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清浯这一句声音极大,景杰在窗畔都听得真切,不由又细看白鹏。白鹏适才的闲适笑意已荡然无存,此时亦冷冷看着清浯。景杰知道清浯已狠狠触到白鹏的痛脚,隐约觉得这次的事恐怕已不是他挨一百鞭子便能了结的了。
白鹏的目光甚至已可以杀人,莫良伸臂将清浯拦在身后,仿若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小白,不过一个小辈信口说了几句浑话,你怎的这般没有风度,这可不像你了。”袍袖迎风,一旁的苍翼终于开口,说着,一边抬首遥看景杰,一边又道,“今日不是咱们圣主受鞭刑么,还不快点儿走,已许久没有这么有趣的事了。”
白鹏漫看清浯一眼,终于默默跟上苍翼,继续向临水阁走来。景杰见莫良又叮嘱清浯几句,清浯站在原地蹙眉不语,莫良不再多说,只是怒目视他,清浯终于无奈转身,沿着离水默默离去。
很快,脚步声次第响起,苍翼、白鹏、莫良先后出现在议事堂。
苍翼信步走到厅堂上首落座,笑看景杰道,“我游历在外,一路上时常听人说起我们的新任圣主,对你的溢美之词倒是不少,看来你管理圣域的本事可比你的酒量好太多了。”说着,侧首看看杜扬手中的软鞭又道,“只是,我今早却听说昨夜圣主无缘无故带人闯白府,还杀了他几名家仆,此事可是真的么?”
景杰未及开口,莫良已上前一步抢先道,“苍翼,你若是来查证的,我告诉你,你只说对了一半,你若是来问罪的,就不要废话了,想怎么罚直说吧。”
苍翼微微一笑,“莫二少爷还是这么痛快,你且先别管我是为何而来,你倒说说看,我为何只说对了一半?”
莫良道,“昨夜不是圣主带人闯白府,而是我怂恿圣主,所以,这件事全是因我而起,根本与他无关。”
苍翼道,“你的意思是你要代替圣主受罚?”
莫良道,“不是我代他受罚,该罚的人根本就是我。”
“说的好,真是好。” 苍翼又笑了,“怎么我这些个不成器的弟子就不曾这么友爱呢。”说罢,看看杜扬又道,“杜法使,依你看当罚之人应是哪个呢?”
杜扬应道,“依我看,当罚之人应是圣主。”
莫良不由扬声对杜扬道,“杜扬,你……”
景杰打断他,“莫二,今日一早白执已和杜法使达成一致,只是鞭刑而已,下次若是掉脑袋的罪名,你再来跟我争吧。”
莫良竟然真的不再争辩,只是一笑道,“也好,你担便你担吧。”
一直立于苍翼身侧的白鹏此时开口道,“杜法使,圣主既然如此敢作敢当就请开始吧。”
杜扬持鞭上前一步,对景杰道,“圣主,你不想就昨夜的事解释一下么?”
景杰一摆手,“没什么可解释的,事实明摆着,我夜闯白府,还杀了人,甘愿受罚。”
“你是为何夜闯白府?”杜扬又问。他并没想到苍翼会突然出现,知道苍翼性情古怪,未必就站在白鹏那边,因此便想再为景杰争取。
景杰只淡淡一笑,“我喝多了,眼花。”
杜扬暗自叹息,这个圣主有时候固执的让他挠头,此刻,他真的开始担心,浸过盐水的一百鞭子会让这个年轻人吃不消。
景杰笔直地站在厅堂正中,似乎已准备好随时受刑。
杜扬右手执鞭,左手自手柄捋至软鞭末稍,骤然一挣,啪一声爆响,又有零星未干的水渍飞溅。
“杜法使,”莫良忽然道,“你可还记得上次在这里执行鞭刑是什么时候?”
杜扬一怔,纵使经年已过,曾经的场景还是立时在心头中浮现。
“应是二十年前吧。”也不等杜扬回答,莫良已替他答道。
景杰侧身看莫良,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那一次也是源于大开杀戒,杜法使开出的刑罚也是鞭笞一百,本应受刑之人也是当时的圣主颜渊,和这次几乎一模一样。”莫良仿佛说得兴起,继续道,“若说不一样之处,那便是最终却另有其人代颜渊受刑。”说罢,看向杜扬扬声问道,“杜法使,我说的可有错么?”
杜扬沉声应道,“没错。”
莫良上前一步,向众人微微一笑,“既然已有这样的先例,那今日我也同样可以代替圣主受刑。”
景杰此时已猜到莫良的意图,不由蹙眉轻叹一声,莫二。
☆、扬袖向天(二)
苍翼一直闲适地坐于首位,好似真的不过是来看一场热闹,一副静观其变的神情,唯有眼底一抹不易觉察的波澜一瞬而过。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记得那一百鞭子笞在那人身上血肉崩开的模样,一鞭一鞭宛如笞在他心头,一捧心头血随着他身上刺目的伤口一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那个清逸的弟子隐忍着巨大痛苦仍是平静视他,那份平静激怒了他,暴怒和痛惜不停撕扯着他,使他终于没有冲过去自杜扬手中夺过鞭子,也终于没有在鞭刑结束时将气息奄奄的他拥入怀里。
看着莫良,白鹏不由嗤道,“当时那人代为受刑的理由是圣主失察,下属之责,敢问莫二少爷,如今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莫良昂首道,“自然也是一样,圣主失察,下属之责。”
白鹏一哂,“不知莫二少爷是何时被任命了何职何责,竟然自认是圣主的下属?”
莫良唇角含笑,却是掷地有声道,“圣域右法使。”
景杰闻言抬头,虽然他决意不要莫良代他受刑,心底却还是一热。别扭了那么久,这个家伙终于答应了,到底还是答应了。
苍翼此时终于抬了抬眼皮,淡然笑道,“边成说逃便逃了,右法使的位置空了这许多年,如今终于填上了。”
他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众人却明白他如此便是认下了莫良这个右法使。
莫良略一躬身,认真道,“莫良谢师爷爷成全。”
苍翼哼一声,这墨家的二小子平日里一向直呼他名字,今日竟连师爷爷都唤出来了,心道他还真是对那一百鞭子当仁不让了,面上却微微一笑,终于闲闲吩咐道,“杜扬,还愣着干嘛,咱们的右法使才上任,理应着意关照一下。”
景杰立即反对道,“杜法使,不可……”
苍翼已主位上站起,沉声打断景杰,“小子,我最见不得别人婆婆妈妈,你若再多一句废话,我就命杜扬把那一百鞭加到两百,到时候你就来为你的小朋友收尸吧。”
景杰倒真的就此乖乖闭嘴,他知道苍翼做事一向不循常理,自己这样做很可能给莫良招来更大的麻烦。
苍翼几步走到景杰面前,又道,“既然没你事了,不如去书斋给我瞧瞧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说着又回头嘱白鹏道,“小白,你替我在这看着,记住,那一百鞭子一鞭都不能少,不然我们的右法使一定会不高兴。”
交代完,一牵景杰衣袖,不由分说大步出了议事堂,在门口伺候的下人立时又将门在他们背后徐徐关上。
来到位于二层的书斋中,苍翼不过随意翻看桌上的卷册、书籍,景杰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只在苍翼开口询问时才简单作答。
议事堂在书斋正上方,隔着厚实的楼层夹板,每一下鞭笞不过如柳枝曳地般轻柔而过,那极其细微的声音和地板在受力之下的轻颤却清晰地告诉景杰,莫良此刻很可能已经皮开肉绽,只是,一直不曾听到一点点呻吟声。
景杰微微闭上眼睛,他太了解莫良了,那个家伙一定正咬紧牙关硬扛。
杜扬挥鞭的节奏并不快,但每一下都隐隐透着沉浑的力道。在心里默默数到三十下时,景杰终于再也沉不住气,拉开书斋的门就要冲出去,苍翼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这是他自认欠你的,你又何苦不肯成全他。”
景杰轻声道,“他不欠我什么,我也无需成全他什么。”
苍翼淡笑一下,“以墨家二小子的脾气,他挨这些鞭子,伤的顶多是皮肉,若是你不计后果去阻止,那时,伤的怕就是你们的情谊了。”
景杰站在门口,他心里亦很清楚,莫良表面看来爽朗不羁,可是他心里的小别扭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正失神间,可人快步进来,满面忧虑之色,“圣主,不好了……”
景杰道,“你别急,慢慢说。”
可人这才又道,“刚刚来了几个人自称是白府张妈的家人,全都跪在门前不肯起来,说是请圣主给他们做主,口口声声要让害死张妈的凶手血债血偿。”
景杰以手扶额,苦笑道,“清浯果然激怒了他,他下手还真是快。”
可人一时不明白景杰的意思,也顾不得询问,只是继续道,“今日正好是隋忆当班,他听说了这件事便马上出来安抚那些人,告诉他们张妈是被白执依家法处置的,不关别人的事。可那些人仍不依不饶,说张妈是被府外之人教唆偷窃,请圣主无论如何要为他们做主,将幕后真凶就地正法。”
景杰刚要开口,苍翼却抢先对可人道,“小姑娘,你告诉隋忆,让他派几个人将清浯和彭展都带到临水阁来,再告诉张妈的家人,就说圣主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人恍恍然点头,又看向景杰,见他没说什么,便领命去了。
景杰反身回到苍翼面前,“你想让清浯和彭展当替死鬼?”
苍翼再次悠闲坐下,不痛不痒道,“不就是一个交代么,大不了再死上一两个无足轻重的人。”
“无足轻重的人?”景杰嗤道,“对你来说,除了自己,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是无足轻重死不足惜的?”
苍翼眼皮轻抬,目光清寒,却仍是淡淡应道,“是。”
“既是这样,你不如直接把我绑了就地正法给他们一个交代,省得那些人又找些别的托辞,”景杰直直看着苍翼,沉声道,“也省得不合白执的心意。”
苍翼淡然一笑,“小子,你知不知道,你老子蠢,你更蠢。”
景杰执拗地看着他,声音轻缓却无比坚决,“只要我在,你休想枉杀任何一个人。”
苍翼回视他的目光,悠悠道,“好,让咱们拭目以待。”
两人在静默中彼此对视,临水阁中也是一片安静,仿佛其余诸人亦窥到此间的紧张气氛,都怀着一万个小心默默做着各自的事,只有楼上的鞭笞声依旧缓慢有序地传来。不知过了多久,有杂乱的脚步声自书斋门外经过朝议事堂奔去,稍后偶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但寥寥数语后便湮灭不闻。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临水阁中的沉默终于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悲号声打破。这声音景杰认得,所以在敲门声才刚刚响起时,他便一把拉开房门。可人站在门外,还没来得及开口,彭三邦已经一头冲进来,扑跪在景杰面前大放悲声,“圣主饶命……圣主饶命……”
景杰默然低头看他。
彭三邦见景杰不说话,悲声更甚,双手抱住景杰的腿道,“都是犬子不好,给圣主添麻烦了,全怪我管教无方,圣主要罚就罚我吧,只要圣主肯留犬子一条贱命……玉笙寒我不要了,如果圣主还嫌不够,我……我这条老命也可以不要了……”
景杰低声道,“彭掌门,你起来。”
彭三邦仍是跪拜不起,呜咽不停,就差给他磕几个响头了。
景杰又道,“我从来没说过要你儿子的命。”
彭三邦这才抹一把脸颊上纵横的老泪,抬头殷殷看着景杰,却似仍不放心,依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景杰只得又道,“你起来吧,我保证你儿子不会有事。”
彭三邦这才颤颤巍巍站起,但甫一起身,便发觉一双眼睛正自宽大的桌案后似笑非笑地看他,心中蓦然一惊,足下一软,再次跪倒在地。
这时,随着一阵脚步声响,隋忆出现在书斋门口。隋忆看见苍翼也并未特别恭谨殷勤,只是躬身略一施礼,道,“清浯和彭展都已羁到,暂时关于暗室中,请圣主发落。”
景杰微微颔首,再看彭三邦道,“彭掌门,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做到,你先请回吧。”
彭三邦兀自跪在地上,瑟瑟不语。
苍翼道,“彭三邦,圣主请你出去,你没听到么?”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