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茵茵一脸狡黠,“是我。”
紫玥本来一张清秀的小脸,此时不由涨得红红的,乌溜溜的大眼睛在茵茵和景杰身上扫来扫去,她知道茵茵的话必是有真有假,一时却又抓不出她的把柄,终于只得哼一声,一甩衣裙,转身快步离去。
见那团风风火火的紫杉消失在重重绿柳后,景杰才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这丫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会唬人。”
茵茵亦轻声笑道,“我本来不想跟她这么个小孩子计较,但实在看不过去她那样对你,你也是的,怎么每次都被一个小丫头搞得束手无策。”
景杰望着紫玥离开的方向,新生垂柳如烟笼翠,幔帐般重重摇曳至水边,不由微笑道,“紫玥是莽撞了些,但她对莫二那小子的心意,却是真的难得。”
茵茵忍不住轻轻颔首,也觉出紫玥的几分憨直可爱来,心中默默道,若是哥哥受了这样的委屈,自己定然也会不顾一切第一时间站出来吧。
景杰看看茵茵,想起她方才煞有介事的模样,又笑道,“你还真能掰持,我去找你们时马上就子时了,压根都没有机会跪上一跪,又哪里来的跪了整晚。”
茵茵故意诘道,“你才真是的,早一刻也不来,害得哥哥连犹豫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忙忙去见苍翼了。”
景杰摊摊手,“还不是莫二那小子,直到烂醉了才终于哼哼唧唧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茵茵看着景杰,笑容渐渐敛去,“那日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外婆已经病得那样厉害?”
景杰仍是微微笑着,“这次是真的没事了,那养心丹果然名不虚传。”
茵茵低头静默了一会儿,又道,“早上我遇见海湾,她本来想请赤鹤叔叔帮帮莫良,我告诉她事情已经解决了,要她不要再着急了。”
景杰揶揄道,“莫二生得像极了他娘,太漂亮的一张脸,难免犯桃花,惹得那么多小姑娘为他着急上火。”
茵茵似乎并没有心情听他说笑,仍是神情敛敛道,“海湾告诉我,你用自己的肝给你外婆做药引。”
景杰终于隐去笑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跟莫二不一样,不管怎么说,他身边到底还有父母兄长,有清浯,有海湾,甚至有那个爆脾气的小丫头,而我,就只有外婆而已……”
茵茵道,“可是你外婆也是这么想的么?”她几乎脱口而出,她曾经想害死你,你忘了么。
景杰的声音依然淡淡的,没有怨恨,亦没有悲伤,“茵茵,那日你不是问我是否有过害怕失去至亲之人的恐惧……”
茵茵静静看着他,点点头。
景杰靠在篱笆门上,看着东方浅浅的霞光,轻声道,“那年我十岁,有一天晚上,天已经大黑了,天空开始飘雪,外婆忽然要我去仁心堂给穆先生送一批药材,我到了仁心堂才发现,本来一包包分门别类整理好的药材不知怎么全散开了,我和穆先生只得一点点重新分拣打理,干到一半时,我忽然心慌,也不知怎么回事,一霎那,心悸得像要死去一样,我扔掉手里的东西不顾一切往回跑。”
初升的阳光晃到了他的眼睛,景杰微微闭目,那个夜晚的情景却像昨日才发生的一般,时至今日,依然可以轻易刺穿他内心深处的血肉,一幕幕在他心头浮现。
那日夜里,下了多年不遇的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顷刻间积雪就达数尺深,茫茫天与地,再也辨识不出来时的路,他只是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向着家的方向跑去。天上一颗星子也没有,宽阔的离水被厚厚的积雪覆住,满目皆是突兀诡异的苍茫辽原,尽是一片沉沉死气。雪太大,一路上,不时有树枝被压断,巨大的断裂声轰隆隆向他心头压来。积雪几乎没过他的腿,深深陷下去,再艰难地拔出来,每一步都走的无比艰难,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压在心头,他几乎无法呼吸。
“快要到家时,远远的,看到窗前跳动的烛光,我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可是……”景杰的手指轻轻摩搓篱笆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就像触摸着再也不愿回首的往昔。
“……我看到外婆的影子投在窗前,她的身影一直晃一直晃,我还以为是烛火的缘故……”
景杰的声音戛然而止,团团簇簇的花影映在他的面颊上,隐去了他的目光。茵茵看不真切景杰此刻的表情,她只是第一次察觉到他内心深深的无助和悲伤,这个总是对她展颜微笑的人,忽然让她窝心地疼。
茵茵伸手,覆在景杰手上。阳光很好,他的手却很凉。
景杰看着茵茵,终于无比艰难道,“那一晚,外婆在房中自缢,我几乎失去她。”
茵茵握着景杰的手,兀自紧了紧。她仿佛可以看到,雪夜里,不过十岁的景杰,惊惧地看着窗前濒死的身影,该是何等绝望。
景杰低下头,有些事情,不是他刻意回避,便终能避免。
大雪的夜里,他几乎一头撞进房中,看到歪倒的方凳,梁上的白绫,和让他肝胆俱寒的悬在半空的外婆。他已经无法忆起自己是如何将外婆从那要命的白绫中解救下来,只记得外婆甫一醒来,便挣扎着疯了般将他推到门外,砰一声复又关上房门。他只得站在茫茫大雪中,将面颊紧紧贴在门上,不敢叩门,亦不敢呼唤,他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刺激到她,唯有静静听着,小心判断屋内是否有任何异常。
外婆在屋中,仅仅跟他有一门之隔,他听见她虚弱的声音,“我不要看见你,再也不要看见你……”
那一夜,除了隔窗透出的凌乱烛光,他的整个世界不过是寒彻心扉的簌簌落雪,在彷佛总也看不到尽头的冬夜,他单薄的身影异常孤清。
房门再度打开时已经是第二日一早,他蜷缩在雪地里,一夜不敢离开,亦不敢阖眼。他从仁心堂走的太急,脱在店堂中的夹袄甚至都没来得及穿上便跑了出来,若不是一直狠狠揪着心,不敢有片刻懈怠,也许,他早已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他几乎被埋在无止无尽的大雪中,晨光下,恍然看见外婆安好地走出来,他的一颗心倏然放松,只是努力笑一下,轻轻唤着,外婆……
外婆俯身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想站起来,却蓦然发现双脚已经完全没有知觉。外婆把他拖进房中,为他除去鞋袜,才发现他双脚自脚踝以下已经变成乌黑的颜色,那一刻,他甚至以为,他的脚怕是保不住了。外婆只是一味低着头,用积雪不停擦拭他的双脚,疯了一样,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她的双肩开始颤抖,她的眼泪落在他没有知觉的脚上,洇出一圈又一圈淡淡的痕迹,她搂着他,失声痛哭。
他第一次看见外婆洪水一样的悲伤。她喃喃唤着,不停唤着,小杰,小杰……
外婆无微不至照顾了他三个月,直到春天快要结束时,他才终于可以勉强下地走路。他来到篱笆前,看水天空阔,芦花映白,薄烟轻雾的水岸边,阳光照在青山上,白鸟飞越烟尘外,直到那一刻,积聚了整整一季的伤痛和委屈才终于慢慢抽离,他自那个冬夜后,第一次,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他忽然间觉得,岸上青山,水中白丹,让他由衷地开心。他想,只要他设法让外婆看见这中间的好,她心里的恨便会慢慢消散了吧,不管是一季,一年,亦或是一生,总归会有那么一天吧。
“茵茵,”景杰轻声道,“我不敢请你原谅外婆,只是,再给她些时间好不好?”
茵茵看着他,他果然都知道,知道正是他最爱的外婆,几乎置她于死地。
“也许你不能理解,外婆其实并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伤害我,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景杰看着她,缓缓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外婆可以安宁地走,心中再不要有怨恨,其实,她远比你、我更痛苦,所以,无论如何,我想让她好起来。”
茵茵依然握着他的手,始终静静听着。阳光泛白,浮光掠满枝头,她展颜微笑,“外婆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景杰亦看她微笑,目光无比温暖纯净。
迎着灿然霞光,茵茵轻柔的声音穿透层层薄雾,空谷回音般回旋于耳畔,“你不是只有外婆而已,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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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知返山橙黄橘绿,又是一派盎然繁景,拨开头顶垂落的枝叶,梁霄与赤鹤一路向着勒马峰的方向引马缓行。山中野径越行越陡,行至中途,二人索性弃马步行,踩着渐渐复苏的松软泥土,在蔓草清香中徐徐上行。地势渐高,从山脚绵延上来的繁茂植被此时仅余万古长青的松柏杉木,行至尽头,陡然一个转弯,眼前豁然出现一片被修葺得规整雅致的缓坡。
坡上植有鸢尾紫丁,青紫花朵在兀自清寒的半山之巅开得正盛,以花为篱,引出一条清幽小径,小径由青砖铺就,偶有高山流泉自花丛深处湮湮漫过,浅浅留痕于青砖之上,更衬出青砖上精美的云纹,这云纹凿痕尚新,随青石小径一路延伸,几丈外却骤然消失,想是小径还在修葺当中,砖已铺就,这精心凿出的纹饰却还没有完成。
梁霄漠然站在青石砖上,高山湿寒之气略有些袭人,他四下淡淡扫了一眼,轻声道,“这些都是她修的?”
赤鹤点头,“她当年伤势才刚好一些,便搬到这罕有人至的勒马峰,多年来一直为……为程风师叔夫妇二人守陵扫墓。”
梁霄不再多言,径直向前走去。此处本是一处空旷缓坡,邻着陡峭崖壁,赫然出现一遒劲苍松,树冠伸展蔽日,虽沐经年山风,翠色不改。苍松脚下,是两座同穴墓碑,碑体已有些微风蚀痕迹,但被擦拭的极洁净,依依并立于巍峨山间,隔着淡淡烟霞,俯视苍茫圣域之地。
这日是程风生忌,墓前已有人摆放好精致贡品。梁霄栖身在墓碑前,黯然自怀中取出一支小巧酒囊,又取过酒盅盛酒,扬手淋下满盏酒香,心中默默道,师傅,请受弟子薄酒一杯。
赤鹤随后过来,手中捧着一抷黄土,小心漫洒在墓前,然后与梁霄一起屈膝对着墓碑郑重三叩首。
祭扫过后,二人并肩站在墓前,悠悠看着依依墓碑,满目苍林。
赤鹤摩搓着身旁苍松粗壮的枝桠,道,“当年你植下的不过是株小松,转眼已经生得这般茂盛。”
梁霄望着茫茫烟霞,悠悠道,“我已将它植在这里将近三十年。”
“岁月如斯,如今咱们已可以平静地站在这里观松涛林海,”赤鹤侧首看梁霄,“天地之大,匆匆一世不过如白驹过隙,有些事,不妨就此放下。”
梁霄没有看赤鹤,但他却知道赤鹤话中之意。
一阵极轻极淡的雅致香气悄然袭来,赤鹤不由转身,如他所料,盏七托着一只榉木托盘正沿着□款款走来。
盏七白衣胜雪,轻纱如云,面上覆着薄巾,只露出一双淡扫眉目,清眸兀自盛着昭然神采,时至今时,遥遥看来,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她来到二人身边,微微颔首,双手呈上托盘,盘中是两杯暗香萦人的丁香茶。
赤鹤颔首伸手接过茶盏,梁霄却静静站着,迟迟没有取茶。盏七不以为意,兀自双手呈盘,执着地候在梁霄面前。
梁霄也不看她,径自从她身边绕过,似是准备离开。赤鹤暗自摇头,刚要唤住他,盏七已先开口,“师兄,为什么不等一下和茵茵一起下山,免得回头又怨我把她弄丢了。”
梁霄驻足转身,“茵茵在这?”
盏七微笑点头,“她和另几个孩子是来看良儿的,已经到了多时了,我知道师兄恼我恨我,连一杯茶也不愿受,但茵茵肯叫我一声七姑姑,也很喜欢我送她的小东西,还请师兄别介意,不要与她为难。”
梁霄没有回答,径自向着树影深处的几间屋舍走去。
屋舍简朴,却整洁雅致,比邻勒马峰石室,位于山腰云烟处。勒马峰曾是程风心仪的处所,自从发现这处石室,便将此处作为闭关之用,梁霄记得师傅最爱在这里看松涛林海,苍茫天地。
梁霄路过石室时,不禁驻足,微微闭目,依稀又见宽袍缓带,飒然迎风,那个永远豁达微笑的人,站在峭壁之巅,微微回首,笑说,霄儿,你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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