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难为
绮年也笑起来,回头看看岸上,还能看见韩嫣戴着帷帽站在马车边上,遥遥向她挥手。
绮年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暖,正要转身也进舱房里去,却见如鹂身后跟了个年轻丫鬟,穿了一件碎花棉褙子,手里拿了个小包袱,正走上跳板。绮年一眼扫着了,本不为意,然而刚一转身,看见青翘身上那件石青褙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林夫人去周家之时,带了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一个青翘一个连翘,年纪都在十□岁,皆是一件石青官缎的褙子;两个小丫鬟香莲香菱则是天青色的细棉比甲。当日这般穿,今日还是这般穿,可见这是林家的规矩,穿了出来,身份一目了然。
走在如鹂身后这个,年纪跟青翘相仿,穿的却既不是大丫鬟的衣裳,亦不是小丫鬟的衣裳,倒是跟自家的如燕如鹂一样,皆是素花褙子。林夫人这船上凡露面的丫鬟们都没有这般穿的,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莫非不是林夫人家的,是个趁乱混上船偷东西的?
绮年心里琢磨,终于还是含笑问道:“青翘姐姐,后边那位姐姐不知如何称呼?”
青翘转身一看,不由一怔:“难道不是姑娘府上的人?”因这女子穿着与如燕等人相近,她当真以为是绮年的丫鬟。
这一句话出来,两人顿时都明白了,青翘一指那女子:“你是什么人!”
若真是个小偷,被人这一喊必然转身就跑了。一个年轻女子,青翘这边人多,还有几个孔武的婆子,也不怕她闹什么。一边质问,一边就要上前挡住绮年。总归是自家夫人请来的客人,又是未出闺阁的小姑娘,惊着了就不好。
却不想那女子非但不跑,反而猛地把手往包袱里一伸,再抽出来时寒光一闪,已经多了一把匕首。青翘一眼看见,骇得一声尖叫:“快来人!有歹人!”
叫声未了,那女子左手一扬,一点银光射入青翘胸前,青翘仰天便倒。绮年伸手想扶她,却见她那石青褙子上插着一枚菱形银镖,一大半已经没了进去,洇开一团血色。
不过绮年也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眼前一花,如燕一声叫到一半,已经被摔了出去。绮年脖子上一紧,却是被那年轻女子勒住,雪亮的匕首已经架在颈间,压低了声音道:“不许叫,快开船!”声音却有些沉哑,并不是女子声音。
绮年后背紧贴着这人胸前,觉得一片平坦,登时明白,原来是个男扮女装的,真难为长得如此俊秀,加上衣领遮住了喉结,一时根本看不出破绽。
几个丫鬟都吓得呆了,船舱里人被惊动,伸出头来看,一见这副样子,失声尖叫,顿时船上岸上都惊动了,乱成一片。
绮年被那条胳膊勒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那凉冰冰的匕首在脖子上刮来刮去,汗毛直竖。这会儿什么都乱了,这假女人若想逃跑,少不得只能拿自己当人质;万一逃也逃不掉,说不定就会杀人……自己到底是有多倒霉才会在别人家的船上遇到绑架……
还是得自救。绮年用眼角余光看见后边船上刘管事已经带着人匆匆下船往这条船上跑,当下困难地喘着气说:“你要勒死我了!”
那男子正在心烦,反而把手臂更一收紧,冷笑道:“拉你陪葬也不错!”
绮年两手拼命掰他的胳膊:“勒死了我,你拿谁当人质?”
男子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立刻开船,否则我就杀了她!”胳膊到底是松了松,让绮年喘过了气来。
甲板上乱成一团,艄公也不知究竟该不该去开船。林家的几个管事已经围了过来,到底是总兵府的家人,手里也横刀握棍的,只是看见那男子刀紧紧架在绮年脖子上,一时都不敢上前。一个管事拿刀一指道:“快把姑娘放开,饶你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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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刀子一紧,在绮年脖子上轻轻划出一条血痕:“马上开船,我数到三,船若不动,她的头就要动了。”
绮年这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轻声说:“我若死了,你也非死不可。”这是个亡命徒!在看见那枚菱形银镖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就是这人在西山寺前惊了她的马车。想起韩嫣说过内卫来办差,绮年目光不由得往岸上扫去,但是人实在太多,她看不出来这里头哪些人是内卫。但想必是有的,否则这人不会死死非抓住一个人质不可。倒是好算计,广西总兵夫人的船上,内卫也要顾忌一二分的。
架在绮年脖子上的刀有些抖,绮年淡淡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要闹这么大阵势。若是刚才你退下船去或者干脆跳水逃走,谁还能抓住你?”
“闭嘴!”男子胳臂又紧了一下,“你懂个屁!”
绮年双手蓄力,低声说:“那么是有人已经盯上你了,你逃不掉了?”
“闭嘴!闭嘴!”男人明显地暴躁了,厉声吼道,“开船!”
绮年突然尖叫一声:“不要放箭!”
男人的精神正在极度紧绷之中。他明明知道周围有内卫的人,却不知道藏在何处。那日在西山寺,他虽然惊了马车趁乱逃出,却也中了一箭。混乱之中他甚至不知是谁射的箭,长了眼睛一般在人群中仍旧瞄准了他,若不是他及时闪了一闪,只怕就被从喉咙处射个对穿。此时猛听绮年喊出一个“箭”字,不由自主就拿眼睛四下去看,手上不觉松了一松。
绮年等的就是这时候,觉得脖子上的匕首移开了一些,立刻双手抓住男人的手腕,用力向外一掰。十三岁的小姑娘,手上自然没有多少力道,但是男人猝不及防之下,倒也被绮年推开了一点。绮年自知力气不足,接着低下头去,狠狠一口咬在男人手腕上。耳边只听男人闷叫了一声,头皮一紧已经被揪住了头发往上提。绮年发了狠,死死咬着不松口。她就不信,手腕被咬着,这男人还能拿匕首来割她脖子!
揪着头发的手迅速松开,掐住了她脖子,绮年喉咙一紧,禁不住想大骂,总兵府的人呢?都死了吗!
不过还没等她想完,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劲,绮年只觉得自己咬的那只手也软了,男人歪歪栽倒,将她也拖倒在地。如鹂冲上来抱住了她:“姑娘,姑娘没事了,没事了!”
绮年一嘴的血腥味,松开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牙都咬得疼了。回头看去,男人倒在甲板上,一支黝黑的短矢从右边太阳|穴射进去,伤口边缘正慢慢洇出些红色来。绮年一阵恶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了男人,坐在甲板上干呕起来。
林夫人在船舱里几乎惊掉了魂儿,这时候终于可以出来,忙叫连翘端了碗水来给绮年漱口,又把她扶进了船舱。
青翘方才已经被人拖了进来,好在那银镖打在锁骨边上,被骨头卡住,并没有钻进肉里去,已经拔了出来裹了伤,这时候脸色虽苍白,神智却清醒。如燕却是想护着绮年,被硬生生摔了出去,后脑上一个大包,正在头晕呕吐。绮年知道她多半是摔出了轻微脑震荡,硬按着不让她起来,自己定了定神,跟林夫人行了礼。
林夫人一把抱着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方才吓死我了,你若有个磕碰,我如何对得起你娘?天幸是没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叫,“快去熬定神汤来!”
其实绮年这会儿已经好多了。第一次被绑架,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人,当然是吓得不轻,但是总归活了两世,胆子比一般人要大一点,现在知道没有事了,虽然还有些后怕,却也安定了不少。只是嘴里那血腥味儿似乎总是不去,十分难受。
林夫人抱着绮年安抚了一会,其实自己比绮年吓得还要厉害:“究竟是个什么人,竟然男扮女装的想要混到船上来。”想着若不是绮年发现得早,等船开了,说不定这一船老少都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更是后怕。好半晌才想起来:“悦然,来给你姐姐见礼。”
绮年这会才注意到船舱角里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直被一个穿石青褙子的大丫鬟护在身后,方才竟然没有看见,想来便是林夫人所说的那个女儿林悦然,连忙先叫了一声:“妹妹可受惊了?”
林悦然穿着银红色小袄襦裙,一张圆圆的小脸颇似林夫人,只是吓得苍白,这时候才缓过来,有些摇晃地行了个礼:“姐姐。”
林夫人心疼,张手把女儿也搂进怀里:“可吓坏你们姐儿俩了,真是造孽!”
正说着,连翘从外头进来:“夫人,有两位爷要求见夫人,说是方才那事惊了人,来与夫人道恼的。”略一犹豫,又低声道,“奴婢看岸上似乎有不少人,像是官兵呢。这两位爷,大约是领头儿的。”
听分说京中秩事
林夫人虽然很是受了一场惊吓,到底是总兵的夫人,听了有人来拜,当即收敛了面上神色,叫丫鬟们将两个姑娘带到内舱去,自己端整了衣襟:“请进来。”
内外舱只隔一道软帘,绮年扒着软帘的边儿看出去,只见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躬身进了船舱,向林夫人行了个礼。后面一人年纪约在二十七八,肤色黝黑,行礼之后便往一边坐了并不说话。前头那个比他年轻多了,眉宇之间却也是英气十足,向林夫人行礼之后便道:“小侄等在此捉拿歹人,不想竟被他惊了夫人,实在是晚辈的过错。”
这两人虽是便服,但林夫人自家丈夫是带兵的,看一眼便知道,两人外袍下面都穿着软甲的,又加上连翘说岸上有官兵,林夫人自是不敢怠慢,欠了欠身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这自称小侄,说不得还是有点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在里头呢。
年轻人亦欠身道:“小侄赵燕和,是昀郡王府次子。母亲与夫人,应是出了五服的表姊妹。夫人在京中时,小侄还曾在东阳侯四十大寿上见过夫人,不过亦是六年前之事了。”
昀郡王府!
虽然成都离京城千里万里,绮年也不是什么消息灵通的人,但是那些特别的高官显爵之家,她还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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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如今没有亲王。开国时本来有两位的,结果没过三代,就一起因着谋反的罪名被夺爵了,且事情闹得很大。当然这罪名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还留下了一位郡王。据说是在那场谋反风波中为皇上很出过力的,皇上特赐其号为昀,并赐宅第良田金帛等物。郡王府之大,乃京城众府邸之首,正经的皇室血脉!
而眼前这年轻男子,居然是现任昀郡王的次子?赵是国姓,这是活生生的高干啊!绮年活了两辈子,还没见过呢,忍不住就着帘子缝里看了又看,却发现这位赵燕和腰后悬了一把小弓,黝黑的铁胎色,很不起眼,跟她两次所见的短矢一个颜色。原来两次的箭都是他射的吗?这到底是多大的事,竟然让这位郡王的儿子在成都滞留数月之久?
林夫人已经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当初是见过的,那时候你才十五岁,我记得东阳老侯爷让子侄们射箭为戏,正是你拔了头筹,赢走了老侯爷的一块蟠桃玉佩!”
赵燕和微微一笑:“夫人真好记性。”
林夫人越发和悦,望一眼赵燕和身后的男子:“这位是——”
赵燕和轻声道:“此位姓周,是京卫指挥使司镇抚。”
京卫指挥使司镇抚说起来只是个从五品,而林夫人跟着正二品的总兵丈夫,身上也有诰命,比之这周姓男子只高不低。然而京卫指挥使司却是天子麾下近卫,管的是镇守宫闱、拱卫京师的重事,更颇有些人是天子心腹,明着有这官职,私下里却是天子暗卫,这是近臣,自不能以官职待之。
这些事,林夫人跟着丈夫在官场中十余年,岂会不知,更不会因此人位低而轻视,忙叫丫鬟奉茶,又道:“既是亲戚,让姑娘出来与表兄行礼。”
林悦然年纪也还小,又在旅途之中,还用不着过分的避嫌,当下走出去,向赵燕和行了一礼,叫声表兄,又向周镇抚也行了个礼,退到林夫人身后站着。
赵燕和便解下腰里一个白玉绦环来:“途中仓促,送表妹玩的,莫嫌轻薄。”虽说是玩艺,但那绦环玉质温润,做工精巧,虽然不是无瑕白玉,但几缕青色如同春水,也是价值不菲。
周镇抚瞧了一瞧,笑道:“方才那歹人惊着的,可是林小…姐?”
那自然不是,衣裳都对不起景来。明明在岸上看见被挟持的少女穿着蜜合色小袄,浅碧裙子,哪里是林悦然的银红衣裙呢?
林夫人并不在意,只道:“那却是我昔年好友的女儿,因要上京,与我同船。她身上带着孝,方才不好出来与周大人见礼。”又叫连翘,“请周姑娘出来。”随即想起,笑了笑道,“倒是与周大人同了姓,莫怪。”
周镇抚无所谓地笑笑:“不知是夫人的哪位好友?”
“是已故吴大学士的嫡长女。”
周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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