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
景杰微微颔首,再看彭三邦道,“彭掌门,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做到,你先请回吧。”
彭三邦兀自跪在地上,瑟瑟不语。
苍翼道,“彭三邦,圣主请你出去,你没听到么?”
乍闻苍翼的声音,彭三邦激灵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躬身赔罪,亦步亦趋退出门外。
待彭三邦离开,景杰才对隋忆道,“张妈的家人还在吗?”
隋忆答道,“还在,他们皆披麻戴孝在临水阁门口长跪不起,现在已引得不少路人围观。”
景杰道,“我听说张妈孑然一身,在长夏并没什么亲人,你有没有查过来人的身份。”
隋忆道,“他们自称是张妈远亲,多年来在长夏一直相互照应,我又派人去查问过,这些人确实和张妈有亲缘关系,但和张妈却不常走动,相互照应一说恐怕并不属实。”
景杰又道,“他们口口声声血债血偿,有没有明说要谁来偿?”
隋忆道,“没有。”
景杰道,“你把他们都带上来,就说张妈一事与他人无关,我会当面跟他们解释清楚,给他们一个交代。”
隋忆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出去。
“且慢,”苍翼忽然开口,转而又对景杰道,“在此之前,我想知道圣主准备给他们的是怎样一个交代。”
景杰道,“他们不过是一群别人雇来的无赖,对付这样的无赖就不劳师叔祖费心了。”
“呵,”苍翼不禁莞尔,“小子,你说话的腔调越来越像我那匹小狼了。”紧接着,苍翼声音陡然一沉,又道,“清浯还是彭展,你必须从他们二人中选一个。”
景杰昂首看他,“若是我哪个都不选呢?”
“你以为今日之事我是在为难你?”苍翼微微眯着眼睛,冷冷一笑,“死在我手上的人数不胜数,我从不屑给任何人交代,这件事若真是依着我的心意,我便会让你马上下去把那群无赖杀光,杀到再没人敢跳出来跟你要一个交代。”
“但是你跟我不一样,”苍翼盯着他,又道,“你若是跟我一样,龟甲征召你便没有可能胜出,你若是跟我一样,街头巷尾便不会有那么多对圣主的溢美之词,你若是跟我一样,小白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对付你。”
“既然给他们交代不是你的本意,”景杰道,“那你又为什么逼我这样做?”
“小狼应该跟你说过,龟甲征召原本是程风的意思,”苍翼悠悠道,声音中有藏不住的黯然,“这些年我也在想,若是我当年依了程风,也许血洗昭彰那样的事就不会发生,也许杀戮便不会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苍翼看着景杰,目中含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小子,你能不争一时之气,扬威昭云会,重整临水阁,不惧重帮大派,广开上下言路,以你的年纪,当真干得不错了,只是,你可知道,若是太过天真,太过义气用事,不但会毁了你之前所有的努力,更会要了你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扬袖向天(三)
景杰默默听着,他没想到苍翼竟会如此恳切地给自己告诫,心下不是不触动,但枉杀人命,他无论如何做不到,因而仍旧反驳道,“若是程风师傅还在,他可会用无辜之人的性命成全自己,去给旁人一个交代?”
“会,他一定会,”苍翼道,“只不过他成全的不是自己,而是圣域。”
景杰摇头,“我听许多人都说过,说程风师傅是圣人一般的人,若他还在世,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圣人?”苍翼冷笑,“圣人一样会趋利避害,一样会做出枉顾他人性命的事。”
景杰无言看着苍翼,他仍是不信。
“小子,那我就给你说一件程风这样的圣人干的事。”苍翼唇角轻牵,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程风曾经为了所谓的顾全大局放任一个奶娃娃惨死,而且这奶娃娃本就是个遗腹子,也就是说他断了人家唯一的血脉。一个话还说不利索的孩子能有什么错,你说他是不是枉杀人命?”
景杰知道苍翼没必要骗自己,只是应道,“也许程风师傅是被逼无奈。”
“呵,被逼无奈,好,就算他是被逼无奈,”苍翼又道,“你可知道他这个圣人又是如何给那失去孩子的家人一个交代的?”
不待景杰回答,苍翼已自言自语般道,“他把自己才满周岁的儿子过继给了那户人家,为了让对方安心,他甚至亲笔立下字据,今生今世,永不相认。不过是为了给别人一个交代,使得自己骨肉分离,相见不能相认,与其说他是圣人,倒不如说他是最冷血无情之人。”
乍闻这样的旧事,景杰心中亦不由黯然,喃喃道,“程风师傅是太过内疚了吧,可是……”
“你是不是也觉得,送出自己的骨肉,他做得未免也太绝了,”苍翼冷笑,“更绝的是,他这么做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内疚,而是为了笼络人心。”
听到这里,景杰不禁惊异地抬头。
苍翼继续道,“那枉死孩子的父亲虽然已不在了,但他家族的势力仍很强大,为了减少一个麻烦的对手,防止更多的杀戮,也为了均衡圣域各帮派的势力,他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儿子。”顿了顿,苍翼自桌案后站起来,探身到景杰面前,又道,“所以,程风是好人,却绝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跟仁义道德比起来,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利益,只不过他为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利益。”
景杰静默了片刻,又道,“无论如何,眼下这件事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不会放弃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只怕由不得你。”苍翼嗤道,“你是要带领圣域各帮派重整昭彰云隐的圣主,除非你日后的处事原则只是以暴制暴,只是掩住别人口舌的杀戮,否则,你今日就一定得给出一个有分量的交代,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威信,保住你仁义忠信的形象,也只有这样,才能在日后别人做下同样的事时,有制裁别人的底气和威慑别人的资本。”
“用暗地里的不仁不义来保住一份虚假的忠信仁义,”景杰直视苍翼的眼睛,“就算能蒙混一时,又如何蒙混一世?这样龌龊的手段比□裸的杀戮更让人不齿。”
苍翼道,“所以,我今日才会出手帮你,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保证这件事可以滴水不漏,我保证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圣主。”
景杰看着自苍翼面上缓缓移动的光线,那样静好的面容,却掩藏着那样莫测的心机。景杰仍是负手站立,只是淡淡道,“若是我偏不呢?”
苍翼倏然一笑,“你应该知道,我从未对谁有过这么好的耐心。”说罢转而对隋忆道,“既然圣主迟迟不肯从他们两人中选一个出来,我便替他做这个主,把彭展拖出去枭首。”
“夜闯白府的是我,大开杀戒的也是我,”景杰的声音不由抬高几分,“彭展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要他的命?”
苍翼道,“玉笙寒的事最初是因他而起,让他来收这个尾平了这件事也不算冤枉他。”
“不行。”景杰依然无比坚决。
“那好,押清浯出去枭首,”苍翼道,“唆使张妈的人本就是他,他本也该死。”
景杰斜跨一步,执拗地守在门口,拦在隋忆身前,低声道,“隋忆,不经我同意,哪个也不许动。”
苍翼自桌案后走出,来到景杰面前,疏睫低垂,终于沉声道,“我什么都为你考虑到了,且不说清浯,你现在要做的不过是杀一个与你毫无关系的彭展,你甚至都没见过他吧,你为何就是不肯?”
景杰道,“我已答应了彭三邦。”
“笑话,”苍翼道,“彭三邦不过是个没骨头的老油条,连他儿子都看不起他,你居然把他当一回事。”
景杰道,“就算彭三邦没来求我,我也不会让你杀彭展,还是那句话,只要我在,你就休想枉杀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苍翼静静看着景杰,目若寒冰,却是唇角一扬,冷冷地笑了,“说的好,既然这样,就由你自己来做这个交代吧。”说着,倏忽一掌正对景杰胸口狠狠拍去。
景杰硬生生受了这一掌,身子歪了歪,后退两步靠在房门上。他知道苍翼的耐心已经用尽,但他还是没有反抗。
隋忆没想到苍翼会突然出手,几步来到景杰身边,关切询问,“圣主,你怎么样?”
景杰以手按住胸口,面色青白,但是他没有吐血,也没有倒下。
苍翼看着他,悠悠道,“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到头来竟选出你这样一个蠢货当圣主。”
景杰依然平静道,“若是用我的圣主之位做交代,你觉得分量可够了么?”
听到景杰此时竟如此口不择言,隋忆不由惊道,“圣主……”
“你老子当年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苍翼又笑了,棕色的瞳仁射出异常寒凛的光,“你可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死了,”景杰道,“你废了他的武功,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死于离水疫。”
景杰的话还没说完,他已感觉到苍翼目中寒光迅即转化为蚀骨的杀气。白光一闪,他看见苍翼拔出了隋忆的佩剑,紧接着,只觉右手手腕一热,一阵强烈的灼痛霎时袭来。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苍翼削去了他的手,低头看,才发现手还好端端地在那里,只是一条蜿蜒的血线正自腕间流下,沿着手指一直滴落在地上。
苍翼亦低头看他腕间蜿蜒的血线,阳光清白,透窗而入,映在新鲜的伤口上,显出灼人的鲜红。他头脑一片混沌,他害死了他,他的儿子说是他害死了他。
景杰下意识提了提手腕,随即发觉,自己的右手已完全不受控制,一霎那他便明白了,苍翼没有废他的武功,可是他挑断了他的手筋,让他再也无法握剑。
扬袖向天,剑指苍穹的快意,他也许再也做不到了。
“我并不想杀他,”苍翼忽然怔怔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比认真地在解释给景杰听,“我只是以为,以为我废了他的武功,他便再也无法离开……”
景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有什么梗在喉咙深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知道是因为蓦然提起的父亲的死,还是因为自己很可能从此再不能握剑,亦或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的,苍翼无措而绝望的目光。
景杰转身,用左手一把拉开房门,大步向临水阁门口走去,隋忆随后跟了过去。
才自楼梯转角走出来,景杰便看见白花花的阳光自大门口汹涌而入,阳光下,五、六个身着重孝的人正跪在当地,四周还围拢着许多看热闹的路人。自熙攘的人群中,他依稀看到了白鹏。
鞭刑大概已经结束了吧,他恍然想起莫良,不知那个家伙现在还能不能爬得起来。
看见他神色不对,可人匆忙自人群中出来,几步来到他身边,低低唤了一声,“圣主。”
“莫良怎么样了?”景杰问道。
“他已经被家人接走了,”可人道,“他虽然伤得不轻,但毕竟是皮肉伤,应该没有大碍。”
景杰点点头,又向前几步,站在清白的阳光中。
原本安静跪在当地的几个人看见他露面,向前膝行几步,纷纷哭嚎起来,口口声声要圣主给他们做主,血债血偿。
景杰刚想开口,心头忽然一滞,他再次以手按住胸口,一时什么都说不出,阳光直刺双眼,让他只觉眼前恍惚一片。
怔忡间,景杰看见人群分开,彭三邦卑躬屈膝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本以为彭三邦又要替彭展求情,可是却见彭三邦以手指着他对周围众人高声道,“是他,害死张妈的元凶就是他。”
景杰下意识左右回顾,发现自己身后并没有任何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彭三邦说的元凶根本就是自己。
彭三邦指着景杰继续道,“他早就觊觎玉笙寒,张妈就是受他逼迫监守自盗才丢了性命。”
可人气得柳眉倒竖,大步上前怒道,“彭三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圣主平日是怎样待你的,你今日竟然这样污蔑圣主!”
彭三邦佝偻着身子后退一步,似有几分底气不足,却仍梗着脖子一副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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