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皮沟的故事

　　“嫁给山那头的董家当童养媳，正午要拜堂。”臭爷走过来把瘦马缰绳塞给杜石，“我可是把马给你弄到了，你现在干啥都行，自个儿决定吧，回寨子还是去抢女人。”

　　臭爷笑得挺开心，杜石觉得他那笑里透着一肚子坏水儿。

　　大当家答应了崽子，那就是一诺千金，既然怀里揣着崽子的情书，生米还没做成熟饭呢，那杜石就没有不去抢的理。

　　杜石觉得自己今天很倒运——多少年没抢过一个女人，好不容易撞上桃花运要抢一回却不是为自己抢。

　　夹皮沟的两个匪当家翻过十五间屋后面的大山时，山那头的董家正在四处找家里的小少爷董方红，人说“七八九，嫌死狗”，这话还真没错，方红少爷正是个人嫌狗儿厌的年龄，成天价顽皮捣蛋。董家虽比不上土财，但家境也算好，夫人一人守着偌大个家已经是很辛苦，被儿子闹得受不了，实在没了法子，只好托人寻个贤慧能干的大媳妇回来，也是指望着能有个帮手管着方红，谁知道媳妇刚接来，儿子却又把泥墙挖个洞，从关他的屋子偷跑出去摸鱼了。董家夫人带着两个帮工好容易把泥猴般的儿子拎着耳朵揪回来，早已经过了正午拜堂的时间。

　　董家的大房子门口摆上酒席，乡里的二十几户人家都跑来看热闹，董氏把方红按在膝盖上揍了顿板子，哇哇大哭的方红总算老老实实穿上小马褂被拽到堂屋里拜天地。闵汪儿头上盖了块红绸子，早被她爹领到那里等着，从进屋等着找新郎跪到现在，摇摇晃晃很有些累。

　　一阵鞭炮，小两口开始拜堂，董氏眼瞅着自己的辛苦总算有个盼头，脸上有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也就在新人拜天地的头要磕没磕下去的时候，蒙着脸扎着头的杜爷和臭爷骑着马冲进了董家院子。

　　其实夹皮沟的当家们抢东西从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兔子不吃窝边草，而且规矩是不抢穷人家，今儿抢的是自己的地方，为的又不是那么光彩的事，杜爷和臭爷吵来吵去，还是决定把脸蒙了，不但蒙了脸，还商量好冲进去就抢，抢了就跑，千千万万不能当场让人认出来。

　　“叭叭叭”二位爷把枪对着天打，惊得董家满院子人乱窜，就着这股乱劲，杜石爷把马骑到董家堂屋门口，跳下马冲进去，一把揪住盖红绸的新娘子就往外头拖。有胆大的想上来往回抢，臭爷一枪撂过去，那人立马抱着脚丫子号起来。见了红，四周围人更散得快，杜石没费多大事就把闵汪儿拖出门，扔上马，自个儿也跳上去，一夹马肚子，和臭虫两个一路放着枪逃了。

　　再说那闵汪儿，被红盖头遮了脸，什么也看不见，先是听见一阵枪响，接着一只很有劲的手伸过来把她从地上拖起，很蛮横地就拖出门去推上一匹马。从盖头下面瞧出去，闵汪儿认得那马是董家接她出嫁的瘦花马，还没弄明白过来，拖她的人已经骑上马来，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就带着她逃了。

　　闵汪儿感觉到马上抱着她的是个很强壮的男人，这让她真是又羞又怕，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赶紧一把扯下自己的红盖头，抬头看见一张蒙住的脸，回头看是远去的董家大院和四处逃命的人，闵汪儿明白她被人抢了。

　　闵汪儿不想嫁董家，但她是个体谅老爹的孝顺女儿，而且在看到抢她的蒙面人还在向天放枪时，她立刻决定不顾一切地跳下马逃回董家去。

　　杜石在闵汪儿扯下自己盖头时眼前陡然一亮，一个俊俏的女孩子脸庞就贴在自己脸边上，杜石的心不禁然就颤了一颤，这时候花马刚巧跳过一根倒在地上的树枝子，出了神的十爷没提防着，往前栽一栽，那俏俏的脸蛋儿就不轻不重地在匪爷的蒙脸布上贴了贴。

　　闵汪儿的脸红了，她在杜石爷怀里使劲挣，就想着往地上跳，十爷骂了句：“你想死是不是？”越发抱她抱得紧。闵汪儿从十爷怀里好容易抽出手，一把就把十爷的蒙脸布扯了下来。

　　闵汪儿没见过杜石，虽然十爷的样子并不那么凶，可是，她还是越来越怕，于是把手向十爷的脸胡乱抓过去，一下子就把十爷脸上抓出了血道道。杜石这会儿一手拉着马缰冲林子，一手抱着闵汪儿防她跌下去，还真没法子防她，好在十爷记得臭爷见过闵汪儿，便大声叫道：“臭虫，过来！”

　　臭爷没过来，他把匣子枪掖回腰里去，清了清嗓子，咧嘴一乐，悠闲自在地唱起《空城计》的段子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臭虫！你他妈看热闹是不是？”

　　臭爷在马背上一拉架子，越发唱得来劲了：

　　“旌旗招展空翻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杜石没办法了，这小子，唱这段子摆明了是要在城头看好戏嘛。“吁——”杜爷只好勒住马，空出拉马缰的手，把闵汪儿的手扣住了，“别闹了！爷可是土匪！”

　　闵汪儿被这一嗓子吓住，停了手。“你认不认识他？”杜石指了指臭爷。臭爷停了唱，勒住马从旁边树上撸下一小段枝子放在嘴里嚼，一边斜着眼看热闹。见闵汪儿扭过头，臭爷把蒙脸布拉下来。

　　“臭爷？”闵汪儿认出来了。

　　“我是杜石！”杜石摸着被闵汪儿抓破的脸，没好气地宣布。

　　闵汪儿吓得一哆嗦，杜石可是青云大山里响当当的人物！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他是谁。

　　“杜爷饶命！”闵汪儿吓得声音都发抖。

　　“爷不要你的命。”瞧着汪儿楚楚可怜的样子，杜爷反而不好发作了，“我问，你想不想嫁董家？”

　　闵汪儿摇头。

　　“爷把你嫁给蛋馍，你干不干？”

　　闵汪儿楞了一楞，还是摇摇头。

　　杜石吃了一惊：“你和他不是一对儿吗？为什么不干？”

　　闵汪儿低下脑袋，不作声。

　　“你爹那边包在爷身上，董家那边爷也给作主了，今儿伤的人和赔的钱爷的寨子给他算，你只管嫁人就行。”杜石拍了拍自个的胸脯。

　　汪儿还是不作声。

　　杜石从怀里把蛋馍的情诗掏出来给闵汪儿，“蛋馍给你的，说是送他荷包的谢礼。”

　　汪儿抬起绯红的脸迅速瞟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爷……咱不认识字。”

　　杜石想了想，把纸递给在一边的臭爷，“你念给她听。”

　　臭爷出奇地听话，笑眯眯地把蛋馍的情诗接过去，嘴角叼着那段小枝子，慢条思理地念一遍，念完了又递回去。

　　杜石接回情书，送到怀里的闵汪儿眼前。

　　闵汪儿摇摇头，“我不嫁。”

　　“嘿！”杜石有点恼火了，“你当爷逗你玩呢？”

　　闵汪儿抬起头来：“咱把蛋馍当哥的！”

　　“当哥你还给他绣荷包！”杜石吼道。

　　“那是他硬要的！”闵汪儿小声争辩，“而且……那是兰子给他绣的，不是我。”

　　杜石傻了。臭爷在一边儿笑出声来，杜石狠狠瞪他一眼。“怎么办？”杜石问臭爷。“你是当家的，你拿主意。”臭爷恭恭敬敬地回答。

　　冬天的林子里只有一只乌鸦在叫，杜石怀里抱着低着脑袋的闵汪儿，骑着瘦花马站在林子当中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杜石回过神来。

　　“你要回董家还是自己家？”杜石问。

　　闵汪儿摇头。

　　“我问你呢！”杜石有点烦。

　　“我看哪边都别去，”臭爷突然插话了，“既然不想嫁给蛋馍，她回自个儿的家也会被她爹再送回董家去。”

　　杜石想了想：“你还有地方去吗？”

　　闵汪儿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我二姨在涂家屯。”

　　“行，就送你去那里吧，等爷交待好这边的事你再回来。”杜石说，一夹马肚子，开始往两个山头外的涂家屯走。

　　闵汪儿倒底是个不会骑马的女孩子，刚才光顾着逃命了，没觉得害怕，这时马一动，汪儿害怕了，赶紧抓住杜石的衣服。杜石见她害怕，便把她搂紧些。闵汪儿臊红了脸，这一路上就不曾再把头抬起过。

　　这三人两马一前一后慢慢走向涂家屯，杜石爷想起今天的一桩桩事来，不免就有些垂头丧气，远远望见涂家屯，杜石爷把马勒住了，“行，到了，你自己过去吧。”

　　闵汪儿没动，还是紧紧地抓着杜石的衣服。

　　“你要是不敢骑，就把这马牵过去，爷的寨子不抢自己人，这马爷不要。”杜爷松了搂着闵汪儿的胳膊，就要往马下跳。

　　闵汪儿突然抬起脸，用一种鼓足了极大勇气的神态认真地对杜石说：“爷，我不去姨家！”

　　“那你去哪里？”杜石一楞。

　　“我去……我去……”闵汪儿却又犹豫起来，最终没有说出去哪里，半天，闭上眼睛。

　　杜石看到自己脸边的这张女孩子脸红扑扑的，越发的娇俏诱人，忽然就有了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把汪儿在马上扶稳了，立刻跳下马来。

　　“别挑七拣八的，走吧！”他说。

　　闵汪儿一下子睁开眼睛，脸刷的白了，大颗眼泪从她眼里滚下来，“你……”她噎着嗓子说了句没说完的话，忧怨地看了杜石一眼，从马上下来。

　　“真笨……”突然，汪儿骂了一句，牵起花马就向涂家屯那边跑。

　　“哎？！”杜石被这一骂骂糊涂了，他堂堂大当家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小女子这样骂过。“混蛋！爷救你出火坑你还敢骂爷！”杜石气坏了。

　　臭爷在一边放声大笑。

　　“笑什么笑！”杜石骂道，“就知道看热闹，也不帮帮忙。”

　　“你丫自个儿笨！”臭爷笑岔了气。

　　“你说什么！”杜石气不打一处来，捋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把臭虫从马上拖下揍一顿，冲了没两步，杜石停下步子来。

　　杜爷站在涂家屯远处的山坡上，回过头去看跑向涂家屯的闵汪儿，见她红衣的影子渐渐跑得远了。

　　“那丫头……是不是要我亲她？”杜石指了指闵汪儿的背影。

　　“明白了？晚了！”臭爷胳膊撑在马鞍上，一付兴灾乐祸的模样。

　　“哼，你哥有那么笨？”杜石白他一眼，“哥是不想抢崽子的妹子。”

　　“鸭子煮熟了嘴还硬！”臭爷从大棕马上俯下腰，在杜石头上毫不客气地挖苦，“不是已经摆明不嫁么？”

　　杜石脸一红，狠狠地在臭虫脑袋上揍一拳，“都是你这臭小子！一大早听什么别姬，把你哥的桃花运都折光了！”

　　臭爷也不恼，笑骂道：“活该！送上门的都不知道，还敢出来撞桃花运？”

　　杜石正准备接着冲上去揪臭爷下来，忽然一阵狗叫声传来，树丛间跳出一只大黄狗，正是追着臭爷来的虎子。

　　虎子追上主人，高兴得要命，往臭爷马下蹿两圈，便凑到杜石身边来亲热，杜石见它凑上来，一边骂着臭爷，一边顺手拍拍虎子的脑袋，再提起手来时，就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臭味。

　　“什么味儿？”杜石楞了楞，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虎子的脑袋。

　　“好东西，过年的好兆头。”臭爷憋着笑回答。

　　“什么兆头？”杜石没明白。

　　“金玉满堂。”臭爷乐坏了。

　　“臭小子！”杜石跳起来，“给我滚下来！”

　　臭爷没听话，调转马头，“我要先回寨子安排崽子们防日本人，想算计我的马？你自己走吧。”一拍马屁股，撒蹄子就逃了，虎子欢叫几声，追了下去。

　　林子里终于留下杜石一个人，远远传来臭爷那段诸葛亮空城斗司马的段子：

　　“你连得三城多侥幸，

　　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

　　杜石不由得笑起来，弯腰从地上拔几根枯草擦手，走到山坡那块高地上，面对涂家屯坐下。

　　远远的，闵汪儿牵着马已经跑到涂家屯的屯口了，“奶奶的。”杜石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有点儿酸，于是轻轻骂道，“真是桃花满天飞呢！”

　　风吹过来，吹得杜石的心里有些涩涩。这时候，他忽然看到屯口的闵汪儿停下脚步，她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转，转过来后就向着这边的山坡上看。

　　汪儿望着山坡上的杜石，她站在那里看，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枯草从杜石手里掉了下去，杜石远远地望着闵汪儿，觉得那鲜红的影子慢慢变成了一朵桃花。

　　一朵娇艳的红色桃花。

　　那年春天，夹皮沟成了桃花的海。　

52007年10月28日　星期日　2：03：51　PM《香蝶作品集》　2007。8传奇系列·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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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下了雪。

　　夹皮沟年年冬天都下雪，只是那年的雪特别大，盖了满岭满沟沟，盖了足足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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