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韵





的已不是雪白的衣裙,而是灰色的粗布衣了……
  琴韵玉山相会之后,两人倾心相爱,快活赛神仙。他们日日游山玩水,弹琴歌舞,夜夜肌肤相亲,尽享夫妻之乐。他们心意相通,即使不说话,只要看一眼对方的眼神也知道对方的心思。古琴天生弹得好琴,意境悠远,达到与玉韵一致的境地。这琴音配上玉韵的歌舞,那自当是鸾凤和鸣,美不可言。玉山之巅有如此盛况,与仙境何异?他们以自身的时间生活,不理世俗之事。如此,时间对他们来说仿佛不存在,不存在日久生厌之可能。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没人这样问他们,他们也从不这样思考。意义都只对人而言。对石头来说,汝又有何意义?然而他们自有意义。他们与自然共语,与万物共时;他们以花草、山川、冰水等方式演绎生命,亦是生命常态之一。帝皇虽说拥有万里江山,可那只是个虚无的概念。帝皇怎么能拥有自然山水?帝皇不过是个在宫廷里看奏折的人而已,连欣赏山水的工夫都没有。古琴玉韵于玉山之巅反而能享受山水之自由。他们对水有细腻的情感。玉山上所有的水源他们都一清二楚。无论冬夏,他们都喜欢漂浮在水上的感觉。他们还会在水中嬉戏,与鱼同游。
  他们本可以从此与世无争,逍遥自在,但偶尔想起人间疾苦,内心深处总有所感触。他们虽可以以自身的时间隐居山林,但他们总不能完全摆脱人世之影响。人世间的美与丑,善与恶,总会在他们心中留下痕迹。他们可以于歌舞中神游于天地,亦可于水中涵养虚静,然而他们的自由应该是能自由地进出人群。
  既有忧世之心,他们便想为世人做一些事情。于是,他们开始精心研究医学,编写乐曲,借此拯救世人的肉体,净化世人的灵魂。三年之后,他们精通医理,尝遍百草,掌握了神奇医术。在音乐方面,他们合编了一曲《余韵》。这确乎是世外之音,冰玉之韵,只应天上有。玉山飞雪不觉冷,心除宁静不是声。待到天崩地裂时,此曲当作余音响。
  他们决定下山到人群中走走,过一段时间再回玉山隐居。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的人,都有些什么变化。他们装扮成江湖郎中,回到大陆四处行医施善,同时把乐曲《余韵》带到人群中。开始时人们不大相信他们,都以怀疑的目光看着这对年轻的夫妇。古琴玉韵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找的均是贫苦的地方,打出“无钱也看病”的招牌。那里的人们偶尔有个伤痛一时间找不到郎中,或者压根儿就请不起,看到这个招牌就好象看到了神仙一样。这些人还是不太放心地看着他们。而他们看病的过程也是够奇怪的。玉韵解下个长布袋,人们以为是什么宝物,不想是个琴。古琴在给病人看病时,玉韵也弹起琴来。弹的正是《余韵》。那里的人们还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呢,都静静地听着。人们还沉迷在琴声中,古琴已经开好了药方,接着去为病人采药。古琴并不走多远,就在附近山野中,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采了药回来。所采之药,多是当地附近常见的花草,十之八九也是药典上所没有记载的。人们看着这些花草,表示怀疑:不就是一般的花草吗,也能治病?病人也不安心,深恐中毒而亡。古琴一方面叫病人放心,一方面施针灸给病人止痛。病人感受到古琴针灸之高超,对所采花草也有了点信心。玉韵继续抚琴,以平静的微笑看着众人。这琴声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说这曲子好听,都说弹琴的人也美妙无双。玉韵反反复复弹的是同一曲子,但人们却听不出来,以为那是一首像银河般长的曲子,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药煎好了,古琴亲自喂病人吃。这还不算完成,古琴继续守护着病人,直到病人感觉到药效为止。病去如抽丝,少说也要等上一天半夜,但古琴玉韵坚持等下去。这主要是为了让病人放心。病人感激涕零,他半辈子来就像牛马一样过日子,从不敢奢望受人服侍,而今古琴如此体贴,如何能不感动?病人之病尚未完全康复,古琴玉韵之名已传遍整个村庄。古琴玉韵并没有告诉人们他们的名字,人们只说一对年轻夫妇医术高明,有着慈悲心肠。
  若是遇到妇女的疑难杂症,则由玉韵主诊,古琴在一旁弹琴。人们看在眼里,不由地赞叹古琴玉韵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心思细密,为妇女想得周到。虽说病不避医,但面对男大夫,妇女们总会感到不自然。有爱开玩笑者则说是玉韵管夫君管得严,不让丈夫看别的女人。
  他们并非一律地救死扶伤,而是定了一条颇为高尚的原则:只医治那些得了病而没钱寻医问药的穷苦百姓。他们的名声越来越响,他们的事迹成为穷苦百姓的美谈。他们虽名满天下,但名字却不为人知晓,因为他们从不曾给病人及其家属留下姓名。人们为了纪念他们,便叫他们“弹琴神医”,也有人叫“神仙郎中”的,因为他们不仅医术如神,而且貌美如仙。
  夜间,他们在野外露宿,睡在花草丛中。他们感受了农民的疾苦,也感受了救死扶伤之乐。
  树大招风,他们也几乎为自己的名声所累。一位大财主的儿子得了怪病,久治不愈,只剩半条人命。听闻“弹琴神医”医术如神,这财主马上派人四处查探神医下落。探子很快回报:神医正在城外给一苦人看病。下人们很会为老爷公子着想,立即飞马赶过去。琴声当中突然遭遇尖锐的马嘶声,随后烟尘席地而起。那帮人也不下马,对古琴吆喝:“喂,快去给我家公子看病!”
  病人受了惊吓,拔腿想躲开,以免遭来横祸。古琴却拉住病人的手,叫他不要害怕。琴声依然,玉韵看都不看来者一眼。而周围的人都暗暗为古琴玉韵捏一把汗。
  “哎呀,你聋了,听见没有?”那帮人又一喝。
  这时古琴刚刚给那苦人看完病,回过头去很和气地说一声:“看病请排队。”他料定那些人不会排队,到时就是那些人无理,他和玉韵自然不会去给什么公子看病,巧妙地坚持了原则。
  果然,
  “嗯?我们公子看病还要排队,快跟我们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神医,你们快去吧,惹不起他们啊!”好心的人这么劝着。
  古琴就是不怕,也不听劝告,只对探子说:“你们公子的病乃积恶所至,只要他和你们改恶从善,平心静气,病自然会好的……”
  接下来,自然是那帮人回去报告财主,财主一气之下,——古琴玉韵被绑至阶下。
  “你们不把我儿子的病治好就别想离开这里!”财主的话很合情理。
  “只要你们有善心,公子的病自然会好的。”古琴还不放弃引恶从善。
  “神医?我看你是神棍!善心是什么东西,能治病?来人,把他们拖出去打一顿,看他们够善心治自己的伤病否!”
  ——又多了一种体验,古琴被打得体无完肤,而玉韵则只被海绵般地轻拍几下。那些人太嫉妒古琴的俊了,更妒忌他取了太美的老婆。几个人正暗想着如何把玉韵拖到房里去……唉,仙女下凡也难免要受这样的凌辱。
  好在,忽然一阵大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行人站不稳看不清,古琴玉韵才侥幸逃脱。他们逃脱后不久,财主的儿子就病死了。——听说是得花柳而死的,财主不准郎中们说出去。古琴玉韵也因此遭官府的通缉,罪名是医死了财主的儿子。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当地百姓对财主公子的死拍手称快,对官府的腐败痛心疾首,对神医的逃亡则深感惋惜。只是,这些都不足以酿成一场农民暴动。
  古琴玉韵认为行医可告一段落了,但不知那首《余韵》是否能净化世人的灵魂。于是,他们暗中查访听过此曲的农民。
  “曲子是好听,病痛时听着这曲子,心里舒服许多。”朴实的农民说。
  “只这些吗?”他们似乎有些失望。
  “哦,我们种田的真不会听什么曲子,只能说这么些,我们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理会这些。你们最好还是弹给那些才子才女听,他们才会听……”
  于是,古琴玉韵装扮成才子才女,在名山大川之间弹奏《余韵》,以觅知音。然而爱山水者不多,懂音律者更少。偶有人从他们面前经过,无人问及此曲。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有兴趣的,但来者只是肤浅地问一两句便走人了。转眼半年,《余韵》人间无知音。
  农民关注收成,无暇理会;仕子重功名,无心深究。若此曲格调略显忧伤,倒适合等待夫君服役归来的怨妇……
  至此,古琴玉韵又回到玉山,继续宁静的生活了。
  余韵 》 五 五     现实中的玉韵开始和古琴一起在竹林中生活。
  “我该怎么叫你呢,是叫娘还是姐姐?”小古琴有点天真地问。玉韵看起来很年轻,怎么看都不像寡妇,倒像待嫁的碧玉。故古琴不知道该怎么叫。
  “就叫娘吧,孩子。”——这本身似乎就是一个痛苦的现实。
  “噢——我有娘了!”孩子欢呼起来。
  其时正值桃子成熟的季节。竹林西北十里外有座高山,山上有不少野桃树。古琴想到那里去摘桃子给玉韵吃。天才蒙蒙亮他就去了,玉韵并不知道,也没说不准他出去玩。中午他就摘了满怀桃子高高兴兴回来。回来的时候他不走早上去的路,而走另一条路。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桃园。园子里的桃子个个如苹果一般大小,水灵灵的,像美人的脸蛋,比野桃子好看多了。野桃子只有李子搬大小,黯然失色。小野桃如何能配得上玉韵的脸蛋?古琴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他把怀里的野桃子往藩篱草丛里一抖,悄悄溜进桃园。四周很安静,他心里反而感到害怕。不过他毕竟不是第一次偷吃的,而这次并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玉韵。他以极快的速度摘了七个,用上衣包住,迅速离开。就在他刚钻出藩篱的时候被人发现了。——“抓贼啊!”古琴赶紧跑。他跑得非一般的快,后面的人追不上。他满头大汗地跑回竹林,玉韵正等他吃午饭呢。见他不穿上衣,气喘如牛,手里提着一包东西。
  “怎么了?”玉韵问。
  “桃子,给你。”古琴打开衣服,鲜艳的桃子露出了笑脸。
  “哦。”玉韵微微一笑,但又问:“哪儿来的呢?”
  “从山上采的。”
  “哦?山上有这么好的桃子吗?”
  古琴低下了头,说:“我从山上摘了野桃子,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桃园,看见了这桃子,比山上的好。”
  “哦。这桃子是比山上的好。但以后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了,知道吗?这一次娘原谅你。”玉韵责备的口气并不重。她心里甚至还有点甜蜜的感觉。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古琴偷了好东西回来她就高兴。她拿起一个桃子轻咬一口,细细品味。桃之鲜艳,亦如玉韵的脸。
  “好甜,你也吃。”玉韵看着古琴,脸上藏不住心里的甜蜜。她想起梦中的生活,如在梦中。古琴感觉到玉韵笑脸的温馨,有如家的感觉。从此以后,古琴再也不偷东西了。
  现实并非如桃子般浪漫。古琴还是个孩子,虽不知何年生,但大概也有七岁,应该上学了。不入学,恐怕不能好好认识这个世界。玉韵说:“好孩子,你既已叫我作娘了,以后就要跟娘一起受苦了。娘家里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不能给你富贵。能给你的,只有清淡。娘喜欢吹箫,你要是喜欢,娘可以教你。娘很喜欢这些竹子,视它们如自己的生命。娘每天都和它们在一起,每天都给它们吹箫,每天都看着它们,倾听它们的声音。可娘不能要求你也这样过一生。你不能像娘一样永远呆在这竹林里。眼下许多孩子都上学了,你也应该跟他们一起上学,学点知识,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可是,家里一个钱也没有,娘也不识字,教不了你,怎么办呢?”
  “娘,我们可以种菜去卖呀!我们还可以编竹篮子,竹篓之类的东西去卖。”小古琴蛮有经济头脑的。然而话音未落,他想起了娘刚才说的话,娘视竹子如生命,如何能叫娘砍竹编竹篮子?小古琴低下头,恳求娘原谅。娘却笑了:“傻孩子,你有什么错呢?”
  从此,玉韵便为挣钱的事而忙了起来。她把唯一的一亩田腾一半出来种菜。菜长得比稻子快,一年四季可以种不同的菜。她的田总能种出最好的菜,而且长得比别人的快。别人的收一回,她的可以收两回。种得也轻松,不必喷杀虫剂,不必施肥,只要种子和水,那菜便长得像她一样美。她不懂得怎么卖东西,把菜挑到集市上,只害羞地叫一声:“卖菜。”声音很轻,仿佛只说给自己听。但此声柔而不弱,静如水一般流出去。又像长了翅膀,以淡蓝色的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