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
一转,只笑盈盈望着玄凌道:“只是论起娇妻美妾来,又有谁比得过皇上呢?”
玄凌“哧”地一笑,面色转晴,“朕当你要说什么,原来又是拿朕打趣儿。”他走近我身边,接过浣碧手里在的梳子,扶住我的肩低柔道:“那朕也效仿东坡,为朕的朝云篦一篦头发罢。”
他的手势很轻柔,齿梳划过头皮有一点酥麻的痒。我闭着眼睛道:“皇上方才进来时仿佛很高兴,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能说给臣妾听听么?也好叫臣妾也一同乐一乐。”
玄凌微笑道:“嬛嬛果然心细如发。早朝的时候大臣们上了奏章,说起今秋钱粮颇丰,百姓们都安居乐业,朕听了也高兴。早起又去看了徐婕妤,燕宜平时沉默寡言,偶尔说起几句来,倒很入情入理。”
我莞尔轻笑,“徐婕妤与皇上说了什么叫皇上这样高兴呢?臣妾听闻徐婕妤满腹读书,想必说话也极得体,只是无缘亲近罢了。”
玄凌道:“燕宜性子寡淡,很少与人亲近。如今怀着身孕不便走动,更是不大与人见面了。不过来日论起儿女之事,你们倒有很多话说了。”
“皇上打算得好长远。”我谦谦微笑着道:“皇上素来以仁孝武功治理天下,政事清明,举措得当,不惑于外亦不愦于内,才有今日百业昌盛,百姓安居的局面。然则皇上以为天下太平,是刑法严苛有效呢?还是仁厚宽和为要?”
玄凌抚着下巴笑道:“嬛嬛这是要考较朕的为君之道么?”
我微笑出柔美的弧度,“嬛嬛怎敢说考较二字,不过是请教罢了。”我佯装一揖到底,唱到:“还请先生指教一二罢!”
玄凌忍俊不禁道:“乱世用重曲,如今天下太平昌盛,战祸不起,自然是以宽容之道休养生息为要。”
我顺着他的话头道:“宁为太平犬,不作离乱人。可见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托皇上仁慈之心。可是如今对外宽而对内苛,又是如何说呢?”我停一停,含了迷蒙样的愁思,极轻声道:“槿汐入宫早,在臣妾身边服侍时常常说起当年纯元皇后施惠六宫的恩泽。说句犯上冒昧的话,臣妾很想知道,若纯元皇后还在,今日李长与槿汐之事该会如何处置呢?”
他的神情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闪着幽异的火苗,盯着我道:“槿汐和你说起过纯元皇后的事?”
我被他看得心中发毛,脸上却分毫不也露出来,只坦然道:“槿汐在先皇后入主中宫前就在宫里伺候了,虽然不得在先皇后跟前侍奉,然而每每说起先皇后,总道她宽柔待下,深得人心。”
玄凌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顺着光滑的蚕丝明羽缎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他似乎是望着我,眼神却有着空洞的伤感,茫然看着远处,喃喃道:“若柔则还在。。。。。。”
我涩然微笑,反手握住玄凌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唯有掌心的热带着灼人的温度。我软语安慰道:“臣妾想当今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彼此的性情自然是一路的。虽然皇后要以槿汐和李长之事惩戒皇宫,大约也不会真要他们的性命吧?何况皇上待人以宽,皇后也必定会和先皇后一般宽仁待下,绝不会与皇上言行相悖,也不会与纯元皇后相悖。”
玄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宜修如何能与柔则相提并论!”
我假意迷茫不知所措,“臣妾与皇上多年夫妻,有幸以妾媵之身相伴十年,也可算是夫妻一体,同心同德,臣妾亦不敢有丝毫松懈,一切以皇上为重,不愿与皇上言行心思背道而驰。皇后虽非原配,却一早侍奉在皇上左右,如今又与皇上同居龙凤之堂。皇上禀之以宽,皇后又怎会从之以严呢?”
玄凌眉头微蹙,“从前或许不会,可是如今。。。。。。”他略略露出烦躁的寓所,“朕想起你怀着双生胎辛苦,宫中却纷传你腹中之子并非腾的孩子。旁人便罢了,竟然连皇后也要朕留心--”他的不快之色愈浓,“可有什么要留心的,难道连朕自己也都不知道么?!皇后的耳根子是越来越软了!”
我微微一笑,劝解道:“皇后也只是关心后宫之事罢了,何况耳根子软的人必定心肠也软,仁慈和善。”
玄凌轻哼一声,“心肠软么?朕瞧皇后很有些耳根子软心肠硬了。”他平一平气息,“徐婕妤有句话说得很是,如今宫中有三位嫔妃有孕,你和燕宜都是很快就要生产的,哪里能见得这样生死打杀的东西,即便要罚,也该缓一缓。”
浣碧在旁轻轻道:“皇上方才问小姐为何这个时候梳头,原是有缘故的。。。。。。原本在甘露寺的时候小姐受过惊吓,日日都是槿汐陪着守夜的,如今槿汐出事,小姐又气又伤心,连着两夜没睡好。还是温太医教的法子,说多用篦子梳梳头可以松缓精神,夜里好睡些。。。。。。”
未等她说完,我呵斥道:“多嘴!谁要你在皇上面前乱嚼舌根。”我急急笑道:“皇上别听浣碧的,她一点小事就多心,臣妾昨夜睡得很香,并没有事。”
浣碧不无委屈地低头揉着衣带,玄凌凝神我片刻,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柔声道:“还要瞒朕么?看你眼下的乌青就知道你一定没睡好。”他叹息,“嬛嬛,你心肠太过柔软,一味委屈自己,还拦着浣碧不许说实话。”
我微微垂着脸,发上的首乌膏有沉郁的气息缓缓散开,因为里头掺了玫瑰花汁子,香味亦别有清淡芬芳。我低声道:“臣妾能再侍奉在皇上身边已是上天眷顾了,受些委屈又何妨,只是槿汐陪在臣妾身边多年,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的。”我微微红了眼圈,“说到底总是她不对,纵使她和李长真的有情,也不该惹这许多是非。皇后是后宫这主,她要按宫规处置谁也奈何不得,臣妾也只能听从。”
玄凌颇有不快之色,略带薄责之意,“纵然后上皇后掌管,难不成朕身为天下之主却不容过问了么?”
他的口气是责怪的,即便没有我,玄凌对皇后也不如五年前一般尊重了。我把心头的暗喜化作口中温软的不安与紧张,牵着他的衣袖侬侬道:“皇上这样说倒像是为了臣妾的人而责怪皇后了,臣妾伏祈皇上切莫因此迁怒皇后,若真要怪责就怪责臣妾没有好好约束宫人吧。”说着就要支着腰吃力地屈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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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凌忙拉住我道:“什么没有约束好宫人?这样的事朝朝代代都有,不是到了朕这里才开天辟地第一桩。论起来他们都是饮食男女,内监虽然算不得男人,但总有人的情义,秦始皇残暴至此,也未曾在宫中大肆禁止此事,朕又何必如此灭人人欲?”
我知晓他的心思,顺口道:“其实论起来此事总在宫墙之内,悄悄掩过了也就是了,若大肆张扬到了臣民耳中,岂非叫人看笑话。臣妾说句不中听的话,槿汐也就罢了,李长是自小服侍皇上的人,朝夕相处的时候只怕比臣妾还多上许多,也可算是功过相抵了。”
玄凌低笑一声,朝我挤挤眼睛,促狭道:“这话听着倒像是吃醋一般。怕是借着说李长的话在挤兑旁人了。”
我红了脸道:“谁要挤兑旁人了,谁又吃醋来着,臣妾不过白说一句而已,皇上就这样多心,仿佛臣妾在为皇上早起去看徐婕妤吃醋了。”说罢扭转身子,不肯和他说话。
竹影婆娑,泠泠有风吹过,带来桂子浓郁甘美的香气,冲淡了竹叶的清疏朗朗气息。玄凌笑着过来搂我的肩道:“是朕不好!--你也是,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方才还和朕深明大义地说道理,一转身又闹起孩子脾气来,真真不晓得要拿你怎样才好。”
我索性任性撒娇道:“做母亲就不许闹闹脾气了么?何况又不是嬛嬛要闹脾气,都是皇上逼的罢了。皇上都是好多孩子的父亲了,还这么霸道!”
玄凌朗声大笑道:“瞧瞧你,朕不过说了一句,你有多少话儿等着朕了。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
我啐了一口,方才破涕为笑,指着小腹道:“嬛嬛是女子,肚子里的是小人,皇上既觉得难养,可都不要了罢。”
“朕哪里舍得呢?朕想起一进来就告诉你去看了徐婕妤,怕你本来为了槿汐的事不自在,又添一重烦恼。”
我横他一眼,笑道:“谁要烦恼了?说起来徐婕妤即将监盆,皇上也要多去看看她才是啊!”
玄凌吻一吻我的眉心,低笑道:“嬛嬛这样懂事,朕也会叫你安心的。”
我起身进内室换了件家常衣裳,一壁又吩咐小连子传点心进来。待我换了衣裳出来,桌上已搁了几道菜式:灵芝山鸡煲、珍珠桂圆炖官燕、百合片炖豆腐、酿紫姜尖儿,皆是玄凌寻常爱吃的东西。
我问小连子道:“准备了这些功夫,怎么不叫端上来?”正说着,小允子亲自捧了一道菜来,我笑道:“这是今秋新进的鲈鱼,此时吃最肥美不过,用新鲜菊花烹了清炖,口味也清爽,皇上尝一尝罢。”
玄凌大显喜色,“年年一到秋天,朕想起鲈鱼就食指大动,没想到今年在你这里占了头筹了。”
“知道皇上喜欢,所以早早预备下了。”我含笑道,“原本是要送去仪元殿的,谁知那么巧皇上自己来了,正好吃个新鲜。”
玄凌大喜,一时吃得痛快。过了一盏茶功夫,小连子上来道:“酒酿清蒸鸭子已经好了,可要端上来?”
我看着玄凌道:“皇上可要吃么?皇上在皇后那里吃了酒酿清蒸鸭子说不错,因此如今各宫都准备下了。”
玄凌微微蹙一蹙眉道:“这会子怎么送上这个来了,听着就觉得油腻腻的。传朕的旨意,就说朕吃絮了,以后不必再准备着了。”
我着意体贴道:“撤了鸭子,换一个龙井炒虾仁来,又香又嫩的。”我看一眼专心于食的玄凌,微微把唇角溢起的一缕笑意抿了下去。
二十九 奋起
过了两日,释放槿汐和李长的旨意就下来了。玄凌到底顾及皇后的面子,虽然未严惩槿汐和李长,也保留了他们从前的职责,却也到底罚了一年的月钱小惩大戒。只是比起性命来,这一点银子也是根本无关痛痒了。
那一日,我早早领着浣碧亲自去接了槿汐回来。不过三五日光景,槿汐已经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憔悴支离,一回来便一气喝了许多水,随即便默默无言了。我起先以为她会委屈哭泣,然而槿汐的个性外柔内刚,又如何会哭泣?她甚至连一句抱怨也无--因为她根本不愿开口说话。只草草洗漱了,便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一连数日,槿汐只问了一句,“李长可也无事了?”我答了“是”,她缓缓松一口气,再也不开口了,连早起陪伴我去皇后处请安的事槿汐亦推托了,只叫浣碧跟着。我知道她不愿意见人,更知她好强之心,也不愿去勉强。浣碧与花宜数次忍不住要去劝,也被我一力拦下了。这是槿汐的心结,若自己想不开,旁人怎样劝说亦是枉然。
也难怪槿汐不愿出门,除却未央宫中安静些,连这安静也是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安静,出了未央宫,外头唧唧喳喳的舌头无不拿这事当了笑话来说,我纵然劝得动玄凌,却也堵不住众人之口和鄙夷好奇的眼神。
我默默叹息了一句,流言杀利,不逊于任何杀器啊!连向来坚韧果敢的槿汐,亦变得委顿不堪。
然而她若不振作,哀伤畏惧更如山倾倒,会日复一日压得她无法喘息。
这一日晚,玄凌遣李长送来了一品椰汁红枣雪蛤,我谢恩接过,为免槿汐在旁尴尬,只叫她去小厨房看着炉子上的清炖金钩翅。数日不见,李长整个人迅速苍老了一圈,脊梁也有些伛偻了。
我叹息着道:“公公清减了不少,这几日受苦了。”
李长微微勾着脑袋,苦笑道:“奴才一直以为自己身子还强健,可只在暴室做了几天粗活身子就这样不济,当真是不中用!”
我赐了他座,温言道:“暴室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本宫亲眼去探望过槿汐,竟不知道还有这样苦热不得见人的去处。公公如今能平安出来,也算是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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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低低咳了一声,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样子,“奴才劫后余生,也是这样想的。在暴室的时候奴才粗皮厚肉的倒也没什么,顶多累着些罢了。”他的声音更低,“如今奴才出来依旧在皇上身边行走,倒敢有人说三道四,只是槿汐她。。。。。。”李长的每一道皱纹中都掩藏着担忧和悯意,哑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用绢子拭一拭腮上的胭脂,淡定道:“公公其实心知肚明,槿汐会被人说三道四也是因为她在本宫身边的缘故。本宫自回宫中,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只管要拿本宫的错处。本宫一再小心了,她们就去打本宫身边人的主意,就是个例。”我的语气中颇有委屈隐忍,“若不是本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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