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景杰放下竹筒,又取过一把小火扇,盘腿坐在地上只是低头煽火。
“喂,”莫良声音缓了缓,“你外婆好些了么?”
景杰没有作声,只是继续机械地挥着手中的火扇。
莫良探手搬过景杰的肩,不耐烦道,“我说你……”话说了一半,止住了。
景杰被他制住肩膀,微微侧身,没有血色的面颊上竟是深深的凄然。
莫良哑然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索性挪了挪身下的板凳,坐到景杰对面来,轻声问,“你还好吧?”
景杰逆光坐在青砖地上,一脸倦容看着莫良,凄清一笑。
莫良不由抢下他手中的火扇,急道,“你倒是说句话,你外婆怎么样了?”
许是莫良抢下火扇时力道稍大了些,景杰的身体竟跟着晃了晃,右手下意识按住肋下。
莫良这才发现,从景杰指缝中正汩汩渗出鲜血,再细看他衣衫,右肋下早已晕染出一片血渍,深深浅浅附着在青衫上,显然已是伤了许久,有些血迹已然干涸,只是硬硬的结在衣襟上。
莫良心中一凛,三两下解开景杰的衣衫,依着兀自渗出的鲜血依稀可以看出肋下一处细长伤口,伤口处只是简单敷着块止血布,又用白棉布在腰间束了一圈固定,从大片血迹看来,似是伤得不轻。
莫良蹙眉,“是谁伤了你?”
景杰只是缓缓摇头。
莫良直直看着景杰,一字一字道,“咱们是不是朋友?”
景杰的声音异常疲惫,却还是立即回道,“当然。”
莫良道,“那就不要瞒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杰目光黯然,终于低声道,“我外婆快不行了……我本以为可以医好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再也说不下去。
莫良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起身去了景杰房中,熟门熟路摸出一个小药箱,又返回此间的厢房,将帛巾浸了清水,小心为景杰擦拭伤口。
莫良道,“我手粗,你忍着点。”说罢一边小心揭去早已被鲜血浸透的止血布一边忍不住埋怨道,“再怎么样你也不能这样糊弄自己,血葫芦似的,你就不怕你外婆看见担心。”
景杰淡淡道,“外婆已经昏迷一日一夜了。”
莫良闻言心中也忍不住酸涩,看着他冒血的伤口,想想前后这些事,心中忽然一动,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面上却强自镇静,只是轻声道,“你跟我说过,你外婆患的是肝症,难不成你是割了自己的肝给你外婆?”
景杰勉强笑一下,摇头道,“要真是那样,恐怕现在你就不是替我包扎,而是为我收尸了。”
莫良恨恨看他一眼,心道自己都快被他吓死了,这小子居然还笑得出。
景杰恍然看着灶火掠在青砖地面上突突跃动的影子,那样虚无的光影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无力,又道,“我只是取了一部分做药引,可是,收效甚微。”
“怪不得那日在十堂,你死也不肯喝酒。”莫良轻叹一声,紧接着又道,“你那点小心肝才多少斤两,别回头你外婆好了,倒把自己的小命搭上了,你还需要多少药引,算我一份。”
景杰无奈笑笑,“就算你有十个八个肝也帮不到我,你跟外婆没有血亲关系,没用的。”
莫良为他简单擦拭过伤口,又麻利地敷上止血药粉,再用止血布压住,最后用长帛巾在他腰间一圈圈将止血布束好,这才轻声道,“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看着莫良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景杰强打精神指指自己染血的外衫道,“洗衣服。”
“让本少爷为你洗洗涮涮?”莫良白他一眼,“亏你想得出。”说着,站起身来,拍拍景杰的肩,“外婆一辈子医了那么多人,她会没事的。”
景杰点点头。
莫良看看窗外白花花的阳光,又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晚点再来看你。”说罢,把小火扇塞回景杰手中,大步流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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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良在别离找到墨枫时,墨枫站在尤涩房门外,醉眼微醺地看他。墨枫行事一向沉稳内敛,即使是在别离这样的烟花地,也从不会贪杯失言,因而莫良有些奇怪他这个一贯斯文儒雅的大哥今日怎么有点怪怪的。
莫良顾不得多想,甫一见到墨枫只是急急道,“大哥,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墨枫沉默地看了莫良好一会儿,就在莫良忍不住担心他神志是否还清晰时,悠悠开口道,“从小到大,大哥什么事不曾答应过你,你说吧。”
莫良见他说话如常,稍稍放心,但对于想求他帮忙之事还是有些难以开口,略为踯躅了一下,才将墨枫拉到一个冷清的角落,轻声道,“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让你很为难,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大哥,你一定要帮我。”
墨枫只是沉静地看他,声音亦很沉静,“什么事?”
“我知道老家伙……”莫良才一张口,看看墨枫的神情,还是改口道,“我知道爹在仁心堂养了一丸养心丹,方才我去找过穆先生,他起初言辞闪烁,后来禁不住我软磨硬泡才告诉我任伯伯今日刚刚将那丸丹药取走了,我明白穆先生和任伯伯有意瞒我这件事是怕咱们兄弟失和,其实因为龟甲征召的缘故,爹把这养心丹给大哥我又怎么会有意见,这本也是你应得的,只是……”
“你想要那养心丹?”墨枫打断他,语气淡淡的,却又含混着难以言说的意味。
莫良愣了一下,终于还是直言道,“是,我急需养心丹去救命。”
墨枫微微笑起来,“你想要拿去便是,又何必来求我。”
莫良道,“大哥,你是不同意么?”
墨枫反问,“若是我不同意你会放弃么?”
莫良看着他,执拗地摇摇头,“景杰于我就像亲兄弟一样,现在他外婆有事我不能不管,就像若是大哥有什么事,我也是甘心上刀山下火海的。”
墨枫又笑了,“说的好,大哥告诉你,那养心丹随你想给谁我都无所谓,只是那丹药现下并不在我手里,恐怕你还得过了爹那关才可以。”
莫良喜极,“我就知道大哥一定会帮我,只要你答应了,别的都好说。”说罢,又一叠声道过谢便匆忙离开,心急的连楼梯也不肯走,径直推开身前的兰花窗,轻轻一跃便翩然落到街角白茫茫的阳光里。
墨枫从窗口悠悠看着莫良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抬手按了按兀自疼痛的额角,轻轻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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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墨府门楣上的鹭鸶图案也渲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玄色雕栏后面,几许微薄的光斜斜打在青石地面上,在这晚春时节却又生出几分冬日的苍凉。
就着空茫余晖,墨鹭执起两枚龟甲,最后又看了一眼早已亲笔书写上去的那两个名字。
海湾笑道,“今日是征召截止之日,难道墨伯伯还有心更改不成?”
墨鹭也莞尔道,“谁让我贪上那混账小子,只希望他别再给我找麻烦就好。”
海湾自墨鹭手中取过龟甲,用细绢妥善包好,小心放入腰间挂着的一个小锦囊中,才又抬首道,“墨伯伯,其实莫良不过是嘴硬罢了,这些年他的性情已收敛很多了。”
墨鹭点头道,“至少隔上三五日他还知道去勒马峰看看他娘,也算还有点孝心。”
海湾道,“莫良私下里一直在搜寻回复容颜的方药,其实他心里一直很记挂夫人。”
墨鹭嗯一声,负手看夕阳余光,对海湾道,“时候不早了,你去跟你师傅复命吧,这龟甲就麻烦他一并送过去吧。”
海湾点头应一声,再次低头检查过腰间锦囊,这才施礼准备离开,刚一转身,却见莫良风风火火从门外直跑进来。
莫良看见海湾居然在,有点吃惊,但还是向她点点头。
墨鹭对莫良招招手,“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你。”
莫良道,“我也有事想要跟你说。”
海湾再向墨鹭施礼,刚要退出房门,却听莫良道,“海湾,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先别走。”海湾应一声,默默从房中出来,独自候在廊下。
此时室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二人的影子在脚下交叠在一起,一时安静至极。
墨鹭首先打破沉默,“你先说吧。”
莫良看着墨鹭面上晦暗不明的光影,开门见山,“我需要养心丹。”
墨鹭挑眉,似乎没料到莫良要说的竟是这件事,却是不疾不徐道,“你要它做什么?”
莫良道,“救命。”
墨鹭道,“救谁的命?”
莫良道,“你不需要知道。”
墨鹭笑,“这养心丹是我好不容易集齐南瑮芝草、西漠天冬、东海珍贝和北漯玄冰,又花十年时间精心养成,现在你说要便要,我又如何不能过问?”
莫良道,“我只问你给还是不给。”
墨鹭轻轻靠着身后的桌案,淡淡道,“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莫良道,“今日只要你肯把养心丹给我,他日我一定加倍奉还。”
墨鹭不由好笑,“你拿什么还?”
莫良道,“南瑮芝草、西漠天冬、东海珍贝、北漯玄冰,我一味一味找齐了还你。”
墨鹭道,“那我这么些年的时间,你又怎么还?”
莫良顿了顿,答道,“你现在身体大好,再十年又有何等不得。”
墨鹭一时只觉哭笑不得,面色沉了沉,又问,“那是谁等不得了?”
莫良终于道,“景杰的外婆。”
墨鹭微微垂目,嘴角轻牵,竟是不屑地笑了。
莫良略略看了墨鹭一会儿,若是往常,他也许已被激怒,这一次却缓了缓语气,轻声道,“我知道自己平日里总没个正行,可是,我这次真的是为了救人,景杰的外婆病的很重,也许连这一两日都撑不过去了。”
墨鹭敛去笑容,直直看着莫良,目中似有无尽深意。
莫良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敲击在墨鹭心上,“爹,我真的需要养心丹。”
莫良不过是减了些他惯有的锋芒,墨鹭却听得出,这已是自小到大,他能做出的最大的妥协,他甚至时隔多年后第一次喊了他一声爹。那样低的姿态,那样的恳求,还有那声已生疏了多年的轻唤,让他几乎脱口答允了他。
这些年,他们并非没有磕碰,只是两人都尽量一笑置之,好像昭彰台的那一场血雨把一切都冲刷了个干净。盏七重伤,他以为自己随时会失去她,许多个忧心的日日夜夜,好几次,他一回身便看见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莫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心头恍然掠过四个字,血脉至亲。
晦暗的暮色逐渐将两人笼罩,莫良看着墨鹭,只等他一个首肯,他几乎以为他轻轻点个头不过就是下一刻的事情。这些年,他以为有些东西已经悄然修复,以为他仍会像他小时候那样,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伸出双手。他们彼此之间,只余最后一点点屏障,而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只等一个颔首,他们便又是亲密无间的父子血亲。
墨鹭终于开口,却是异常干脆的两个字,“不行。”
心中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莫良傻傻站着,似乎没听懂墨鹭的话。
许久,莫良低声道,“可是我必须得拿到。”
墨鹭走近两步,伸手拍拍莫良的肩,声音缓了缓,“我不是舍不得这丸药,我只是不能给她。”
莫良挣开他的手,目中闪过一抹讥诮,“就是因为你怀疑我娘的容貌因她而毁?”
墨鹭沉声道,“我不是怀疑,我确定。”
莫良冷冷道,“你可有证据么?她又是如何逼迫我娘的?”
墨鹭咬牙,几欲冲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压下,“我不需要证据,我说是就是。”
莫良梗着头不屑地睥睨他,“你总是这样,欲加之罪……”
一声脆响,墨鹭扬手一记耳光,足实地打在莫良面颊上。墨鹭寒着一张脸,沉声道,“她的心比蛇蝎还要狠,她根本不是人,你居然想救她的命。”
莫良昂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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