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之瞳






墨瞳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双与他的兄长犀利幽深眼睛完全不一样的眸子,是一种柔和的棕色,随着他的叙述,他的脸色渐渐清朗起来,眉羽间是一片让人安心的沉静。

“小安,你知道吗?我已经向我的大哥请辞了。”

“请辞?”

“是,我辞去了在周氏公司的任职。我自己开了一家手工艺品店,专门出售我的蝴蝶画,还有其它民间艺人的手工艺品。不少的外商对这些十分感兴趣呢。我想啊,也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哈哈,可喜的是,我的两个小丫头,也很喜欢弄这些东西,大的那一个,喜欢做陶,小的那一个喜欢用树叶和碎布粘画。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可是,只要她们快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墨瞳低头细细地看着玻璃镜框中的画,那一只在烈火中重生的凤凰。那些破碎的翅膀,依然有着温润的光泽,无数的破碎,组成了一种新的炫丽。

周释明也凑过头来,一同看着画。

忽然他说:“你看,它们都破了,碎了,可是,还是可以换一种形式美丽。”

墨瞳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凉凉的玻璃上划过,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善良的男人,为何而来。

他抬起头看着周释明,缓缓点头,“我明白,谢谢你,周先生。”

周释明忠厚的脸上铺满笑容。

“那么,我不打扰了。该走了。”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又转回身来,对墨瞳说,“小安,你知道吗?安老师,我也曾教过我呢。虽然只有一学期。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他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很好的人。”


送走周释明,墨瞳一个人,在渐渐昏暗起来的屋子里坐了许久,他看着墙上照片里,父亲的微笑,年青的,光亮的笑容,再也出不来,却依旧温暖他。

他站起来,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已经干硬的面包,一口一口吃起来。又冲了一杯牛奶,仰头喝下去。

终于有眼泪从眼中滑落。

牛奶与面包,和着眼泪被他吞进肚里。


第二天,墨瞳去父亲的坟上,坐了很久。

他把头贴在冰冷的墓碑上,轻声对父亲说,爸爸,请你保佑我,让我在破碎之后,有重新美丽的能力。

他靠着墓碑,坐着坐着,竟然迷迷糊糊的睡去。

朦胧中,他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拉动他的裤脚。

54

墨瞳睁开眼,看见脚下有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很小,在他脚边蹭来蹭去。

墨瞳把它抱起来,对着他说,“你干什么,小东西?你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呢。”

小狗虽脏,倒有一对乌墨墨水灵灵的眼睛,无辜可怜地望向墨瞳,发出唔唔的叫声。

墨瞳露出多日不见的微笑,“行了我不怪你了。回家去吧。”

小狗被放回地上后,却徘徊不去。

墨瞳发现,小狗的走路姿势有些怪,细细一看,才发现小狗的前左肢短了一截,像是被什么利器割断的,伤口倒是早已长好。

墨瞳拍拍它的头,“原来这样啊。”他握住小狗短掉的那支腿,“当时一定很疼吧。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小狗似听懂了他的话,唔唔地靠前,又羞羞地退两步。


墨瞳母亲回家时,在客厅里和房间里都没看见墨瞳,听得卫生间里有哗哗地水声,门却没有关上。她走进去,看见墨瞳正在给一只很小的狗洗澡,弄了一地的泡泡,小狗乖乖的站着,小小的身子在水流里簌簌地抖,雪白的毛被水浸湿了,纷披下来挡住了眼睛。

墨瞳回头看见母亲,“是我在爸的坟上发现的,没有人要他,我给带回来了。就快洗好了,我会把卫生间弄干净。”

母亲突然觉得心酸。

她也蹲下来,伸出手,和墨瞳一起给小狗洗起来。

四只手在水流里交错来去,偶尔碰在一起,墨瞳会抬眼看看妈妈。

妈妈的脸上,是久违的平静与柔和,象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娇俏的少妇,总爱穿极鲜艳的衣服,洗完澡,会披散着一头波浪长发,湿碌碌地,甩出冰凉的水珠,溅到小小墨瞳的脸上。

墨瞳说,“妈妈,我决定还是提前毕业了。这两天会好好准备论文的答辩。”

母亲嗯了一声。拿过旧的大毛巾,给小狗擦拭着身体。

墨瞳又轻声地说,“妈,我们留着它吧,虽然它有点瘸,可是很可爱。叫他布布好不好。”

“好。”

墨瞳把洗得干干净净香香的小狗抱在怀里,“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它可以陪着你。”

墨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母亲。

“这个,是煤气公司给的爸的抚恤金,我把它都存在这张卡里了。密码是您的生日。这一片快拆迁了,您可以用政府补给的钱,加上这笔钱,买一处近一点的房子,不必去花神庙那么远的地方住,好好装修一下,以后,您可以住得舒服一点。”

母亲慢慢地接过银行卡,捏在手里,呆呆地看着它,看着看着,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她伸手抱住墨瞳的腰,把头搁在他肩上。

孩子已经长得这样高了,却那么瘦,肩膀上突兀的骨头硌着母亲的额头与脸颊。

墨瞳愣了几秒,也伸出手去,搂住母亲。

两个最亲近的人,用生疏的姿势,越过长长的苦痛的岁月,轻轻相拥。


一个星期以后,墨瞳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论文的答辩。

又过了三天,墨瞳报名参加了青年志愿团,即将去苏北贫困县支教一年。


陈昊天听到消息是墨瞳是一个星期以后。

陈昊天到了墨瞳家。

他问:“瞳瞳,为什么不继续读书?现在,学生可以贷款念书,如果你不知怎么操作,我可以帮你。”

墨瞳摇摇头,“不了,陈先生。学校说参加支教的学生明年可以回校直接念研究生,还可以有助学金。再说,我想到外面去做点事。”

“为什么,”陈昊天说,“去那么苦的地方。”

“并不算最苦的。”墨瞳微微笑着。

“瞳瞳,你。。。不必逃开的,不必逃开的。还有很多办法,很多办法。。。”

墨瞳走过去给陈昊天的杯子里续上水。

刚刚放下水瓶,却突然被陈昊天拦腰抱进怀里。

陈昊天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无限的痛惜。

“瞳瞳瞳瞳,”他把男孩子的头按在怀里,“跟我走。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去美国,或是欧洲。什么地方都好,跟我走,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墨瞳在他怀里轻轻地挣动,“那,委屈的是另一个孩子。是粘粘啊。”

墨瞳慢慢地推开陈昊天,“没有父亲的苦,我最知道。不要让粘粘再受这样的苦。再说,”墨瞳走到窗边,“再说,我也不是逃避,也不是委屈,我只是绝不想做一个可怜虫,这一次,我要自己站起来!”

他回过头来,从窗子透进的光亮铺陈在他的身后,仿佛为他的身影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他的脸隐在背阴里,声音却清朗如水。

“陈先生,如果,一个人,碎了心,自己不懂得捡起来,任由它碾落成泥,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所以,我把它捡起来,再放回胸膛里,慢慢地去修补好,它还可以热热地活活地跳动。”

陈昊天看着男孩子,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地点头。

“好,瞳瞳,好。”

他走到门边,“如有任何需要,记得在第一时间找我。”

“我会的。”

他拉开门,突然听墨瞳在身后说,“谢谢你,昊天哥,谢谢。”

陈昊天回头,温柔地叹息,“瞳瞳啊,我等你这一声,等了很久呢。”

55

离出发还有半个月了,墨瞳原本准备的行礼只装了一只小小的箱子,母亲却又不声不响地给他添了许多衣物和日用品,又给他新买了一只大箱子。

墨瞳说,“妈,其实用不到这么多东西,又不是太远,有长途车,半天就到N城,很方便的。”

母亲也不说话,又拿出一件蓝灰色的厚毛衣,“新织的,赶时间也没敢弄什么复杂新鲜的样子,这种花好就好在显厚实。”

墨瞳一寸一分地摸着,非常厚实柔软的触感,是很好的全毛毛线,没有丝毫毛刺和涩滞,墨瞳觉得,多年的那一个伤口,在这短暂的触摸中终于愈合无形。

也许这世上,只要有爱,便没有治愈不了的伤痛吧,他想。

可是,那一份被弃置的掩埋的爱呢,它造成的伤口,什么时候可以消失?


墨瞳去同学那里商量出发的事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同学家住大桥附近,墨瞳没有乘车,拐上了长江大桥,沿着桥边慢慢地走着。

夏天的长江边,十分凉爽,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湿润微咸的水气,扑扑地掀起人的衣角。偶尔有船鸣着汽笛从桥下经过,让墨瞳回想起很小的时候,跟着老师来参加长江大桥时的兴奋,那时候的自己,心里装着简单的烦恼与简单的希望,烦恼着爸爸的一去不回,希望着有一天,一家三口象从前一样平静安宁地生活。小小的年纪,许多事,说不出口,也说不清楚,但是,那种与苦恼与期盼与大人是一样的吧,正因为说不清道不明而俞加地沉重。

而今天,他又将带着苦痛与希望离开了。

要去的地方不太远,不过是江的另一边,却是,另一处的生活,另一处的人生。


墨瞳沿着桥栏一路走过去,猛然停住了脚步。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斜斜地靠在桥栏上。

突然,她开始纵身向上爬,半个身子已倾到栏杆外。

墨瞳发足跑向前,用力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女人挣扎起来。

墨瞳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女人的双手在空中乱舞,又狠命地去掰墨瞳的手指,尖利的指甲,刺破墨瞳手,热辣辣地痛,墨瞳咬着牙,怎么也不松手。

可是,绝望中的女人,力气大得吓人,墨瞳被她甩出去,重重地撞在桥栏上,尖锐的痛从腋下传来,在那一刹那间,借着灯光,墨瞳看见女人半张青白的面孔,心里微微一愣,不及多想,冲上前紧紧地抓住已经探身出去的女人的腿。

不远处,有守桥的武警战士奔了过来,两人一同把女人拉回来,她颓然地瘫倒在地。

尽管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披下来,挡住了眉眼,尽管她的衣着不复齐整妥贴,墨瞳还是认出了周释雅。

周释雅却没有看清墨瞳。

她的神智似乎有些不清楚。对武警的问话,充耳不闻。

墨瞳的手抖个不住,腋下的痛在每一次呼吸时一波一波涌上来。

他看看这个情形,上前拉住武警,说,我认识她,我带她找她家人。

他又留下了身份证号码与电话号码,打了辆车,把周释雅先带到了母亲家。


回到家,在母亲的帮助下,给周释雅洗干净上手脸。母亲又帮着把她散乱如草的头发梳拢来,结成一束。

周释雅状若呆痴,任由他们给她做清理,消瘦的面孔青白交错,像是连表情都枯萎了一般。

墨瞳倒一杯水,拉开她紧握成拳的手,把杯子放上去,要她喝一口茶。

周释雅这才缓慢地转过头来,看向墨瞳,却完全是看着陌生人的茫茫然。

她突然开口问,“为什么?你说他这是为什么?”

墨瞳说,“什么?”

周释雅的眼中开始滚出大颗的泪滴。“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啊,结婚的时候,他穷得连套象样的西装都没有,袜子上都是有补丁的。买房子,搞装修,买家俱,全是我一手操办,我给他买衣服,从里到外,我没有嫌弃过他一分。这些年,我帮他们家盖起了新房子,他挣我们周家的钱,孩子脑子有毛病不是我的错啊。我跟他说,周家不会薄待了他,也不会薄待我们的女儿,我除了没有给他生儿子,我做错了什么了?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他居然在外面又养了一个,儿子都三岁多了。。。。。那我的女儿怎么办,有谁还能疼她这么一个有毛病的傻孩子?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急促地,语无伦次地说着,浑浊的眼泪涂了满脸。

墨瞳看着她,剥落了跋扈的外壳,她亦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在爱中被伤害的无措的妇人。她的凄苦,并未因她拥有的金钱而有丝毫的减轻。

墨瞳忍着腋下火烧火燎的痛,在她面前蹲下来,“再怎么难,也不能走这一步。不然,你女儿更没有人疼了。她现在只有指望你了是不是?即便是心智有缺陷的孩子,也懂得妈妈的重要的失去妈妈的悲哀。”

周释雅的眼神渐渐地有了焦距,细细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她认出了墨瞳。一缕羞愧与悔意染上她的面孔。

“是你,是你安墨瞳。。。是你。。。救了我。。。”

墨瞳站起来,“还有两个武警。”他笑,“你的劲儿真大。”

周释雅也站起来,“我。。。该走了。”

墨瞳说,“天很晚了,你住一夜,明天再走吧。”

周释雅认真地再看一眼男孩子,“不用了。可不可以借打一个电话。我会叫人来接我。”

墨瞳点点头。

过不多久,门?