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
“好好,我很高兴同学来看我,谢谢啊。”
谭志南不知道怎么说了,心里咚地响了一声,他很久没这么感动过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同学,长年寂寞地呆在家里,那些中学时光也许就是她最美好的回忆了。
他想,这个周末,无论如何也要叫上顾明泉、申红蕾再多叫几个同学,到她家去看望她一下。二十年了,同学们可能都把她忘记了,而她一直记着大家。
“你早点休息吧,我再和你联系。”
“好好,谢谢。”
19·黄进步(1)
黄进步把宝来车从车库开出来,停在楼下等着黄小琼。女人就是事儿多,他都下楼五六分钟了,她还没下来。刚才他打通丁新昌的电话,好不容易才让丁副书记同意他登门拜访。他兴奋地转着身子,好像准备到太空旅游一样,大声地对黄小琼说,快快,收拾一下,十分钟后出发。
这个拖拉的女人,黄进步心里骂了一声,在方向盘上按了几下喇叭,通过后视镜看着楼道口的动静,还是没有黄小琼的影子。他心里有些烦躁了。
黄小琼是他的第二任老婆,比他小了十二岁。黄进步是几年前在漳州吃饭时认识她的,那时她是个推销雪津啤酒的小姐,长着一双会放电的眼睛,黄进步第一次就被电到了,经过几次献殷勤,大方地撒钱,才把她攻克下来;再经过不懈的努力,黄进步终于成功地离掉原配妻子,把她迎娶进门。
黄进步忍不住又按了两声喇叭,心想她再不下来,他就冲上三楼把她揪下来了。这时,黄小琼不慌不忙地出现在楼道口,他回头喊了一声:“快点啊你!”
黄小琼迈着模特似的步子走过来,说:“催命鬼啊。”她坐进了车里,不满地撇了撇嘴说,“见个副书记,你就激动成这样?省长我都见过了。”
“约好时间了嘛。”黄进步踩了油门,车就跑出去了。他想见丁新昌,到他宿舍好好跟他谈一次,已经筹划很久了。黄进步至少给他打过二十次电话,他都说没空,改天再联系。一个副书记兼副县长肯定是很忙的,就像成语说的日理万机那样,而且最主要的,还要看他愿不愿意见你。不过这点黄进步还是有把握的,毕竟他们是同学嘛。
那么多同学中,丁新昌能出人头地混到目前最大的副处级,令黄进步怎么也想不到。当年的同学里,丁新昌是毫不起眼的一个人。那时黄进步父亲是城郊的农民,在城里开了一家废品收购店,有些同学瞧不起他,而他那时对班上几个同学更是瞧不起,其中一个就是丁新昌,他来自农村,穿着土里土气的,相貌平平,学习成绩也很一般。有几次,忘记了什么事,他扬言要揍丁新昌,还有一次当着许多同学的面他踢了丁新昌一脚。谁知道丁新昌那年高考发挥特别好,考了四百一十二分,刚刚上了师大的本科线。大学毕业那年,他主动要求到贫困县任教,被分到了马铺隔壁大坪县的一个乡村中学。那个穷乡很少有大学生分配来,乡书记没几天就把他从乡中学借调到乡里写材料,没多久他的关系就转入了乡政府,算是改行了。三年后他当了副乡长,后来又当了乡长,再后来调到大坪县农业局当了局长,再后来就当了大坪县副县长,去年初他调到了马铺县,算是衣锦还乡,当上了县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县长,明摆着下一届是要当县长的。
丁新昌到马铺上任后,开头住在马铺宾馆的一个套间里,黄进步打听到房间号码,就提了一条中华烟一瓶五粮液和一箱蒙牛牛奶去拜访他。黄进步刚报出姓名,丁新昌就说老同学啊,十多年没见面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老同学,这让黄进步惊喜交加。那天丁新昌把烟酒退了,说看在老同学面上,收下牛奶,正好当作睡觉前的点心。后来,黄进步又到宾馆和办公室找了他许多次,每次他都坚决不收黄进步的礼品,每次黄进步都想谈点比较重要的的问题,他都是避重就轻,有意转换话题,净说些哪个同学现在如何,哪个又怎么了,谁胖得走了形,谁还保持当年的身材等等。丁新昌属于开始发福的典型,而黄进步还差不多像二十年前一样瘦。黄进步说他从高一那年起就得胃病,几年前把胃切掉了一半,怎么吃也胖不了。丁新昌说还是瘦点好,以后老了少得心血管疾病。几个月前,丁新昌搬进“白宫”的宿舍后,黄进步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黄进步的宝来车穿过几条街,驶向马铺县政府大院后面的“白宫”。这是一幢刚刚修建不久的五层楼,外墙刷得非常白,马铺民间称之为“白宫”。这里住的是家不在马铺的副处级干部,也就是说,“白宫”是家在外地的副处级干部的宿舍,所有配备都由政府提供。丁新昌的宿舍就在这里的302室。
19·黄进步(2)
“白宫”门卫拦住了黄进步的宝来车。黄进步放下车窗说:“我找302丁副书记,有预约的。”门卫抬手放行,宝来车缓缓驶到楼下停了下来。这里有一大片绿地和水池,像个规模不小的广场,空地上零星停着几部车。
黄进步带着黄小琼走到楼道口的可视对讲机前,按了一下302,恭敬地对着探头说:“丁书记,是我,进步。”
铁门啪地开了。
黄进步带着黄小琼走进丁新昌的宿舍,发现他看黄小琼的眼光有些异样,连忙介绍说:“这是我老婆,也姓黄,黄小琼,叫她小琼就行了。”
“丁书记你好。”黄小琼扭着腰肢,向丁新昌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
“好好好。”丁新昌握了一下黄小琼的手,“来来来,请坐。”
丁新昌的宿舍是一个三室二厅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套房,装修豪华,各种家具电器配套齐全,和黄进步家有得一拼。难怪马铺民间说“白宫”是一座腐败楼。对丁新昌来说,一周一般也就在这里住两三个晚上。
黄进步在黑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对丁新昌说:“丁书记好忙啊,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最近是忙了一点,正好晚上没事。”丁新昌说,“不好意思,你们先坐会儿,我进去把电脑关了。”
趁他走进书房的一会儿,黄进步和黄小琼观赏着客厅的摆设,相互点着头表示赞赏。电视柜上有几只青花陶瓷,看起来很珍贵。等丁新昌一出来,黄进步便忍不住地说:“丁书记,你这几个瓷盘很值钱啊。”
“那不过是赝品,要是值钱的东西怎么会摆在宿舍里?要拿回家珍藏了。”丁新昌在茶几前的矮沙发上坐了下来,准备开始泡茶。
“茶让小琼来泡吧。”黄进步说。
“怎么能让客人自己泡茶?”丁新昌说。
“丁书记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们是同学,我们都属马,你比我大几天,就是我的大哥,小琼就是你的弟媳,让她泡个茶有什么?”
黄小琼就把身子往前倾,提起电磁炉上的水壶冲洗着茶盘,说:“我来泡嘛,给大哥泡茶也是应该的。”
丁新昌笑了笑,表示同意了。
“以后你这里要拖地板洗衣服什么的,叫她来也行,自己的弟媳嘛。”黄进步说。
“这可使不得。”丁新昌摆摆手说,他坐到高背的沙发上来,仰头靠在高背上,突然发出一声感叹,“时间过得很快啊,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黄进步接上话头说:“当年我们都还是傻乎乎的毛头小伙子,现在都四十岁了,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最杰出的就像丁书记你这样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你真会给我戴高帽。”丁新昌说,“同学面前,都说人话吧,你说我算什么,不过运气好,当了点官,倒是你不容易,靠自己本事,打拼出一番事业,每年为我们马铺缴纳不少税收啊。”
黄进步受到了表扬,心里很受用,脸上笑得肉都不够用了。
“来,丁书记,喝茶。”黄小琼泡了三杯茶,把第一杯端到了丁新昌手里。
“最近你的铁厂效益不错吧?”丁新昌喝了一口茶说。
“还行,去年更好一些。”
“要注意环保,杜绝污染,上头很重视,可能过一段还会下来检查。”
“我知道,我很重视环保的。”黄进步说,身子往丁新昌方向探过去一些,声音同时低了一些,“丁书记,机械厂那块地是不是要卖了?”
“到时会出公告,公开招标,现在都得这样做。”丁新昌说。
黄进步微微一笑,笑得有点神秘,好像无所不知,丁新昌说的固然是目前流行的做法,但这后面照样有文章可做,道上的人谁都明白。所以他将微笑持续了十几秒,说:“丁书记,你要多关照啊。”
丁新昌没有回应他的话。他又喝了一杯茶,换了个话题说:“我们要搞同学聚会了,你知道吗?”
“哦,我听谁说过,二十年了,应该好好纪念一下。”
19·黄进步(3)
“准备下个月在紫荆湖开,大家同学一场,也是缘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我捐点款吧,五千块。”
“食宿费用全由顾明泉包了,不过你想捐款,我看也很好,可以成立一个同学基金会,同学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可以从基金里拿出点钱慰问。”
黄进步连连点着头。说到同学,他一下子想起那年的歌咏比赛,在一次排练中,他站在安佳佳后面,把她那显现出来的乳罩带子想象成弹弓的橡皮筋,一下一下地拉着,突然刘锦标扫了他一眼,他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突然他又想起那次踢了丁新昌一脚,他就是瞧不起人家,看他走过来了,没来由地就抬脚踢去一脚……蓦地,他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不知丁书记还记得那一脚吗?他想自己当时真是太没道理了,凭什么踢人家一脚?也许丁书记不记得了,也许他偶尔还会想起,但是他大人不记小人过……黄进步对自己二十年前的举动十分后悔,要是知道今天,他宁愿让丁新昌踢一百脚。
“丁……”黄进步刚刚说出一个字,丁新昌书房里的电话响了,他做了个打断的手势,就走进书房接电话。
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一脚,黄进步感觉到愧疚、有罪,简直有眼不识泰山、简直罪恶滔天,他心里慌乱不安,觉得自己这只臭脚真是应该烂掉了,恨不得把它立即砍断。
丁新昌接完电话走了出来,说:“不好意思,下面一个镇长要来谈点工作。”
这就是辞客令了。黄进步站起身,伸出双手握住丁新昌的手,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颤抖地说:“丁书记,对、对不起……”
“怎么这么说?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们。”丁新昌说,“下次再来坐吧。”
“下次……”黄进步咽了口水,把后面的话也咽了下去。
回到车上,黄小琼不解地瞟了黄进步一眼,说:“你怎么了?”黄进步像发烧似的喘了口气,摇摇头说:“没什么。”他发动了汽车,这才感觉到口袋里有一只红包,忘记送了出去。尽管丁书记从不收他的红包和礼品,他还是准备了一个三千八百元的红包。
这个晚上,黄进步一直睡不着觉,心里非常后悔二十年前踢了丁新昌一脚,不知怎样才能将功赎罪。
20·庞婉青(1)
庞婉青走进办公室,感觉到一股霉味有点呛人,连忙把窗户全打开。上周五她就没来上班,接着是周末,周日上午她到了厦门,今天中午才回马铺,算起来有四天没来办公室了,门窗紧闭着,空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心情也同样不好。
那是星期六晚上,她从“七匹马大排档”吃了晚饭回家,已经快10点了。她打开电视,看了会儿“超级女声”,心如止水,好像在看一群人耍着猴戏。电话来了,家里的固定电话响起彩铃,一看来电显示,是在厦门的老公打来的。她不想接。老公肯定是有事才会打电话的,她要让他在电话那头焦急。这个法律意义上的老公,早已有名无实。开头是她不愿意离,现在是他不想离,两个人就这样耗着熬着。她对他也恩尽义绝了。只是他们有个十一岁的儿子,被他送进厦门一家全封闭全寄宿的贵族学校,成为他们之间绝无仅有的最后纽带。那首《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唱了一遍,歇了一下,又唱了起来。这首歌是她百听不厌的,所以才会选来当作彩铃,再听一遍也无妨。她的手机号码换过了,老公不知道,所以他只能一遍一遍地打家里的电话。那天晚上,她在听了五六遍的彩铃歌曲之后,终于有点听烦了,这才接起电话。
老公说,儿子学校来电话了,傍晚时他把脚脖子扭伤了,儿子一直哭,跟老师请假两天,老师同意了,让家长明天上午去接。老公的表述很简捷,庞婉青听了之后也没有明显的反应,儿子虽然是她生的,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