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





  时光在创作和演绎中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是数年。潘柘依然性格乖戾独断独行,在他面前的苏醒,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除了热情和坚持一无所有的新人,包容着他在工作上一切的严格,乃至于苛刻与挑剔。排演时他对待她绝不比其他年轻后辈更加宽容,第一次和他们合作的演员们无人不惊讶于潘柘对苏醒的暴君式的独断,但又在苏醒习以为常的镇静中慢慢习惯。
  但这究竟是一种扭曲的相处模式。把人生和工作割裂的两个人,并肩走过不短的一程后,忽然发现曾几何时起,他们为一出戏的争执越来越多。当她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绎他的角色,潘柘暴跳如雷,苏醒开始寸步不让,虽然以前妥协的人多半是她,。
  同时苏醒的生命中开始出现其他人。快乐,无忧无虑,更要命的是体贴。那个人不会逼迫着她不断向前,他告诉她演戏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是工作,当任何事情成为人生的全部,说明那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为艺术而起的分歧往往的致命的。决裂在谁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临,至少她没有。她爱舞台,并不比爱他更少一些,当一方剥夺另一方,她只能选择。苏醒并不知道潘柘是否知道她生活中的另一个人,她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近来加倍的暴躁和挑剔来源于嫉妒,但是她从来不敢问,就像这些年来的每一天,她都以仰望者的姿态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追随着他的每一个脚步。
  谢明朗就再一次看到言采生日那天的那幕戏。重新剪接后效果完全不一样。镜头语言很客观冷静,但是无论是言采还是江绮的表演有着呼之欲出的张力,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谢明朗觉得自己听到裂帛之声,啪的一响,一切凝固,又以一个无可挽救的姿势汹涌向前。
  潘柘执意不肯换角,舞台剧就此中断。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合作,她依然是观众们心中的舞台女王,他开始酗酒,也有知名的演员与他合作,他却无数次撕掉写了一半的剧本。
  那一天他又一次醉倒在酒乡,恍惚中拉着不认识的酒吧里的客人口齿不清地说,他是放开了格拉蒂的皮格马利翁。
  这到底是个偏僻的传说,好心陪他说着酒话的路人也不知道怎么接口,只能一再地安慰,她会回到你身边的,总有一天会回来。
  镜头再一次倒转,回到某一次公演结束的酒会上,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又心甘情愿地微醉着,不断有人来祝贺他们的成功,他们也笑着一一寒暄。那时的苏醒早已不是当年少不知事的女子,她借着酒力问他,你当我是什么人?女演员,女儿,还是缪斯?
  她笑得很放肆,那一夜他也在纵容她,微笑着不予辩解。她感到微微的疲惫和沮丧,靠着他的肩膀说,但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情人,甚至一个平凡的女人。
  如今的他伏在酒吧的桌子上,孤身一人,可能早已忘记那件琐事。那是二人生命里灿烂燃烧的几年,他忙着太多事情,也许早也不记得了。
  酒吧的电视里放着苏醒订婚的消息,她怀孕了,带着美丽的笑容平静宣布,结婚之后要做普通的妻子和母亲,再不登台。
  那一刻她正视镜头,眼底的挑衅她知道他会明白。他剥夺的,她就自己找回来。
  那些激|情、奋斗、欢笑、泪水乃至煎熬苦痛,统统化为尘土齑粉,在时光中灰飞烟灭,又像是初雪,或可停留一时,又总要消融无踪。
  一切归于虚无。
  至于才华,那本是最容易无影无踪,又最容易自我放弃的东西。
  片尾字幕闪过的时候掌声响起。一开始显得有些犹豫,后来坚定热烈起来。谢明朗右手边的女人在电影的最后二十分钟开始哭泣,灯亮之后他不好意思往她的方向看,就把目光转到左边,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但谢明朗一时想不起来,男人发觉有人在看他也转过目光,冲着谢明朗微微颔首,算是致意。谢明朗牵动一下嘴角算是回礼,收回目光来。
  回宾馆的路上谢明朗一直在想《尘与雪》的剧本,对于结局维持原状一点,谢明朗并不算太意外。而他对文字的记忆力远远逊于对画面的,这一路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电影里一个个的片段。他不断地“看见”言采,或者说潘柘,又或者干脆是那无处不在的真正的阴影。他不得不承认那当初看来简单乃至于老套的剧情,在陆长宁的镜头下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他试图去想象如果导演是沈惟,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但对于沈惟作品的不熟悉使得一切变得徒劳,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去想他更熟悉的一部分。
  呵,言采。
  他的表演,有着令人惊讶继而叹服的说服力。那些大篇幅的台词,大幅度的动作,极端的情绪,都没有让这个人物脱离真实感,反而是过于真实了,以至于有好几个场面,谢明朗都觉得有一瞬的战栗。剧中的言采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但也理解了为何卫可对言采的演技如此赞不绝口。那压倒性的气势,并每一个有必要的时刻爆发出来,以一种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方式。谢明朗甚至怀疑过言采是以一种冷血的姿态来演绎这个角色,然而他每一个动作和眼神之间流露出的情绪,似乎又在宣告着某种微妙而隐秘的气息。
  谢明朗继而想到,言采的演出在那些熟知旧事的人们眼中,又该是何等面目。
  一路上思绪纷纷的后果是,谢明朗差点走过了宾馆。他下午离开之前把房卡丢在前台,去取的时候前台的服务人员在确定完身份后,递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厚厚一叠,拿在手里还沉甸甸的:“这是某位小姐留给你的,希望前台亲手转交给你。”
  谢明朗看了一眼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让他牵动了嘴角。他若无其事接过,还很镇定地问:“那位小姐留了称谓么?或是其他什么联系方式?”
  “没有。”
  走进电梯后谢明朗拆开写有他名字的信封,在空白的信纸中间,夹着另一张房卡,便笺纸上是同一个人的字迹:从经纪人那里骗到备用房卡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困难。

  13

  言采的房间在宾馆高层。谢明朗用信封里的房卡打开房门,径直穿过外间,刚一推开卧室的门,一阵迎头风吹得他反而退了一步。关好房门后见言采靠在敞开的窗前,谢明朗皱眉:“你抽了多少烟?这样开窗还是一股烟味。”
  “看来你是收到某小姐的礼物了。”言采早已经回过头,听他这么说就掐了烟,笑着开口。
  “那知名不具某小姐,到底是谁?总不是你穿着裙子送下楼去。”
  “林瑾找再下面的一个助理送去前台的,你要是有兴趣知道,下次替你问电话。”
  林瑾是言采自葛淮之后的经纪人。谢明朗对她素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名,听言采这么说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的经纪人素来神通广大,多拿一张房卡并不奇怪,我反而对你怎么让她心甘情愿把房卡送到前台更好奇一些。”
  言采朝谢明朗走过来,他依然在笑:“你真要知道?”
  “太劲爆的内幕不透露也可以。”谢明朗摊手。“一般跌宕起伏不妨拿来分享。”
  “恰恰相反,太平淡了。”言采说,“我告诉她实话,说你也来住。”
  谢明朗没想到会是这样,彻底愣住,半天才哦了一声。他这样的神色引得言采笑容愈深,口气却是若无其事的:“这个理由果真太无趣了。”
  谢明朗猛一个激灵,不太自然地应着:“嗯,好,知道了。”
  言采坐在床边,又要点烟;谢明朗看着,稍早前电影的画面和眼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这让他莫名起了眩晕,恍恍惚惚没有任何真实感。他也跟着坐下来,等言采的烟点燃,低声开口:“我去看了《尘与雪》。”
  言采并没有移过目光来:“这个时候了,应该是从电影院回来。怎么,你想讨论这部片子吗?”
  “不,一点也不想。”谢明朗摇头,“我只是接到房卡,上来看看你。”
  说话间目光停驻在言采身上,那种叼着烟很久不吸的姿势让谢明朗分不清这个动作究竟是言采的,还是角色的。正看得出神,言采微笑着转过脸来:“哦,你只是来看看我。”
  接收到对方语气中暗暗浮动的旖旎意味,谢明朗暂时抛下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冲着言采笑回去,又进一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知道你的经纪人到底有几把钥匙,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是不是也有一早就不打招呼直接开门进来的习惯。所以还是等一下回去的好。”
  “好,那就等一下再回去。”言采没有理会谢明朗的前一句话,他拿掉烟,在这一晚的第一个吻开始之前,似笑非笑地把谢明朗的後一句话轻轻重复了一遍。
  因为心里想着一定要在天亮前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得极不踏实的谢明朗在半夜果然醒了。眼睛在没睁开之前先探到光,谢明朗翻了个身,一只手遮住眼睛,过了几分钟才算是清醒过来。他听不见身边的呼吸声,有些诧异地再翻回来。在找到言采的同时也明白了光的来源:不知何时起言采先一步醒来,站在窗前看着海的方向。而自楼下街边的灯光微弱地探照上来,让谢明朗不用太费力就能找到言采的所在。
  他睡意顿时褪去大半,没开灯,摸黑找自己的衣服。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这才引得之前一直没有反应的言采回头:“你怎么也醒了?”
  “几点了?”谢明朗不算全醒,听见言采的声音,干脆装迷糊,伸手在地板上抓瞎一般地摸,“我要回去了。”
  言采好像笑了一下:“这都几点了,还是睡吧。还是窗帘拉开吵醒你了?”
  “既然都醒了,那就回去好了。住酒店还真是费周章。”
  “深更半夜从我房间里出来,被看见不是更糟?”言采离开窗前,朝谢明朗走来。
  “只要被人看见,不管几点从你房间出来都是一样糟糕。”谢明朗总算摸到自己的衣服,胡乱把毛衣套上,“你醒了多久?不是失眠吧?”
  “我头一个礼拜都认床,所以总要定相同的房间。”
  谢明朗笑说:“宾馆的房间都不都是一样的。这是心理原因作祟。”
  “认床也是心理作怪。”言采倒不否认,他坐下来,重重往床上一躺,再抓住谢明朗的手臂,“陪我多躺一会儿。”
  他的手冰凉,谢明朗顿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沉默了一刻,说:“好。”
  他们很少有这样半夜双方都还清醒着的时刻,谢明朗觉得寒气从言采身上冒过来,伸手去握言采的手,果然是冰冷的。很久之后言采的手才慢慢暖起来,谢明朗知道他也没睡,就说:“我们说点什么吧。”
  言采很快接话:“你想说什么。”
  谢明朗觉得言采语气中依稀带着疲惫和已经就绪的戒备。他很快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你现在还想讨论片子吗?”
  “随你。要是哪里没明白,还可以一起讨论。”
  谢明朗听不出言采话语中的情绪,他也没去管,继续说:“这片子并不复杂,非常干脆,主干得到了充分的延展,但是细节又非常可信。我当初从卫可那里拿到剧本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很老套乏味的故事。”
  言采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谢明朗听到声音立刻看向言采那边。之前言采忘记拉上窗帘,借着那一点光线,谢明朗看见言采的眼中似乎暗光浮动,他忍不住往言采的方向靠过去说:“我觉得画面尤其漂亮,很多特写镜头看起来都在重现黄金分割似的。”
  “陆长宁曾经是沈惟的摄影师,当年他们在很多电影里合作过,这部片子里也沿袭了很多沈惟的偏好,特别是机位。这个剧本卖给电影公司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了分镜剧本。”言采说得很平淡,“我没有去看样片,首映上也没去看,片子像沈惟的风格吗?”
  谢明朗老实地说:“我看他的电影很少,少数看的还是因为有你在里面,被霏霏拉着一起看。所以完全不熟悉他的风格。”
  这下言采的声音里真的有明确的笑意了:“你太年轻了,看的少也很正常。他已经是属于我们这一辈人的回忆了。”
  谢明朗心思一动,提议道:“我手上还有两张票,明天的。你要是没事,一起去看吧。”
  “我说过我不看自己的片子。”言采非常干脆地拒绝,“哦,你这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你不要转移话题。”谢明朗轻轻拍了他一下,短暂的权衡之后,他又说,“他们说这部片子是沈惟的半自传,他真的是片子里这样的暴君?”
  不出意外的,身边的人沉默了。谢明朗有一刻暗暗诅咒自己拿着年轻和“诚实”的面孔作挡箭牌,但究竟内心其他的情绪暂时地盖过了自责和羞耻感。言采的沉默并没有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