀眼的光,在空中翻转了两圈,径直落下来,不偏不倚,几乎擦着一人衣袖眼看要刺入温润的樟木之中。那人只轻轻抬手,轻易接住迅即下落的长剑,手腕一转,灼人的剑锋便又指向已经倒地的苍翼。
  
  这一次,这一刻,苍翼是真的再无力反抗。
  
  冰行健匍匐在地上,直直盯着再次指向苍翼的长剑,顾不得须发粘到的血渍和纷乱飞絮,急急道,“白鹏……白执……杀了他,快,杀了他……”
  
  白鹏剑指苍翼,一脸漠然,白衣蹁跹,飞絮一样萧瑟。
  
  冰行健狼狈爬起,踉跄着走了两步,又道,“时间不多了,快……”
  
  白鹏人未动,剑也未动。
  
  冰行健的脸因为紧张和急切几乎变形,只是不停歇道,“白执,杀了他,杀了他……从此,圣域就是你我二人的,这么多年,咱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白鹏轻声道,“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冰行健跌跌撞撞冲过来,“我年纪大了,这一切,早晚都是你的,早晚都是你一个人的,这么多年,你想要的不就是成为这圣域之主吗……”
  
  白鹏仍是喃喃重复,“我想要的……”
  
  冰行健一把抓住白鹏衣襟,“咱们付出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今日,你想要的,不就是这圣主之位……”
  
  白鹏终于漠然应道,“岳父大人说的是……”
  
  冰行健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忌惮的终究只是苍翼一人,只要他死了,别的人,他总会想到办法处置。纷乱发丝蒙住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可以看到倒在地上徐徐拂动的青衫,还有阳光下白鹏开始发力的执剑的手。
  
  处心积虑,一生筹谋,就是为了这一刻,待一切结束,他便可以站在权利的巅峰,他便可以让世人看看,无论多么波谲云诡,胜的人终究是他,只能是他。冰行健的面色因为兴奋而潮红,他似乎已经看到那一刻,各大门派、各路高手海纳百川一般归附于他,他只需抬抬手,便可像今日一样,谁违他的意,这昭彰台就是谁的冢。
  
  哧一声,极轻极细的寒意通身而过。冰行健身子猝然一僵,低头,竟看见白鹏手中的剑自他胸膛穿过。
  
  “为什么……”冰行健的脸因为震惊而扭曲,只是怔怔道,“为什么……”
  
  任长剑刺在冰行健胸口,白鹏看着那张须发凌乱的脸,沉声道,“这么多年,付出了这么多,我终于明白,我想要的只是晶儿……”
  
  冰行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胸口因为窒息而剧烈起伏,像是陷在一场可怕的梦魇中。
  
  白鹏的目光自冰行健脸上缓缓移开,茫然看向前方,任自己的心浸入潮水般的回忆里,“也是在这样的春末时节,晶儿会收集雨后的朝露煮茶,晶儿煮的茶苦而不涩,慢慢品来清爽回甘,我最是喜欢。盛夏之时,她喜欢取莲子煲汤,热汤罐再用冷水浸了,醇香消暑。秋日里银杏果子满树,她摘来挂在屋檐下,红硕金黄,极为好看。还有隆冬时,她会亲手为宅子里的细柳裹上草甸越冬……”
  
  冰行健的呼吸中伴着撕裂的嗤嗤声,他疯狂地撕扯白鹏的衣襟,却说不出话来,只有血沫不停地自口中溢出。
  
  白鹏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冰行健的癫狂,只是兀自道,“那样平淡的日日月月,纵使……纵使她心中念着别人……我还是觉得,觉得幸福……”阳光自头顶直直照下来,白鹏的眼眸被疏长的睫遮住,一颗泪水倏然滚落,“我多希望,你当时阻止我,我多希望,你会像一个父亲一样保护她……”
  
  昭彰台很静,静到只是风吹叶动的沙沙声。茵茵在梁霄身边,冷冷看着白鹏,就像白鹏冷冷看着冰行健。他终于后悔了么,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刀下狰狞的鲜血,那一场挫骨扬灰的火焰,是永远也不可能抚平的伤。茵茵生生把目光移开。恨,始终是她看到白鹏时唯一的感觉。
  
  白鹏终于探出手去,似乎是想拔出冰行健胸口的剑。
  
  “等一下,”青色身影自白鹏身后缓缓站起,苍翼道,“这样未免太便宜他了。”
  
  白鹏没有回头,只是默默起身让开,一个错肩,苍翼已到他身前。青衫和白衣在阳光下恍然交错,望着苍翼清癯的身影,纵使成为武林至尊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寂寞如雪。一阵彻骨寒凉自咽喉蔓延至胸口,白鹏挥挥衣袖,飞身越过精巧的扶栏,翩然隐入萋萋蒿草中,静静离去。
  
  苍翼看着冰行健,微微笑起来。
  
  冰行健身子一顿,终于倒伏于地,但仍强自以手撑地,颤颤巍巍地后退,再后退,直把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苍翼并没出手,只是一步一步,缓缓迫近。
  
  喉咙咸涩,一口血喷在散乱的须发上,冰行健身子一震,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劫数难逃,只是本能的,在无尽痛楚和恐惧中仍在一点一点,半爬半蹭着后退,直到终于撞在一个人的腿上。
  
  冰行健失神地扭过头,看到梁霄。晦暗的眼眸发出垂死的光,一双手忽然死命抱住梁霄的腿,口中含混道,“救我……救我……”
  
  梁霄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
  
  冰行健拼命仰起头,花白的须发飘散在阳光中,现出一张苍老狰狞的脸,“看在晶儿的面上……救我……”
  
  一个轻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柔柔的像细碎的阳光,却又有遥不可及的距离,茵茵道,“妈妈当初也曾这样求过你……”
  
  枯木一样的手仿佛瞬间被抽去所有力气,贴着梁霄的衣服滑落下来。
  
  星子漫天,冰晶曾抱着他的腿泪流满面。求求你,帮我离开……几乎湮灭在记忆深处的声音,缓缓浮起。他这一生,真心待他,真心爱他的,终究只有她一人。
  
  只是,浮生再不能见,也再无颜相见。
  
  苍翼无声地跟来,俯身道,“你隐忍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成就一个虚名?好,我成全你。”说罢,纵身跃起,足尖在檐间一点,便攀在云隐巨大的蟠龙柱上,一把拽掉攀附的爬山虎,大片青灰色的碑体瞬间□出来。苍翼以手为笔,青色衣袖迎风飞扬,笔锋如刀,在扑簌飞落的岩灰中上下挥毫,不几下,冰行健三个字跃然呈现。
  
  “你觉得我写的如何?”苍翼仍攀附在云隐上,拍拍手掌和衣服上的灰尘,朗声笑道,“你可曾想过,你会是出现在这里的第十三个名字?”
  
  冰行健委顿在地上,不过转瞬光景,刚刚还器宇昂扬的鹰翦头领此时只剩一副苍老的躯壳,好像一片干枯的叶,无力地等待烟消云散的一刻。
  
  苍翼轻巧跃下,一把提起冰行健的衣领,“我要你看清楚,这就是你的坟墓你的碑文。我要你在这云隐上,被世人唾骂,千秋万世!”
  
  冰行健被苍翼拖拽在手里,只是怔怔抬头看去,斑驳的碑体上,附着经年灰尘的石灰剥落,新刻上的三个字惨白的恕?br />   
  苍翼略微沉吟,忽然挥手抄起冰行健的一条手臂,嘎巴一声,随着一声惨叫,竟生生将他整条手臂扯断。“血色昭彰,”苍翼鬼魅地笑,“没有点血色怎么对得住你的狠辣。”说着,手腕一扬,一条手臂被直直甩向新写就的三个字。鲜血喷溅,雨一样自空中洒落,砰一声,残肢狠狠撞在碑体上,随后弹落到下方的爬山虎中,腥红的鲜血瞬间将冰行健三个字涂上浓烈的色彩,丝丝血肉飞溅在字迹周围,纵使这昭彰台本已血色弥漫,这一幕看来仍然触目惊心。
  
  冰行健倒在血泊中,凄厉的哀嚎很快转为低低的呜咽。死灰一样的眼睛,仍旧直勾勾看着云隐上那三个字,三个挂满自己血肉的字。
  
  圣域已经不是当年的圣域,当年的昭彰仁,云隐耻还有几人会挂怀,几人会在乎。冰行健嘴角轻抿,他最多只是亡魂败寇,想让他的灵魂万劫不复,绝无可能!
  
  痛楚漫天而来,强自睁开的双眸蒙上点点光斑,所有的人影都成为隐约的红褐色,在弥留的残薄的意识里,他又看见苍翼昂首站立。苍翼站在昭彰台上,气势逼人,年轻的面庞,年轻的双眸,他在阳光下振臂,四方雷动。自己也站在激昂的人群里,同所有人一样,仰望台上那个青色的身影,仰望他的信念,他的神。被痛楚麻痹的神经募地一惊,心里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为什么这样执着,为什么不惜一切走到今天,呵,只是因为一心想成为第二个苍翼,只是因为一心相信他曾创造的一切。
  
  爬山虎的枝叶在暖风中发出轻柔的沙沙声,云隐上那三个销魂蚀骨的字却像寒凉的刀锋,一刀刀凌迟他残存的意识。不管有多少人已经遗忘,他在乎,他一直都在乎。
  
  世人唾骂,千秋万世。
  
  花白须发被鲜血糊在脸上,冰行健一只手艰难地支撑自己的身体,另一只只剩森森白骨的残臂挥向空中,仿佛要将一切抹去。终于,只是无力的蠕动一下,两行浑浊的泪滚落下来。
  
  透胸而过的剑在他身体中猛地旋动,锋利的刃偏入心脏,所有的一切,终于无声无息地终结。
  
  霍的一掌击出,梁霄的身体斜飞出去,狠狠撞在檐柱上。
  
  “哥哥!”茵茵惊叫一声,立时飞奔到梁霄身边。
  
  “小狼,你太多事了。”苍翼道,“没人能从我手里救人,也没人敢杀我手里还活着的人。”
  
  伤口扯动,梁霄低咳数声,扶着檐柱缓缓站起来,轻声道,“够了。”
  
  苍翼目光收紧,“你说什么?”
  
  梁霄道,“冰行健该死,但是,血洗昭彰,就只是他一人所为么?”
  
  苍翼走近几步,冷冷逼视梁霄。
  
  梁霄道,“你早就把毒逼出来了,却放任这场屠杀……”
  
  苍翼眯了眼睛,继而放声笑起来,“小狼,你这是在悲天悯人么?”说着,手掌探出,横切在梁霄脖颈,逼得他靠在檐柱上。“你也配悲天悯人!”
  
  一个小小的拳头全力打在苍翼腰间,苍翼低头,看到茵茵决绝的目光。他又笑起来,“小丫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