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无月





不是真无邪不好说,但起码看上去这个矛盾令她十分吸引人:“古有子建七步成诗,想必白侍书才高八斗,七步是肯定用不了,不如三步?” 我靠。恁漂亮的脸,说的也是恁漂亮的话。可是话里的意思真不够漂亮。三步成诗!你当我是诗仙诗圣转世来的!无数双漂亮凤眼瞅著我。要是这些女人不都是皇帝的小老婆,被这麽多明眸青徕,原是天下男子的一大美梦。现在我则是冷汗直冒。怀疑我就算有命活的长久,说不定也会得恐女症。不过……想想昨晚,可能恐男症更有可能。 心里乱想,忽然一声女子娇呼:“侍君,已经三步了!” 我擡眼看看四周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朗声说道:“诗已经成了。” 皇帝一擡手,有人伶俐的奉上笔墨,托著木盘,里面是一张红底锦笺。我提起笔来,洋洋洒洒了写了四行字,把笔一掷,看看四下里那些女人,再看看坐在一边温和而无辜的皇帝,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做诗能难倒我麽?我这文坛大盗做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偷文剽字做来是轻车熟路。太宫女捧了木盘里的红纸去呈给皇帝。毫无悬念,皇帝击掌赞好,又呈给太後。那些女子有的就坐的很稳,比如梅妃洛妃,有的就探头探脑,比如刘嫔,一副好奇天真的模样。太後看了看,说:“我是不懂,不过皇帝说好,肯定是不错。”递给一边侍立的女官:“念念大家都听听。” 那女官应道:“是。”恭敬的把纸展开,声音清亮:“ 秋丛绕舍似皇家, 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 此花开尽更无花。 被我改了一个字,可是名诗就是名诗,皇帝又不是不识货的人。底下那些女人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反正皇帝既然领头击节赞叹,她们总不会大失面子来说自己听不懂,或者和皇帝唱反调说作的不好。但是要她们大声恭维我做的好,也不是不大可能的。所以那个女官念完後,底下静悄悄的。然後梅妃细声细气地说:“好诗。侍君此诗是在自写身份麽?自比花中仙品,不与我们女流之辈爲伍,好一句此花开尽更无花。” 我早知道这诗作出来会招刺儿,一点都不意外。 “贤妃多想了。不过我虽然添爲侍君,还是男女有别,的确不能与妃嫔们爲伍。”我淡淡说:“小皇子身体好些了麽?近秋天凉,的确要好生保养。” 梅妃还没有再说话,洛妃说:“侍君自然与我们女流之辈不同。”重音落在那不同两个字上。咳,累。这些女人话里有话夹枪带棒,难爲太後还笑眯眯坐在上首一脸慈祥,皇帝一脸美在其中其乐融融。这种硝烟不断暗潮涌涌的家庭生活,真让人早衰。叹一声。幸好……我不是皇帝。再哭一声。不幸……我是皇帝的小老婆之一,虽然我是男的。 底下那些女人不敢大声说话,所以这首千古名诗,受到冷遇。其实我应该花脑筋想个婉约点儿的,绮丽点儿的,或者是颂圣唱高调的。说不定这些女人就会不吝笑脸要在皇帝面前称赞一番了。可惜时间太短,最先想到这个。 大概是一直想著自己来日不多,所以一下子就跳出此花开尽更无花这样的话来。我低头不再作声,把自己当聋子当哑巴。反正皇帝带我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太後和李妃亦妃聊起衣料和裙子式样,说起什麽香罗纱好,又让人去取了匹来,一群女人围上去看,活象苍蝇见了那啥……咳,我就不说了。这种话题,我听著既难受,又不懂,更没兴趣。要是以後天天要过这种生活,那早死早投胎,也不算是个太坏的选择——就是不知道皇帝大爷心里打的什麽算盘。 等我的头都开始疼了,皇帝插嘴:“天时不早,儿子回去更衣,回来领母後赏的家宴。” 太後说:“那你们去吧。中午可不要吃多了,晚上又吃不下好东西。” 洛妃忙起身说:“那臣妾们也不在这里吵闹,太後回来用了午饭再歇个中觉,臣妾午後再过来陪太後说话。” 太後挥挥手,看来她也累了。于是皇帝先施礼退出,我当然得和皇帝共进退,洛妃她们也都辞出来,虽然一时间人全起来了,可是也并不让人觉得乱。已经到了我那乘步辇跟前,我正要擡腿迈上去,皇帝一把扯著我:“你跟朕同乘。” 我本来应该慌神。当著这麽多妒妇,他真要把我陷于险地。可是一上午的事情接连不断,我都快麻木了,干脆的嗯了一声,一句抗议的话也没有说。皇帝坐左边,我坐右边。本来嘛,是步辇不是皇帝那三十二擡的大轿车子,所以不可能有太大空间。所以难免和皇帝靠在一起。他体温好象比较低,最起码,他的手搭到我的手背上的时候,我觉得一股子凉意窜上来。洛妃她们伏地行礼,等皇帝的步辇过去。我想,就算在今天之前她们对我只是小小的怀恨嫉妒,看到我和皇帝同乘,然後受她们的礼离去,估计…… 皇帝说:“上次见你时刚挨过打,可是眼睛还亮亮的。冷宫那地方朕虽然不去,也知道那里生活清苦,一般人一年半年的,锐气和精神都磨掉了。” 言下之意我是二般人了?好象皇帝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回答,接著象自言自语似的说:“国库与内库,虽然一归户部,一时内府,可是其间种种弊端,倒是不谋而合。国库有外官支挪,内库呢,亏空不断,三天两头失了账本子丢了银子。上次让你碰到刀口上了。” 我又嗯一声。其实我知道这些破事儿。内库的账那是麻绳捆豆腐,提起来就是一团烂渣。不光账面不清楚,库钥匙不清楚,管库的人事不清楚…… 谁知道那些亏空哪里去了?可是我又觉得,可能大部分都知道那些亏空是去了哪里。 可是皇帝突然跟我说这些干什麽?我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慢慢转头,皇帝果然笑的非常,非常,非常的温和。 “小风,定嘉帝在位之时,侍君李莫就掌管内库,颇有清名,成效甚佳。不过後来先帝与朕都未纳侍君,内库也一直无主……” 我打个哆嗦:“这个事情……我一窍不通的。” 皇帝一笑:“谁生下来就什麽都会?朕生下来可也不懂怎麽当皇帝。不要紧,慢慢看,慢慢学,朕又没要你明天就理出本清帐来。” 我叹口气:“我连内库平时都怎麽运作都不知道,除了知道要发月例钱做份例衣服,还有,皇上时不时的要花点钱赏人,其他我就都不知道了。” 我光知道皇庄会交钱,皇帝也会从国库支,其他内库还有什麽来源我就真不知道了。皇帝居然拉起我的手:“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不知道别人看著这情景会说什麽。要是有人说什麽两情脉脉我一定会吐血的!要是说什麽含情相对我一定提刀杀人!皇帝这是…… 真是…… 我咬牙切齿,皇帝笑的从容:“白侍君,等这五天过了,你就把内库的印册接过去吧。” 我一字一字的挤:“多,谢,皇, 上!微,臣,领,旨。” 靠你妈的死皇帝!咳,又被自己的粗鲁想法吓倒。皇帝他妈是太後,太後那麽老,让我去,那啥她,我也没兴趣。但是要不骂这皇帝两句,我真的心理不平衡,非憋成个变态不可。 他还真会物尽其用啊。拿我当靶子,让我接万人注目的烂摊子,等赶明儿我没什麽价值,又招所有人怨恨的时候,皇帝再把我一处置——这个世界清净了。好,多好啊,我都想替他叫好!这皇帝多聪明啊,多能干啊! 我低头看著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其实昨天之前我也知道皇帝是要用我做什麽。可是那时候并没有象现在一样愤怒。如果,如果昨天我和他什麽也没发生,我想现在我可能还可以心平气和,想著利害得失,想著怎麽逃离怎麽保命,还有明宇…… 可是,他不该拿我当……当,当那个用!明宇知道不知道昨天夜里的事?心口有点难受,说不上来是酸是疼,象被一只手紧紧的攥住,闷的厉害。 “小风?” 皇帝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声音里有淡淡的关怀:“不舒服麽?” 他要是生在现代,拿个奥斯卡小金人一定不成问题。擡步辇的人都不敢擡头,他脸上这麽诚恳的表情只给我一个作戏看,太浪费了。我轻轻把他的手拂开,说道:“没事。” “太後对你的印象,看来是很不错。”皇帝缩回手,淡淡的说。我不冷不热的说:“那是当然,怎麽看我也没有掩袖工谗的本事,太後自然不怕我兴风作浪。” 要是我长得象明宇似的眉如远山目如秋水,大概太後的印象就好不了了。而现在我长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太後当然放心了。想想刚那首诗实在抄的不好,多想想,抄首婉约派的就好了。《红楼梦》的菊花诗一排十二首,抄哪首都够安全,保证太後和那些女人听了不能说三道四。 “晚上家宴,不止後宫嫔妃,各王府和重臣以及女眷也都会来。”皇帝并不看我:“你午饭後睡一会儿,不然晚上可能撑不下来。” 心里觉得很讽刺,听起来好象他有多关心我似的。当然了,捧起一个棋子也不容易,要是我那麽容易就灭了,他还得费力再找一个。 宣德宫的人手脚俐落,皇帝和我都不在的时候,已经把卫生清扫工作做完了,连地板都亮晶晶的寻不出一丝灰来,窗明几净,床铺也收拾好了。大花瓶里供著折枝的菊花。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情更烦厌。 难道这五天我都要和这个臭皇帝当连体婴吗?看他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午饭摆出来,满满的三四十道菜,本来我是挺重口腹之欲的一个人,现在看著就是觉得没有胃口。皇帝吃的倒不少,居然还添了一次饭。我连第一次盛的都差点没有吃完,最後几口是不知道怎麽硬塞进去的。漱口,擦面,更衣。 咳,问题又来了。我的确是累的不行想睡午觉。可是,爲什麽皇帝也开始解衣脱鞋?他身上只剩一件黄绸里衣,懒懒的往床沿一坐。哎,你的寝宫不是应该在啓泰殿吗?皇帝看我一眼:“你不歇?” 我挤出个假笑:“我不累,坐一会儿就行。” 看窗底下有张湘妃椅,铺著锦毡,我就势坐下来。皇帝一笑:“随便你。” 自己合衣躺下,竟然还真的老实不客气在床上睡了。 我心里骂声不断,当然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这个该死的臭皇帝。 虽然心里很紧张警惕,但是身体早已经就不行了。昨天一天,晚上的折腾,今天一上午的精神折磨。这种环境下,人要不变态,真是不容易。我沈沈的睡著了,做了个梦,直到有人晃著我的肩膀把我唤醒。 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皇帝在我眼前晃:“醒过来!你怎麽了。” 我揉揉眼:“睡过头了?” 他说:“不是,你做了噩梦吗?身体吭吭叽叽的动,一头汗,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 我刚醒过来脑子不够清楚,一时脱口说:“梦到好多人在追我,要杀我。” 他问:“什麽人?” 我这时候已经完全醒了,坐起来说:“忘了。” 他松回手,也不再问,转头说:“给侍君倒杯酽茶来,喝完了再梳洗更衣。” 有人捧茶上来给我喝,我看了看,不认识。不过有什麽关系呢,皇帝现在又不会毒死我。浓茶果然是提神,喝了完把杯子一放,自有人上来替我挽头发卷袖子,跪著捧高铜盆让我洗脸。所以我讨厌这个地方。拿人不当人看。在上位者眼中,这些下人不过是活动家具和干活的机器,地位甚至远远比不一只漂亮的八哥,一只毛色好的猫,或是一匹跑的快的马。可是在我从小到大受的教育里,人权至爲重要。 象洛妃那样,因爲八哥飞跑了而杖杀喂食的宫女。象梅妃那样爲了捉回上树的猫而令好几个太监摔伤腿,我想我一辈子也干不出来。所以,在这场对她们的争斗中,我没有占上风的希望。因爲我不够她们那样狡猾,那样狠辣,那样把人命不当一回事儿。 晚上拿来的衣服又是件新的,也挺合身。我就奇怪了。这些精绣密缝的衣服,一两天根本是做不出来的,偏偏件件合身。难道皇帝先前就想封一个身材和我差不多的侍君了?所以早做了这些衣服?或者是他早瞄上我了?可又不象啊,我以前并没有见过他,上次受伤…… 正在理袖子的手停下来,我想到上次受伤。皇帝本不该来看我这麽一个受伤的小人物,他没有理由这样做。可是他爲什麽会来了呢? 明宇,是不是有什麽关于我的事情,没有告诉我?又或者,他告诉我的,原本就不是真实? 紫金的头冠上镶著璨灿的宝石,皇帝已经收拾停当,远远坐在一边,端著茶,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我沈默著,任人摆布。我发现自己真的变了。最起码,以前看到这麽大块黄金,成色这麽好的宝石,我会兴奋的两眼放光,飞快计算它们能兑换多少铜钱银锭。但是现在我一点儿都兴奋不起来,不但不兴奋,还很想把这东西一把揪下来狠狠扔出去,再也不要看见。 皇帝过来牵我的手,我顺从的让他牵。手指冰凉全是冷汗。皇帝说:“冷吗?”不等我回答就说:“把鹤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